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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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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殿外转角的阴影里好像躲着什么人,洪麟一下子警觉起来,贴着墙根走过去。那人正朝着外面探头探脑,冷不防看见洪麟闪身出现,反倒被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楚是个女人,而且声音听上去……相当耳熟……
怎么又是……?
洪麟脑子里迅速滚过一个念头,接连着两次都是这样的见面方式,总觉得是件非常不幸的巧合。他刚想开口,后面赶上来的东允已经探头道:
“哦,昭媛娘娘,真的是您啊!”
“是啊,又见面了……”尹秀姬微微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洪麟这才注意到她的装扮有些不一样,像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而特意穿得十分朴素。
东允大剌剌地笑道:“刚才远远看到,觉得有些像您,原来真的是……不过,您在这里做什么?”
难怪他要支开周茂渊——洪麟这会算明白过来——这小子有时就是机灵得过头,大概怕尹昭媛找来又是为上次的事情,所以提早把旁人支开比较稳妥。
“其实,”昭媛看了一眼洪麟,“我是来找洪总管的。”
——找我?
洪麟心里暗忖着情况,一边依旧面无表情低头行礼。
这次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尹秀姬似乎绷不住了,神色一变,也不顾忌东允,慌慌张张地诉说起来:“我是来问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玉佩?自从那天晚上去过豫芳园之后,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找不到那块玉佩,那是王后娘娘赐给我的,不能弄丢啊!”
“什么玉佩?”洪麟摇头否认,“臣没有看到。”
这个答案显然让秀姬十分失望,她眼中就像刚刚擦亮又被蒙上灰尘的琉璃迅速褪去一层光彩,竟看得洪麟微微一滞,心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些不忍。
“您是不是去过别的地方,自己忘记了?”
“不会的,除了豫芳园,我前几日都没有离开过寝宫……沿途我都找过了,只可能落在一个地方!”她说得极为肯定,其实也只是孤注一掷了,“只有那口井附近没去找过,那里看守得很紧,如果玉佩是在我跪拜之时掉落的,最有可能就是在那里。洪总管,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带我去豫芳园找找看?”
这可真有些为难洪麟了,他满以为那天晚上的事已经过去,没曾想还会出这一茬。如果在平时,做这种事倒也是举手之劳,毕竟那晚他也算得上‘帮凶’。可是如今主上金口谕令,任何人都不得再靠近那几处是非之地,哪怕他利用职务之便混过去,回头守卫按例上报,到时候怎么跟王祺解释?
退一步来讲,谁又能肯定昭媛娘娘的玉佩真的掉在了古井旁边呢?而且事隔这么多天,会不会已经被人拾了去?洪麟不是不通人情,只是帮忙也不能不看情况。
“这几天负责看守那里的,是内禁卫军,臣也没有办法。”洪麟面露愧色,然态度很是明确。
尹秀姬还在不住说着恳求的话,大意就是宫里她能找的人也只有洪麟了云云,东允这时侧过半边身子,插进嘴来:“娘娘,您真是太不小心了,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收好呢,您这样,不是太为难大哥了吗!”
话虽然说得有点犯上,不过东允天生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不顾忌什么,甚至还把手搭到洪麟肩上摇了摇,“说实在的,小臣不清楚您怎么会把东西掉在那里,不过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他看着尹昭媛的表情笑了一下,“我们大哥虽然厉害,也不是八部金刚啊,总不能跑去上拳头,把看守的坏家伙打晕了拖走,是吧大哥?”
尹秀姬张大嘴巴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我知道,可、可是……”
“可是,娘娘也没有其它办法了吧?”东允长长吁了口气,搭着洪麟肩膀的手重重一按,转过头,就是一副苦口婆心的耍赖样——洪麟太了解他了,立刻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果不其然——
“大哥,要不咱还是帮帮忙吧!顶多不如这样,我们先一起去看看情况,想想有什么办法,人多点子足——如果实在不行,再退回来也不是难事嘛!”
——前面怨怪来怨怪去的,都是虚招,最后这段话恐怕才是真正想说的。东允似乎上了心,软磨硬泡劝说他的大哥去去去,好像不去反倒会少块皮。以洪麟的性子根本是经不住磨,更勿论此事可大可小,最终也没能抗住,三个人就去了豫芳园。
古井附近的老树枝上挂了两盏灯笼,照着灰的砖、黄的草、青青石板道,景物比那一天夜里清晰了许多。
离那口传言闹鬼的古井十步远,设了一处临时的卡子。两名禁卫军一左一右立在卡子前,披甲挎刀,看面孔比较生,估计是新进宫的。
东允朝洪、尹二人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去支开守军,洪麟带着尹昭媛趁机去找玉佩。尹秀姬想说什么,东允拍一拍胸脯,做了个‘放心’的动作,然后站起身走出了灌木篱。
只见他径直跑到卡子前面,慌慌张张地跟两名守军说了一通,抬手一指树林深处,那高个的守军便取下一盏灯笼,三人朝着林子里提刀携剑地去了。
这小子支开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他们前脚刚走,篱墙上枝叶一动,洪麟就带着昭媛娘娘闪身出来,无声无息地蹿过卡子,借着树上灯笼里的光亮,猫腰绕着古井寻找。
古井附近也就巴掌大块空地,洪麟心里想着尹昭媛所描述的玉佩外形:白玉透着豆绿色,圆形,金色的缨穗……应该很醒目才是,除非掉在了草丛里。这古井附近鲜少有人走动,草也长得比别处茂盛,风一吹,哗哗作响,很有种沧桑凄凉的古韵。两人用手拨开草叶子,快速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对不起了,两位大哥!可能是小弟眼花了……”
不远处陡然传来东允大剌剌的声音,洪麟脑中一炸: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警觉地拉住尹秀姬,示意她不要起身,自己抬头去看卡子外——
谁知刚一抬头,立刻就不得不又埋下来!
那手执灯笼的守卫走在最前头,已经到了卡子边上,灯笼一伸,正照着往这里边看情况。只觉得那令人紧张的淡黄光晕,从灌木草丛尖上抹开,头顶前方乍明乍暗,树影萧萧,平添了几分森冷。
东允一个劲缠着那哥俩说笑道歉,又是拉家常套近乎,又是唠嗑卫队制度,把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是故意在替洪麟二人制造脱身的机会。好在那两名守卫都是新进宫,还不太适应宫中环境,正巴不得有人传授些经验门道,又因为东允是王的建龙卫,当然更加愿意和他攀谈。
然而攀谈归攀谈,却没有再走开的意思。在古井旁蹲上一会儿,那井口散发的冷气都仿似沁入了肌肤里。虽然说脱身的时机是有了,可唯一的出口也被人堵上了——要怎么脱身?
洪麟手心涌出的冷汗都快能捏出水来……
他伏低身子,朝四下看了看,古井后面是片榆树林,还不到落叶时节,树木高大葱郁,望进去黑黝黝的一片,极容易藏身。
趁着东允在那边的谈话声掩盖了这方细微的动静,他当下不再磨蹭,带着尹秀姬转个方向潜入榆树林,朝深处摸了去。
豫芳园中多的是这种幽深的林子,以前园会盛行的时侯,各宫嫔妃还常聚在这里面喝茶赏景,后来慢慢淡化下来,才变成为了宫廷画卷的背景。在这林中多绕一绕,应该是可以找路出去的。背后那抹淡黄灯火越离越远,洪麟此刻悬着的心已经放下来了,脚步未停,循着日常留下的大致印象摸索向前。
忽而头顶一空,人已钻出了树林。夜风夹带着水气,才发现到了湖边。
这是宫中的内御湖——虽然称作湖,实则也就是大一点的池塘。湖水波光潋滟,远处似乎有零星的光亮浮在岸边,大约是河灯之类,像若即若离的点缀。
洪麟刚踏出一步,靴子就湿了半边,低头一看脚下尽是稀软的泥土,再往前就是湖了,连忙把身形收了回来。
“这里是……没路了么?”软软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心悸。尹昭媛探头小心朝前望了望,她被洪麟的肩膀挡住,没有踩进泥里。
仔细一看四周,发现他们身处在园林边的一个缺口上,林子与湖畔相接,一些临湖的乔木和灌丛就直接长在了水里。前靠湖后靠林,左右都没有路,只在林木密集的湖岸边,有许多枯枝水藻之类的东西浮在浅浅的泥床上,与临水生长的树干连在一起,宛若一条天然的廊道。洪麟估摸了一下,应该可以踩着这条‘廊道’走到沿岸有零星光亮的地方——看景物的轮廓,那边应该是小林香苑。
“这边。”
他先跨了过去,试了试路——黑色淤泥和植物的遗渣堆积得很厚,表面一层比较软,但只要尽量靠近树木,泥下的根茎还是可以供人立足的——然后回身接昭媛娘娘。
尹秀姬看着黑沉沉的湖水,显得有点胆怯。洪麟把脚下的泥踩踏实了,挪出一个落脚的位置,小心翼翼托住她的手臂,一边低声道:“没问题的,请相信臣……”跟着手上稍一使劲,将人带了过来。
先前还徘徊在耳边若有若无的虫声,因为人的靠近,此刻都寂静了下来。低矮的枝桠横过头顶,水中倒影横生,几乎看不清脚下哪是泥哪是水,只能朝着远处那片零星的光亮前进。尹昭媛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裙,行走很不方便,全靠洪麟在前面引路,可湖水依然浸湿了裙摆和鞋面,她心里微微泛酸,觉得过意不去。
“对不起,”虽然洪麟看不见,她还是礼节性地低了低头,“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现在何必还说这些呢?洪麟半侧过脸来看她,无声笑了笑。
其实一开始就是自己把自己给卷了进来,他也不知道正在做的是对还是错,不说事态轻重,现在他可是在跟王令对着干哪……
哪怕有无数个说服自己不得不这么做的借口,也改变不了唯一的一个事实。
“其实那块玉佩……我并不是很喜欢呢,虽说是王后娘娘所赐,不过王后娘娘也根本不会留意我这个人吧,不见了,大概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您怎么这样说?”洪麟很诧异。
“……反正是找不到了,只好这样安慰自己了嘛。”
“没想到……”洪麟摇摇头,笑了一下。
“没想到什么?”
“啊,臣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很坚持的人,没想到也会说这样的话。”
“我吗?”尹秀姬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是啊,我有时候是太固执了,也喜欢强求……因为没有别人替我争取,只能靠自己了啊。”
“臣……”洪麟停下脚步回头,出于礼貌尊敬,他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不过,上次我冒昧请求你的那件事,你就当作从没听过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天哪,我那时侯一定是脑子糊涂了!好难堪……”尹昭媛急着解释,似乎是会错了洪麟的意,话里也有点‘着急澄清却又难以开口’的意思。
“主子的宠幸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这点我想明白了,不会再抱着那种幻想了。”她声音渐渐低下去。
洪麟无言以对。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昭媛娘娘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王祺的真正关系……这种气氛下,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阵。
大概是靴子踩着植物和石头烂泥的声音太单调,尹秀姬又说起话来。
“洪总管,你是为了什么进宫来的呢?”
洪麟“嗯”了一声,稍微想了一想,说:“当年殿下在士大夫子弟中选拔亲卫队,人人都想入宫侍奉王朝,我也不例外。”
“除了侍奉王朝,难道没有自己的愿望吗?”
“有啊,当然有。”
“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小的时候,很想看看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他的真心话,在别的高官家的同龄男孩们都少年老成地期望出人头地、报效朝廷的时侯,洪麟还一门心思单纯地向往着漂亮的王宫和那个传说中神一般存在的少年君王……这都多少年的朝夕相处了,早就改变了孩童时傻傻的想法,但亲口说出来,依然会有那么点难为情。
“哦,”尹秀姬小小声地说道,“你的愿望这么容易就实现了,你一定很开心了。老人们说得对,果然想要的东西越简单,就越容易满足和幸福呢。”
——看来,在她的视野里,也觉得洪麟是在享受着幸福的人。
羡慕的语气里也不乏自己的失意,好像在说,她的愿望不是那么容易实现,所以她不开心。洪麟默默地想,其实不单得到想要的东西会幸福,有时候付出也会是一种幸福,就像王祺于他,就像他于王祺,或者是他们对于高丽……如今他的心思也不是曾经那般简单了,但一想到这些,又如同拨开了眼前重重迷雾见到春光一样,豁然开朗。
“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简单快乐地活着。”
尹秀姬摇摇头,“可是,我不想那个样子。”
“不想?”
“对啊,我想住在热闹华丽的大院落里,被许多婢女簇拥着,白天吃最好吃的佳肴、看最好看的节目,隔几天就去最好的布艺坊裁制衣裳,也有很多漂亮的珠宝首饰,等夜阑人静的时侯,可以开着窗户写字作画……”
洪麟听得叹气,“那您又何必进宫呢。”
他本意只是感概,尹秀姬却真正当成了问句,“对呀,我为什么要进宫来呢?”她像在问自己。
“因为,不进宫不行啊……”她又回答自己。
“你知道,我是贡女出身,在入宫以前,家里都还靠着哥哥一人烧官窑作生计。能够被选上贡女,授与诗书歌舞,是我们这种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呢。我不想再回到从前低贱的日子,永远也不想……”她若有所思的,嘴边淡然笑了一下,“所以老是想要比现在更好,失去了一丁点也想拿回来,这大概已经成为习惯了吧?”
这习惯不好——洪麟心想,跟着就说了出来:“这样会害到您的。”——经过这几次的接触,确确实实感觉到,昭媛娘娘应该更适合安静简单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会害到?我是在争取幸福啊!”
——也许每个人都喜欢自个给自个找不痛快吧。
“为什么……只是这样不行吗?”
她还在问着。
洪麟没有回答,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在这个森严无情的地方,想打破默认的规则和枷锁注定要付出鲜血淋淋的代价——而像尹昭媛这样的女人,多半是在抵达成功之前,就先把自己的血流干流尽了。
沿岸的树木忽然稀少了,灌丛向湖岸上退去,终于走到了一个可以上岸的地方。
洪麟搀着昭媛娘娘上去高处,踩到长满艾草的斜坡上,总算松一口气。
前方巍巍立着一座临湖的碑亭,高大的石碑另一边,似乎有光透过来。这里的确是小林香苑了,与南边的豫芳园隔着有几座宫殿。比之豫芳园自然优美的花石林泉,小林香苑则更多是人工修凿的痕迹,亭榭小桥,红墙碧瓦,曲院回廊,于精细处巧夺天工。
在岸边跺了跺脚,鞋底上尽是泥泞,尹昭媛的裙摆都湿透了。两人转出碑亭旁的假山,眼前一亮,忽然间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洪麟怔怔地愣在原地,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只见众多内官和宫女站在碑亭前的石径两旁,一片琉璃灯火,璀璨烟光直泻入晚华秋景,映衬着代表王室的步辇和掌扇,雍容难言的明丽。
管事的内官最先发现他们,惊讶地望过来。洪麟这边僵硬地转动视线,然后就看见不远处,那个被众多宫人簇拥着的,穿着华贵衣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