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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三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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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哪一行当,上司都是得罪不得的。
亚兰•理查德上尉一向非常推崇自己的上司卡西乌斯•布莱特上校,从剑术到谋略,都是自己追逐的对象。
——当然,此人额外的那份“不良”并不在学习范围之内。
眼前的卡西乌斯正带着那份不良,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得意的大弟子,满脸满眼的“看吧……我很器重你哦”。
暗自吐了口气,理查德以日后情报部精英的素质生生咽下头上那堆可能叫做“黑线”的东西,声音也调整到最严肃正经的波长:
“上校,非常感谢您的器重。自从我进入王国军以来,一直受到您的照顾,不论在剑术还是军事理论上都得到过您非常多的指点,这份恩情永世不忘。我亚兰•理查德,誓以此身追随您为利贝尔全心全力,对于您的这份关怀也非常感激。但恕我直言……”
微微低头,看着面前办公桌上放着的照片,仅有栗色双马尾能看出性别的小泥人正抓着奇大无比面目狰狞的虫子笑得很猖狂。
“阁下的千金年方六岁,似乎并不到结婚的年纪。”
艾斯蒂尔•布莱特,其实在雷斯顿要塞很出名。拜工作之外的兴趣就是满兵营乱跑宣扬自家女儿的布莱特上校所赐,从门口值班的士兵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两门神理查德、希德,人人都能说得出上校千金膝盖上有几块疤。
至于十年后两位年幼的准游击士来到雷斯顿要塞时并没有引起整个要塞的骚动,这个原因纯粹可以用一句老话概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惟一长期驻扎的希德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数女孩子短裤下膝盖的疤痕。
当理查德心思沉重地关上上校办公室的门,一旁的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阁下还年轻,还等得起。”
理查德以更加严肃的神情抬起头:“其实,比起幼女我对阁下更有意思。”
两人同时出现崩溃症状。
“难道是上校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了才临时抓壮丁吗!”
“……我不觉得上校有耐心等女儿对你日久生情。”
“我也不认为你会对年幼的爆钓王驯虫师有动心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的确很低。”
“希德,你该去建议上校,与其无头苍蝇一样乱抓人,不如好好用心培养一个女婿。”
“理查德,你的口才一向都比我好。”
“有些东西比口才更重要——真红色的眼眸映衬着棕褐色的发丝,好一曲浮世绘——”
“你还真有闲情。”
“不才我正是个文人。”
呼。
插科打诨果然是人生的调味剂。
还没来得及翘起嘴角,凌乱的脚步顿时抹干净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通讯兵急匆匆地疾步走来——要塞里不准跑步——脚掌落地声音里夹杂着慌乱。
“报告——洛连特遭到敌军攻击,标志物钟楼倒塌!”
有些东西不是偶然。
比如无法离开要塞的上校擦去了所有的坏笑,眼眸里几乎要溢出的揪心被理智生生压制回去;比如他代替上校登上去洛连特的飞艇处理事项;比如他终于见到这场战争里一个渺小的被害者。
小丫头的手脚还带着鼓鼓的婴儿肥,和上校一模一样的真红色瞳孔里看不到眼泪。
他看到她灰尘斑斑的衣角有红褐色几乎已经发黑的印记,像是那个柔弱的女性留给她最后的护身符。
那一瞬间理查德觉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战争。
似乎是某一农场的妇人抱着女孩子轻轻抽泣,而被抱的人却脸色木然看着母亲的遗体盖上白布。他想她实在太小了,或许还不明白这块白布意味着什么。他想她实在太小了,怎么可能明白死意味着什么。
但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抬起手遮住小丫头的眼睛。手套是新换的,洁白,带着干燥织物淡淡的香味,也许可以让她在回忆起白色时不至于撕心裂肺。
而这个动作,在十三年后重复上演的时候,他必须承认。
其实从头到尾,心疼的都是他。
很明显在艾斯蒂尔当上准游击士之前,白色手套的主人从来没给她留下过什么深刻印象。
他再次见到这个丫头已经是在百日战役结束的两年后。洛连特空气里弥漫着森林水雾般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甜味。好像是花,他想。
远处有小菠萝怪在蠢蠢欲动,他握了一下导力器,还是决定避开为好。
很安静的小道。他拐进这条道路时已经感觉不到魔兽的气息,只有偶尔一声两声的鸟叫。风吹过来,送到耳边是隐约的自得其乐的哼歌。
再拐过一个弯,质朴木料颜色的房屋;同色调的篱笆旁坐着人,手里紧紧攒着最简单的那种钓鱼竿,两条腿晃啊晃。
婴儿肥已经褪掉了一点,衣服脏兮兮的程度好像也比上一次低了一档。艾斯蒂尔•布莱特第二次出现在理查德面前,是以一个她目前为止能够最淑女的姿态——钓鱼。
深深呼吸一口气。水汽、花香、微风、钓鱼的小姑娘。利贝尔的生活。
离开要塞时希德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需要一个答案。”
他想他的确需要一个答案。
房门打开,扎着短短马尾的中年人靠在门边扬起手:“哟,理查德。”
“那孩子看起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男人与男人的友谊,不是酒就是血——这是谁说的。
理查德呷了一口酒,远远望着依然和钓饵奋力搏斗的艾斯蒂尔,沉浸在钓鱼中的人和处理紧急档的希德一样是雷都劈不醒的,这一点他早有经验。所以并不为自己被无视而不快——总也不至于会因为一个8岁的小丫头不快吧。
“她很坚强。”沉稳的父亲口吻别有用心,“我的推荐一向都是经过严密思考的。”
“……上校,请相信我。为了令千金着想,您自己培养一个年龄更加适合的少年会比较实际。”
“那么我培养了你和希德难道就没有回报么……好吧我会考虑。”卡西乌斯嘟哝着,“做父亲真辛苦。还有,我早已不是上校了。”
“关于这一点,正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艾斯蒂尔兴冲冲地跑来炫耀她刚钓上的大鲤鱼,正好撞见年轻的大哥哥(是该叫叔叔吧小姑娘!)起身准备离开的样子。
歪着脑袋不记得这个人有来过自己家,但是自来熟的天性让她止不住浑身的兴奋对着客人和父亲同时挥舞长达72里距的鲤鱼。想当然的,差不多有钓鱼者本身一半多身高的鱼分量十足,小小的手捏不住,眼看着就要啪得落到地上。
电光火石间戴着白手套的手极快地捏住鱼尾。可怜的鲤鱼被一拎一抖,一张一合的鱼嘴里吐出小小的饰品。
骷髅项链。
她看着另一只洁白手套从灰尘满地的地上捡起了那个看起来丑丑又有点狰狞的小东西,视线随着对方的动作升高,逆光下看不清对方的脸。
“这个东西可以保护你,艾斯蒂尔。”
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背后传来嗤的一声轻笑。好像是不良父亲的声音。
“理查德,我已经不是上校了。”
这句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把“都说了已经不是上校了”挂在嘴边成口头禅的他,才体会得到其中说不出的隐忍。
而此时坐在回蔡斯的飞艇上,靠着窗托腮年方26的王国军上尉亚兰•理查德,还没有到能彻底理解卡西乌斯•布莱特的境地。
“为什么坚持不回军队?我知道夫人的死让您觉得很内疚,我们作为旁人也非常痛心。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更尽到军人的本分不是么?保护利贝尔,不让这种悲剧重演,您也想这么做的是不是?那么为什么要离开军队?还是您觉得,赋闲在家更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卡西乌斯晃荡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
还是他自己冷静了下来,低头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
“理查德。”
昔日的上校和师傅歪了歪脑袋。
“第一,我不打算赋闲在家。我已经向洛连特游击士协会递交了申请,从明天开始就作为游击士开始工作。
“第二,保护利贝尔——这么伟大的事情,老实说,我有点怕了。”
他悚然一惊。卡西乌斯扯扯嘴角,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一开始,我想保护的人就那么几个而已。莱娜,艾斯蒂尔,你,希德,几个我熟悉的朋友——仅仅如此而已。然后这个范围开始扩大,洛连特的邻居,世交朋友的家人,酒馆里的酒友,然后,就像你说的那样,扩大到整个利贝尔。
“但是那不只是想要保护的欲望,也有男人的野心。想要地位,想要自己活得有价值,然后就渐渐忘了……已经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去争取了。可是若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对不对。”
高脚杯放在木头桌子上,发出轻轻的闷响。
“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我到底要什么。所以,理查德,抱歉。”
青年军官默然了几秒。
“对不起,上校。在我看来,这一切不过是您逃避责任的借口罢了。”
“……”
“您可以认为我尚不成熟,但我深深觉得,利贝尔需要一些改变,改变我们在国际交往中弱势的情势。我无法容忍百日战役的再度发生,我无法容忍自己的国家被逼到灭亡的边缘,我无法容忍——”一口气冲上来。
“我无法容忍像您的女儿那样年幼的孩子失去自己的母亲。所以,我会按照我自己的路前进。”
卡西乌斯看着他,久久地,轻叹一声。
“……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
“我不能断定你的路正确与否,理查德。我只希望,”卡西乌斯把目光转向池塘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你能记住你发下这个誓言时,心中最强烈的愿望。”
我会记住的。
灰蓝色瞳孔此时是最漂亮的颜色。
我的剑,魔法,头脑,血,生命,都是为了守护而存在。攻击将是最好的防御,为了守护,我不在意手上沾满鲜血。
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