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朱砂记

2、未来不可预测

　　——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事实证明，时间能证实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件：未来是不可预测的。

　　白花环抱的卢安夜色浓重。
　　凯诺娜不动声色地整理着一天挤压下来的文档，细细长长的眉眼在夜晚的遮盖下飘忽地飞向红灯闪烁的通讯器又赶紧收回。
　　白衬衫，西装裤，头发还保持着极具个性曾被戏称为洋葱头的发型。
　　这种亮度下没人能轻易辨认出这是曾经风靡全国的前情报部上校，除非是曾经同生共死的同伴。
　　首先接起通讯器的是凯诺娜，对方在那头只说了一句这里是雷斯顿要塞，请让理查德社长接听。
　　她却在极短时间内分辨出现任准将卡西乌斯•布莱特的声音。
　　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她保持着恭谨的态度说您稍等，而后通知社长。
　　那个大叔……
　　理查德转过身去接听的时候没看见身后秘书一脸想生吞活剥了人的神色。

　　凯诺娜非常、非常、非常得厌恶现任准将卡西乌斯，连带任何姓布莱特的人。其程度仅比厌恶尤利娅的程度稍低一些。如果要画一幅凯诺娜•亚玛尔蒂亚内心排列的人物图，大致就是这样的：

　　至高神：亚兰•理查德阁下
　　天界：空缺
　　人间界：空缺
　　畜生道：工作接触闲杂人等
　　修罗道：妨碍阁下的所有人
　　炼狱：布莱特一家去死吧！
　　凯诺娜•亚玛尔蒂亚的手掌心：尤利娅•舒华兹，让你死太便宜你了……

　　——以上。
　　凯诺娜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社长的终身大事——身为合格的秘书必须保证社长的私人生活能够得到很好的照顾以便工作更加顺利进行，她自我辩解——事实上，卡西乌斯唯一一次能够扭转自己形象的机会也与此有关。
　　那是在R&A调查公司刚刚开张的时候，卡西乌斯一身便装前来庆贺自己的弟子重新开始人生路程。两人坐在公司沙发上聊了许久，最后决定一起出去吃晚饭。
　　凯诺娜习惯性地自衣架上取下社长的外套为他穿上，动作娴熟流畅。卡西乌斯挑着眉毛看完这温馨一幕，然后非常红娘地坏笑：
　　“很贤慧嘛！找了个不错的老婆啊理查德！”
　　脸腾的一下子红了。有点丢脸，但是凯诺娜真真正正感觉到脸上的热度。此时在凯诺娜的内心，毫无疑问卡西乌斯的排名有向上升到人间界的趋势。
　　理查德回头看看变成西红柿的秘书，苦笑了一下：“准将，不要欺负她了……”
　　卡西乌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没错，好歹我也给你和艾斯蒂尔订过娃娃亲，虽然现在看来要作废了，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没关系，我会推荐另外人选的，虽然比不上我女儿。”
　　咚。
　　布莱特一家因为这句话全部跌至炼狱。

　　咔。至今为止回忆起这个画面，凯诺娜手中的笔必然会牺牲。
　　“……凯诺娜。”
　　社长的声音把她从咬牙切齿状态中惊醒，抬头，发自内心的恭敬：“是？”
　　“暂停接业务，目前所有尚未完成的调查依照重要程度整理并迅速完成。”
　　从沙发上唰地站起，一手取下外套，迅疾如风；连在政变时也未曾有过的急速。
　　“立刻订最近一班的飞艇机票。目的地——”
　　人影站住了。凯诺娜有点愕然地看着他的侧影，紧张地站起身。
　　半晌，近乎咬牙的音色。
　　“目的地——克罗斯贝尔。要快。”

　　凯诺娜没有问为什么。在阁下身边，第一要学会的就是不问。
　　抄起通讯器，前情报部精英以最为冷静快速的语调订票。同时，理查德早已溶进了卢安带着海水气味的黑暗中。

　　未来总是不可预测的。

　　奔跑，奔跑。
　　微咸的水汽划过面颊。气息有点急促。

　　“克罗斯贝尔游击士协会发来联络，紧急事态。”
　　——卢安飞空艇本日最后一班航线即将启航——
　　“一栋商用住宅全毁，十三人死亡，伤者三十七人。”
　　——目的地，克罗斯贝尔自治州——
　　“根据目击者情报，破坏者极似行踪不明中的‘噬身之蛇’十五号执行者，歼灭天使•玲。”
　　——请乘客立即登机——
　　“当时两位国外的正游击士正在现场并阻止了进一步的破坏发生。”
　　——为了您的安全，飞艇起飞时请不要随意走动——
　　“其中一位受了轻伤，一位当场死亡。”
　　——祝愿您旅途愉快——
　　“受伤者，利贝尔A级游击士艾斯蒂尔•布莱特；死者，利贝尔A级游击士约修亚•阿斯特雷。”

　　未来不可预测。

　　“死者是利贝尔A级游击士约修亚•阿斯特雷。”

　　克罗斯贝尔是个新兴发展的自治州，商业繁荣；但游击士协会也是刚引进没多久，游击士乃至联络员的数量都很缺乏，质量更是层次不齐。
　　身边的联络员顶着一头有点乱的亚麻色头发，鼻翼还有着点点雀斑，看起来更像年幼的送报员而非指挥一方游击士的人。他的语气里找不到太多沉重，相反很有几分好奇：“正游击士很少来这里呢，这次居然一下子来了两个。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啊不过实力真是强悍啊，一天之内就把积压的好几件委托都做完了……这么强的人，为什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呢……”说到最后，少年低下头，语调有几分难过起来。
　　理查德瞥了他一眼：“……联络员这么无精打采的，会让游击士不安的。”
　　他们正走在几乎全毁的现场。大理石的柱子断成了好几节，缝隙里洒满了木屑，闻起来还有檀香的味道。黑色的痕迹星星点点洒在表面，不用凑近，都感觉得到冷冷的，铁锈一样的腥味。
　　年少的联络员不易为人察觉地抖了一下：“不论看几次，都觉得是地狱。”
　　“这只是地狱被毁灭的样子。”他摇摇头，蹲下身，戴好手套挑出一串东西。
　　灰尘蒙蒙，理所当然还粘着血痕；但还是看得出那之下有些发黄的骨质，好像是有年头的东西。
　　联络员捂着口鼻凑近了看，发出的声音闷声闷气但盖不住诧异：“这是……骷髅项链吧？”
　　他拧了一下眉毛，将项链用薄棉纸包好收进怀里，回头：“我想看看目击者的证言，可以吗？”

　　三天后赶到雷斯顿要塞，希德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微微皱起了眉，低声说：“起码吃点东西吧。”
　　他只是摆摆手：“准将在哪里？”
　　“兵营2楼，艾斯蒂尔的房间。”希德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手下用了点力，“先跟我洗把脸去。”
　　落满灰尘的衬衫和裤子换成了备用的陆军军服。他捏着薄棉纸包成的小小包裹，发了两秒钟的呆，最后塞进口袋，敲响了门。
　　“进来。”
　　他推门。
　　双马尾已经解开，栗色长发枕在身下，她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见熟悉的真红色瞳孔的关系，太阳之女的脸，好像光芒黯淡了许多。
　　……雨季么？
　　他在心里叹一口气，嘲笑自己的想东想西。
　　卡西乌斯守在睡着的女儿身边，没回头，声音低低的怕吵醒了她：“理查德？”
　　“是的，准将。”
　　“调查得怎么样？”
　　“缺少决定性的证据。但基本可以推测出事件的前因后果。”
　　卡西乌斯默然了一会儿。用手搓了几下脸，深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出去说吧。”

　　“不，就在这儿说。”
　　两人同时僵了一下，回头。方才还熟睡着的少女已经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把所有经过都告诉我。还有你的推测，上校。”
　　他看看准将。中年父亲的脸上情绪很复杂，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什么来。
　　少女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身来，胳膊上还缠着一层层的纱布，隐隐有血丝的样子。理查德只觉得一股怒气横生：想让伤口迸裂么，艾斯蒂尔•布莱特？
　　艾斯蒂尔当然不可能察觉到房间中其他人的心情，或者说，她根本无所谓。坐正身体，胡乱抓一把头发扎好，让它不再挡住眼睛碍事，然后抬头，继续盯着两人。
　　“我要知道真相。”

　　“我这里没有真相。”
　　在卡西乌斯的两难中他很失礼地冒然先开了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目击者人数稀少，又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因为准将的拜托，我才勉强凑出大概的推测，离真相可能很远很远。”
　　显然是没做好准备听到这么一席话，艾斯蒂尔眨巴了两下眼睛，看起来似乎恢复了点生气：“……推测也可以。”她捏紧了被子，“不要让我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是在你面前发生的，你应该比谁都了解。”
　　卡西乌斯叹了一口气：“理查德。”
　　“……抱歉，准将。”
　　他勉强和自己的焦躁做着斗争，尽力放缓了语调：“对不起，艾斯蒂尔。”
　　艾斯蒂尔胸口起伏着，他不知道下一秒她会哭出来还是大叫大嚷，抑或二者迭加。但冷场了半分钟以后，艾斯蒂尔微微低下头：“拜托你了，上校。”
　　情绪像被针刺了一下，焦躁感全部泄光，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我早已不是上校了。”看向卡西乌斯，得到眼神的示意，他开始整理思绪。

　　“整个事件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是噬身之蛇的执行者歼灭天使•玲所为。
　　“大致情况就如同先前克罗斯贝尔游击士协会报告的那样。玲突然出现在克罗斯贝尔集市，同时被约修亚•阿斯特雷发现并尾随，而后两人进入了远离集市的高级别墅区。别墅区里有一栋建筑，是被当地的权贵买下来做猥亵儿童的特殊服务场所用——”
　　“他们管那叫乐园。”艾斯蒂尔冷冷道。
　　理查德停了两秒钟，然后继续说：“……玲进入了那栋建筑并且大开杀戒，约修亚也追了进去，应该是想阻止她，但没来得及。两人可能有过交谈，但很快破裂，开始动手。”
　　他揉了一下太阳穴：“两人在交手过程中，另一位正游击士艾斯蒂尔•布莱特赶到。同时，玲使用出了她的必杀技‘玲•歼灭’。”
　　艾斯蒂尔的身体抖了一下，但没说话。
　　“‘玲•歼灭’是一击死亡率极高的战技。当时的约修亚•阿斯特雷立刻撤去防守，转身挡住艾斯蒂尔•布莱特，也因此被玲的镰刀直接刺中后心，当场死亡。”
　　房间里死一般安静。
　　“……正游击士艾斯蒂尔•布莱特被约修亚•阿斯特雷护住，受了轻伤。然后，玲旁若无人地离开，途中杀了几个挡道的人，就此消失踪影。——以上是事件的全过程。”
　　他给了两人几分钟时间，然后再度开口。
　　“另外根据克罗斯贝尔地区周围住民的证言，那段时间有巨大的机器人出现过。联系到玲的出现，可以断定那是结社开发的巨大战略级机器人‘帕蒂尔玛蒂尔’。但是，在事件发生后，机器人已经消失。
　　“接下来是我个人的推测。我查过约修亚•阿斯特雷曾经调查过的资料，发现歼灭天使•玲的活动似乎有一个周期。每隔半年，她都会隐匿一个月左右。请教蔡斯的拉塞尔博士，他提出一种可能性，或许可以说明玲的反常举动。
　　“帕蒂尔玛蒂尔迄今为止唯一合格的操纵者唯有玲。像这样巨大的战略级机器人，虽然也保持着AI成长，但和正处于成长期的玲相比，速度是远远跟不上的。玲和帕蒂尔玛蒂尔一直保持着神经接通状态，如果不定期掉正，机器人反馈的精神波会干扰拖累玲的正常思维波。简而言之……玲的神经很有可能崩溃。
　　“辉之环事件后，玲一直未曾回到过结社，而结社也没有主动寻找她的意思。有可能，结社想趁此机会测试目前玲对帕蒂尔玛蒂尔的一次操纵时间的极限。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旦发生事件，他们能够第一时间找到玲并带回噬身之蛇。此次的克罗斯贝尔事件，应该就是他们想得到的答案。‘实验结束，器具回收’——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况。”

　　沉默持续了两次呼吸的时间。
　　艾斯蒂尔抬头看向天花板，声音飘渺得抓不住支点：“就是说，我本来就不应该去刺激玲。”
　　“那孩子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状态了，约修亚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却不告诉我……一个人去追她，想把她带回来……么。
　　“……笨蛋啊……”
　　“……笨到，最后扑上来，什么都不防御……救了……我……”

　　那一瞬间，他确确实实看到了雨季的来临。
　　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上衣口袋。棉纸包着的小小东西咯着他的手，然后很快放下：“他救了你的命，确实。”

　　能够防止一击必杀的古旧的骷髅项链。他决意不提这件事情。
　　这是他对于约修亚•阿斯特雷，最后也是最大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