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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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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一看见那个身影,洪麟神情一松,莫名地放下一颗心,然而很快又再度紧张起来。
——那不是王,是王后。
可王后怎么会在这里?
他陡然想起来,今晚凤驾出行湫兰榭,在内御湖畔礼月焚香,特别嘱咐过巡逻侍卫不要前来打扰,以免惊扰到神灵。看眼前这般闲雅排场,临近的几个宫人随侍都神色古怪,悄悄侧目睨着自己,洪麟顿觉站立不安,真是恨不得跳进湖中游回豫芳园去。
这误打误撞地闯到王后焚香礼月的地方来,饶是谁也没有想到,洪麟还好,尹昭媛早已经惊得脸色煞白,眼泪都逼到眼眶中打转了。
在那方金灯烟光的中心,宝塔失里回首望见这二人,也是一愣。
且不说凭空出现般的突兀——那碑亭后面可是内御湖,难不成这两人一直待在湖里?单看他们的模样——发髻不整,衣裙又湿又脏,这般狼狈无礼,就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
更奇异的是,洪总管和尹照媛,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人,怎么会一同出现在这里?
宝塔失里本不是娇憨浮躁之人,知道在适当的时侯,适当施展自己的权力与威信最有效。长年累月的宫廷倾轧早已让她练就了一副幽深城府,唯言行上果敢坚毅之处,尚留有蒙古女人彪悍的性格印迹。她默默打量了洪麟一会儿,也不表态,又将目光投递到尹昭媛身上去。
见王后一双不怒不笑的眸子盯着自己,尹秀姬不知怎地竟然一哆嗦,差点哭了出来。
洪麟踏前一步,低下头抱拳拱手,正准备见礼,王后便开口了。
——仍是看着尹秀姬:“昭媛也有兴致来此赏景吗?”
尹秀姬不知所措,只听着不像责问之语,便支吾着应了两声。
“嗯,时下气爽怡人,平日不要常居内寝,多出来走动散心也是好的。”宝塔失里略一扬眉,微微笑道,“宫中虽然戒备森严,但你这么晚出来,还是应该多带些随侍。”
目光一转,落至洪麟脸上,洪麟胸中突地一跳。
“……不过有洪护卫随侍保护,应该也没有问题。”
洪麟只觉得王后这番话里有话,如此避重就轻,模棱两可,倒梗得人心中发怵。抬头但见宝塔失里神色淡淡,唇角微微勾勒一抹清风,又好像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不论如何,难得王后娘娘有意给方台阶下,尹昭媛虽然心惊胆颤,但还懂得听风声顺水推舟。当下迟疑着,小声应道:
“是……娘娘说的是,秀姬记住了。”
王后却也不再看她,唤了申内官吩咐说:“夜色深了,你带上两名侍卫,送昭媛娘娘回平乐宫。”
金口一开懿旨一下,尹秀姬哪敢有半分执拗,稍稍踌躇了一小会儿,终是咬着唇低了头,不敢回望,只跟着领路的申内官去了。
洪麟这边目送尹昭媛走远,也想找个借口离开,径直走到王后身前,拱手道:
“臣……”
“洪总管。”
宝塔失里转过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表情极微妙,像有什么弦外之音隐藏在唇间,蠢蠢欲动。
洪麟不知她有何用意,一时猜不透,未来及出口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王后说:“今晚我在此行焚香之礼,吩咐了各宫值夜侍卫不得打扰,洪总管不知道吗?”
到底是要开始兴师问罪了,洪麟不由地一凛,看来,该来的还是躲不掉。他深吸一口气,回道:“是臣的错,臣……一时疏忽。不过……”抬眼看了看宝塔失里别有深意的眼神,他谨慎地措辞,“请娘娘不要误会,臣和昭媛娘娘只是……”
——却被王后一句“我没兴趣知道你的事情”打断了。
宝塔失里侧过身去,隆起双手,四周的流光溢彩似乎都入不了她眼中,那瞬间,模糊了黑夜和瞳孔的界限,一般的冷漠萧然。“上一次我说过的话,现在依然作数,我说不会再过问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更加不想知道你的私事。至于尹昭媛,她只是偶然路过此地,而与王的护卫之间并无半分瓜葛——这就是你想说的吧,我姑且这样认为好了。”
她毫无起伏的话语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就像明知事实如何却偏不点破,就像她从不出招、你也无从拆招,就像一出无声胜有声的默剧,除了沉默,再找不到任何反驳的途径。
这短短几句就把对方的辩解给堵住了。
王后端起庄严的姿态,想象对方哑口无言的样子,有点可笑。
“不,”洪麟却摇头,“您的确误会了。”
宝塔失里微带诧异地看过去。
她看到,这个男人正用一种确定不移的眼神直视着她。
“臣和昭媛娘娘,并不是偶然路过此地。”
——你想说什么?第一次想要正正经经听他说话,她不由地端正了姿态。
“昭媛娘娘在湖畔遗失了随身之物,臣想帮忙寻找,才会出现在这附近。娘娘她身居闲宫,即使贵为昭媛,差遣侍从还得看人脸色,臣不可视而不见,自当尽效绵薄之力。臣这样说,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只求王后能够明鉴,还昭媛娘娘一份公道。”
大概是看见王后不可思议的眼色愈渐明显,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却毫不移开半寸直视她的目光。
“不论您信、或是不信,臣帮昭媛娘娘寻找失物,误扰了您焚香之礼是真,臣甘愿接受任何处罚。不过——”他瞳仁中的墨色更深沉了几分,“除此之外,臣与昭媛娘娘,没、有、做、过任何有辱殿下威严的事情。请您不要误会,这两件事,绝不能混为一谈。”
宝塔失里悄然无声地盯住洪麟半晌——惊异、怀疑、犹豫以及混杂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目光,浑染十色,似乎要把洪麟脸上刺出一个洞来。“你知道,你在以什么态度,跟我说话吗?”她最后这样问,崩得紧紧的脸上是不怒反笑的异样表情,尾音处抑不住几丝微颤。
洪麟埋下脸庞,恭敬地一拱手。
“如果娘娘要降罪,臣在此领罚;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容臣先告退。”
言辞认真、口吻认真、神色认真、姿态认真——她发现他真的是在以一种异常认真、异常用力的状态跟自己说话。
这个人什么时侯变得这么铁骨铮铮?
这个人怎么敢这么不假辞色地反驳她?
王后非常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来,那个拖抱着沉重的伽椰琴、躲在殿下身后战战兢兢的男孩,那个态度温吞小心翼翼、从来不敢正视她一眼的人,那个即使躺在床上也只会满心满眼说着‘对不起’的人……真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
没有谁出声。骄傲矜持,忽如春涧一般流走。
宝塔失里转而卸了坚硬面具,竟平静如斯。
——原来是这样。
为了他吗?你是为了他,才一定要说清道明这件事,不惜顶撞于我吗?还是说,洪麟,这才是你的本性?
帝王之家,本就是形如苍龙,影如孤鸿,与那天上地下的双宿双飞、从一而终的情份,历来无缘。生于皇室,嫁入宫廷,早便抱有这样的觉悟。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时常觉得老天在同自己开一个玩笑,看到身为君王者纡尊降贵,看到男人之间为了情字可以如此较真,都觉得那不像真实的。这还是冷情无常的帝王之家么?身为王后的自己,难道到头来才是游离在外的那一个?爱也不能爱,恨也不堪恨,倏忽觉得心中空空如也,也不想再护着颜面,僵持什么。
“洪麟,今晚你的言行,我就不追究了。我也不会告诉殿下的。”宝塔失里瞅着洪麟,后面这句话说得十分低柔,约定了什么秘密似的。随即面色一正,又恢复了庄严的口气:“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洪麟抱着拳,怔了一下。心底多少有些惊异:王后此言,可否当真?
如此语气,又是否别有深意?
从他的立场上来讲,当然是情愿不要告知王祺,那可以免去一些误会和不必要的麻烦;也更不希望有不好的谣言传出去,折辱了殿下……带给殿下伤害。
按过去对王后的认知,洪麟做为一个臣子,还是很肯定王后宝塔失里言出必行、大气果敢的一面。
于是稍感心安。待到告退离开小林香苑,独自一人时,方才感到脑中昏胀不已,额头四肢凉丝丝的,浑如大梦初醒。
这件事好歹算是过去了。
后来的几日没有再见过昭媛娘娘,洪麟稍微留心了一下那块玉佩的下落,但始终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不知不觉中,宫廷也离了暑末,步入衰草连天的初境。
一年之秋最是煞人,看王宫内处处红衰翠减,香销霜剪,苒苒物华休。内御湖上连日秋阴不散,偶有惊鸿照影一瞥而过,来不及翩然,惟留池面一缕风烟。
本代王朝的第十二个秋天,同以往一般无差,没什么好感概的。
季节更迭之际,咳嗽的毛病拖拉得久了也不见好,就跟秋雨绵绵一个样。
洪麟坐在桌前,一手捏个药碗朝面上吹气,这药倒是不苦,不过每日三剂,喝多了也够呛。
拉门声一响,韩柏走了进来,禀报说殿下要召见洪总管,请速去湫兰榭。
洪麟问他传话的是谁,有没有说是什么事,韩柏摇摇头,说是毓庆宫的张内官,只过来传了句话就走了,也没多留。
这有点少见。照平常来说,他和王祺之间见面比较自由,洪麟可以随意进出王的寝宫,除非是有特别的事情,王一般不会急召他。难道北边军情告捷,殿下今晚要小行庆祝一下?为什么是去湫兰榭……洪麟想着想着,忽然背后一冷,难道殿下听说了那晚湖边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可就有些头疼。一旦殿下追问起来,以前的林林总总少不了得有个交待,本来还想瞒过去的事,自然就瞒不了了。
不过——王后真的会出尔反尔吗?
来不及想得太多,他赶紧把汤药几口咽下去,打理了一下行装,匆匆走出了门。
湫兰榭是建在内御湖畔的一座水榭,一半架于岸边,一半临空于水波之上,形式优美,倩巧华贵。站在榭中,近可观碧池清泓,玉树兰花,远可眺青瓦叠影,宫楼千重,风景可谓美不胜收。
洪麟来时天色已黑,走上笔直的廊桥,看见水榭中只亮着几盏宫灯,却没有王祺的身影,不禁有些纳罕。
难道他来早了,殿下还没驾到?
在湫兰榭中稍稍转了一下,灯笼的光很黯淡,每根木柱后的阴影都怆然地打在鹅颈椅上,像随时会蹦出个人来似的。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地板之下,一两片落叶飘降到水面上……
他下意识地收敛了呼吸。
凭着职业敏感,总觉得这情形不对劲。
就在这时,围栏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