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吟》萧念浅

3、紫烟2

　　在六岁之前，她还是白家的小姐，还有着一个极其雅淡的名字————白婉玗。
　　大理白家是滇南有名的商贾世家，和雄踞一方的镇南王关系匪浅，在滇南声誉很高。而她作为白家唯一的女儿，自小就娇生惯养，享尽了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富贵荣华。
　　如果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灭门之祸，她的日子就会那样不知愁苦的过下去，直至从一个高门大户走到另一个高门大户，然后默默的按照父辈设定好的贤妻良母的角色活下去。
　　而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就多了一个叫做白婉玗的贵妇，而少了一个香艳的名妓——紫烟。
　　对于她，那一次的劫难刻骨铭心————
　　漆黑的夜，散布的血腥，惊恐的尖叫……交织出宛如修罗场一样可怕的世界。她躲在奶娘的怀中，惶恐的看着这一幕，想要放肆恐惧的哭泣，却被奶娘死死的捂住了嘴巴发不出半点声音。
　　矮小而简陋的柴屋中，她紧紧的靠着奶娘温暖的胸，死死的抓住了这唯一的安慰，不想放手。
　　仿佛是过了几个世纪，耳边的惊叫和肆虐的笑声都归于寂静，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烟雾。她透过疏落的柴堆看见熟悉的家园已然遍布火种，噼啪作响的声音就像是庭院的哭泣，苍凉的越过夜空，化为长歌，悠悠的响在她的耳畔，从此后在不停休。
　　而那个时候她只是怔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看着白府在自己面前销毁，流不出一滴泪水。
　　奶娘警觉的确定了四周平安无事，抱着她走出了火场，带着为数不多的细软，连夜逃命离开了大理。
　　从此，隐姓埋名，她和奶娘相依为命。
　　原本以为就这样静静的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忘记曾经的一切辉煌；可是偏偏遇见了侥幸不死的大娘————
　　那个曾经雍容美丽不可一世的女人在经历了这许多的磨难后已经褪却了当时的骄傲；她憔悴不堪，不过四十的人却有了忘年的苍老。而她看着贫病交加的大娘，心中第一次有了仇恨。
　　记忆里的大娘永远是从容的优雅的，温良娴淑，有着妇人应有的一切美德。所以白大当家虽然纳了八房妾室，仍然对结发之妻荣宠不衰；所以白家妻妾虽多，却从未有过争风吃醋，一直和睦相处。
　　她还记得当年她跟着大娘学习古筝，大娘温柔的笑，耐心的教授她。她记得大娘身上好闻的清淡而温暖的香气。而今，再看看面前枯槁形容的妇人，她实在难以想象。
　　大娘在床榻上拉着她的手，艰难的告诉她白家的秘密，叮嘱她要找到白家几代的宝藏，重振声威。她含着泪答应，看着大娘满足的笑意，紧紧的抱紧了大娘开始冰凉的身体。
　　于是，在奶娘病逝后，她一人来到金陵，寻找传说中的宝藏。
　　为了方便，她卖身欢颜楼，凭借举世无双的琴艺和容貌成为那里芳名远播的花魁。
　　寄身风尘，总免不了一些事情。在□□之夜，站在台上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赤裸裸的扫来，她的心开始一点一点的冻结荒芜。仿若无垠的雪原，除了白茫茫的一片，触目所及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在没有任何瑰丽的色彩。
　　可是，她遇见了他。
　　那个温柔儒雅风流倜傥的男子买下了她的初夜，也一并买走了她冻结尚未彻底的心。
　　而彼时，她还不知道男子的身份，只当做他是普普通通的商贾。于是，心中隐约升腾起了期盼——也许，他真的会是自己的良人。
　　很多次，在云雨之后，她看着他英俊的睡颜，微笑着拂过他紧皱的眉，在顶心印下自己的一吻。那个时候，透过淡淡的月光，她觉得自己像是偷取灵药的嫦娥，这一场幸福就像是错觉。
　　她的人生已经太多波折，所谓的幸福渐离渐远驶出视野。说是不会有情，说是不在期望；可是终究她只是一个凡人，且是一个女子，她渴望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良人爱子，再无他求。
　　所以，为了他的喜好，她心甘情愿的付出。比如，改变自己清淡的口味；比如，学习繁琐的茶艺；再比如，为了他淡妆素裹……

　　陌颜看着，忽而长叹。她反手向下，随心的一抹将水镜拂去。下面的命运要由她来安排，看或者不看都没有什么必要，何况她的体力也不允许了。
　　苦笑着，陌颜蹒跚着离去，背影竟有了垂垂老矣的感觉。缓缓的拉开阁楼的木门，看着千古不变的一轮明月，片刻轻叹离去。
　　月影将她瘦小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孤寂寂的，惹人心怜。

　　那天之后，紫烟日日都来西华茶苑，跟着陌颜学些配茶调茶的技艺。她本是极其聪慧的女子，又肯用心，不过十数日已然可以出师了。
　　陌颜看着紫烟专心致志的泡着黄山毛峰，黑眸中隐约有着叹惋——如此佳人，却注定了这一生的不幸。一种与生而来的悲悯袭来，几乎要陌颜无力抗击。好在她意志坚定，才生生的打压下那种情感————不可以。我要复仇！没有了仇恨我什么也不是！她暗自戒告着自己，深吸着气平息不稳定的情绪。
　　“陌颜姑娘可是身体不适？”正在斟茶的紫烟一抬眸，看见陌颜紧抿着淡紫色的唇，关切的问道。
　　“无妨。”陌颜毫不在意，轻轻摆手。她看了一眼紫烟茶盏中的茶色，为颔首，“你做得很好。”停顿了一下，又道，“明日你不必来了。”
　　紫烟微惊，手一颤，茶水便倾了一桌。她手忙脚乱的放下茶壶，用丝帕抹着桌子上的水渍，道“姑娘是在赶紫烟走么？”眼神看向陌颜，瞬间就蒙上了三分水汽，楚楚可怜。
　　陌颜冷冷一笑，道，“姑娘为何学习茶艺，陌颜并不是不知道。那人又要来了吧？你不去陪他，却懒在我这里作甚？”
　　紫烟贝齿轻咬，低头不语。
　　“那个人，未必是良人。”还是陌颜打断了沉默，轻轻一笑，带着看破世事的透彻，“你还是不要有太大的希望。”
　　紫烟不语，面上却极为坚毅。
　　陌颜轻叹一声，道，“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起身，准备离去。
　　“你为何对我如此上心？”紫烟出声，问道。她看向陌颜孤傲瘦小的背影，心中不自觉的就忘记了面前的人只是一个孩子。
　　“我只是说些大家都会说的话语罢了。”陌颜顿住脚步，哂笑，“谈不上如此上心。”
　　“你不同。”紫烟站了起来，却没有走来，只在桌边。她的手纠结着湿透了的帕子，像是犹豫不定，却还是在女童如山的冷漠下说了出来，“你绝少去关心什么，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清淡到可以不理会这个尘世。所以，你说的话和那些人是不同的。”
　　默然。
　　陌颜许久才道，“也许，你是像极了她。”因为容貌相似，所以不想在重蹈覆辙。
　　“你的故人么？”紫烟问道。
　　“是。已经死了的人。”陌颜淡漠如冰。是的，她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已然重生。
　　“那……”紫烟还想说什么，却被陌颜打断了。
　　“你说的太多了。”陌颜回首，眼神锋芒如剑，直直刺向紫烟，“这不是好事。”说罢，她抬步离开，只留下一抹高傲的白色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