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爱时代》鸢天

4、CH 1. 印象> 尚光

　　没有下过雨的初春，到处都是压抑的闷气。

　　凌晨打工之后走在闷热的街道上，全身都有黏黏的感觉。头发上有油烟味，身上有汗臭，就连今天早晨才穿上的T恤衫都有厨房里的烤肉味道。只有在空气里漂浮的海风咸味，带来了一点点的清爽。

　　尚光打工的地方是海边的一家餐馆，现在是春天还好，在冬天他几乎都是连跑带跳地往地铁的方向赶去，因为实在太冷了。

　　有时候跑在结霜的地上免不了会摔倒，但就算膝盖疼的要命也要马上爬起来咬牙继续赶着，如果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要么打车回家，要么半夜在街上冻死。

　　所以即使天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尚光还是有点开心地往地铁走去。

　　至少不用喝着冰冻的几乎没有感觉的手指赶路了。

　　今天难得提早下班，车厢里还有其他的乘客。看着戴着耳机闭眼站在一旁的年轻人，拿着手提包的上班族和一脸疲惫地靠在车杆上的学生们，尚光竟然觉得有点新奇，忍不住如孩子似的打量着身旁的人们。

　　没办法，他习惯了在毫无旁人的空挡地铁车站看着巨大的车厢呼啸而过。

　　每次全身无力地坐在空挡的车厢里，他都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茫然。看着这个庞大而怒啸着的怪物载着自己穿越着一段段的黑暗隧道直奔光明，心里都会免不了惊惶。

　　如果，如果有一天发生了意外，他所看到的最后一组画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片片刺眼而漂浮的白光灯。而在身边，也没有可以和他在生死的边缘互相依赖的人。

　　他不要这样苍凉而孤单的结局。

　　一阵低低的笑声在他旁边响起，及时打断了那些黑暗的想法，他不禁笑了起来，有时候真的会被自己吓到，也不知道心里怎么会有那么不明亮不阳光的阴影。

　　抬眼看去，应该是从补习班刚刚下课的女学生，都用手捧着书包，嘻嘻哈哈地笑着，偷偷地看着他。

　　掩饰心里淡然的反感，他向她们笑了笑，果然看到个个都脸红到耳根，使劲若无其事的假装没看到，但眼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他瞄来。

　　果然。如果出道的话，人气应该会很高的吧？

　　尚光转过头去，窗子上浮现的是自己的倒影。带着苍白的倔强和冷漠的绝望。

　　以前姐姐总是会打趣着自己，说这样一张脸不知道是多少女人的祸害，但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色又会啧啧摇头，说死小孩这脸色能娶个媳妇回来才有鬼！

　　的确会有鬼，因为他对女人没有什么好感。

　　除了姐姐以外，记忆中的女人总是踩着很细很尖的高跟鞋和笔直的西装套装，散发着刺鼻的香味，脸上的表情是盛气凌人或高贵优雅的，但偏偏都拿着鲜艳色彩的包包往姐姐身上砸去，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彼时，他总是被姐姐的同事们搂着，不让他出身。于是只好看着她被打的双颊肿起，一直到那个女人消气了，冷哼一声扭身走去，这才小心翼翼地爬到姐姐身边，却是怎么都不敢伸手，只怕会弄疼了她。

　　姐姐起先还会恸哭，还会求饶，但渐渐地也麻木了，被打完会坐在地上发愣，然后再勉强对他一笑，画上浓妆，继续上班。再后来，根本就不以为然，反而会冷着脸噙着笑看着那些前来耍泼的阔太太，说着一些不冷不热的话，笑得刺耳。

　　舞女。脱衣秀的舞女。

　　他是被一个舞女抚养成人的。

　　他记得公司里的培训经理跟他很是认真的说过，如果将来出道，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要瞒住的，说不定还要重新塑造出一个家庭背景出来。这样的亲人，无法抬上台面。

　　答应的时候说是没有关系，但现在就后悔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姐姐。

　　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姐弟俩一直寄养在亲戚的家里。舅舅舅妈也有自己的孩子，不肯供他们读书，姐姐便瞒着他们去脱了衣服跳舞，自己赚钱让他从小学读到了高中。

　　然而，十七岁的那一年，他被星探在街上拦下，于是毅然地远走高飞，来到了海城。

　　也是那样的奋不顾身。

　　做事不经过大脑，应该是他们尚家的标志吧。

　　后来，当他垫着纸箱睡在火车站的时候、冷得躲在角落等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晾干的时候、因为没有钱买药而用纯酒精洗伤口的时候，也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但是……

　　但是……那是海城啊。

　　是国内最璀璨明亮的一座城市。这被誉为亚洲的维也纳的地方，是装满梦想的摇篮。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当初就下定决心，要以最卑微的方式踏进来，但众星拱月的走出去。

　　在饥饿或寒冷的时候，他一直这样的告诉着自己。

　　总有一天他会爬上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的顶端，微笑着回忆过去的辛酸苦辣。他会牵着姐姐的手去最贵的百货公司，看到什么买什么，让曾经讥笑她轻视她的那些所谓教养良好的贵妇人都知道，她才是真正高尚优雅的人。

　　听起来，还真是充满稚气的梦想和憧憬呢。

　　尚光不由自主地咧嘴一笑，把额头贴在了窗上，淡淡地叹息。

　　但就是这样充满天真的执念，让他一直撑到了现在。因为如果不这样想，就会半途而废了。

　　他不要做这样的人。

　　回到公寓，还没从电梯里踏出来，饭菜的香味就淡淡地弥漫在走廊里。尚光一愣，竟然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打开门看到的是只开着一盏落地灯的客厅，橘红色的光芒温暖的发散在每个角落，旧的发白的沙发上放着被翻到一半的杂志，烟灰缸里的烟白了一大截，早就自己熄灭了；窗外的外面是真正的星海，沉重的乌云在天边，覆盖着整个城市。

　　虽然搬过来好几天了，但是两人的时间表总是错开，这是他第一次和韩笙同时在家。

　　尚光有点呆呆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包，眼睛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周的一切。

　　有点……太不真实的感觉。

　　忽然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韩笙围着围裙从厨房探了半个身子：“回来啦？”又马上回了进去：“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就回家，结果我现在才在弄汤，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他边说着边在在砧板上哆哆切菜，没切几下，又是很疑惑地探了头出来，却看到有点傻呆呆地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的尚光，一手还拉着没放在地上的背包。

　　于是又好气又好笑地上前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呆呢？”

　　“咦？啊……”尚光这才回过头来，原本俊美冷酷的脸孔忽然就有一点点傻里傻气的天真，他很是开心地走进了厨房，四处闻闻嗅嗅：“你在煮什……啊，这是什么？好香！”说完马上俯下身去舀起一大勺去尝，却被搁在锅里时间久了的汤勺烫了嘴：“啊！”

　　手慌脚乱地想要吐出来，却因为不想弄脏地板或者不给韩笙面子，慌忙之中忍着，眼泪都被烫的飙出来了。

　　忽然有人递了个碗过来，又有一杯凉水端到他嘴边。尚光吐掉那口汤喝着水有点怯怯的看过去，却见韩笙有点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背，笑道：“你是白痴么？”语气里有一丝怜惜和宠溺，像是看着被欺负的弟弟一样半是安慰半是责骂着说道。

　　拍拍他的头，见他没事便把尚光拎出了厨房，皱眉道：“洗澡去，不洗澡不许吃饭……”韩笙摇摇头，习惯了阿翔接近变态的洁癖，这家伙这样一身汗臭味的回来，还真让他无法适应。

　　“啊！我也想帮忙啊……”尚光急忙回身，却差点被关在他面前的门给夹住鼻子：“什么啊……”撇撇嘴，只好拿了毛巾和干净的衣服去厕所。

　　热水冲下来的时候，忍不住要大声歌唱。

　　为了终于过去的冬天而高声歌唱，为了春天的到来，为了提早下班，为了好吃的晚餐和舒服的热水澡。也是为了，满室温馨的家。

　　闭上眼睛洗头，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得头上的泡沫到处乱串，门外响起了韩笙拍打门的声音：“喂！尚光！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呢！？”

　　哈哈大笑不肯回答，一时却是怎么都停止不了笑意。双眼弯成了新月，满嘴哼着口齿不清的歌。眼前看到的，那个眸目温柔，笑容淡然的男子探出身来，说，你回来了。

　　不再是亲戚们的冷眼冷语，不再是一个人面对一碗泡面的狭小公寓，不再是和讨厌的人一起合住，他有了一个虽然简单朴素但是舒适干净的家。

　　想到自己一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以一面之缘信任了韩笙，没想到竟掉入这样一个天堂来。

　　原来缘分这两个字，是这么的俗，但同时这么的奇妙。自己是喜欢上这两个字了。

　　蛋花汤，糖醋排骨，炒青菜，豆腐乳和白饭。

　　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菜，但尚光却狼吞虎咽地开始吃了起来，口里的白饭还没下肚，已经夹了好多菜往嘴里面送，结果却是被噎的再次飙出泪来。

　　韩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又再次倒水拍背：“你是从哪里回来的？非洲？”

　　“……唔……”好不容易吞下了嘴巴里的东西，尚光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很像一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狗，撇撇嘴：“我肚子饿了不行么？”理直气壮的嘴硬回答。

　　“好好好，不过吃完了可是你收拾你洗碗啊……我还有资料要看呢……”韩笙淡笑着摇了摇头，准备埋头吃饭的时候却忍不住看了尚光一眼。

　　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吃着饭的少年。

　　不再是方才的狂扫一通，反而很是细细的品味每一道菜的味道。

　　还有点湿湿的头发带着露珠紧贴在脖子上，清澈的眼睛因为专注而有了温柔的光芒，尚光吃着吃着，竟然很是开心的笑了起来，每一条弯折的曲线都溢出了满足的喜悦。

　　像是被主人抚摸地舒服的小狗呢。

　　谁会想到在公司和练习室里，永远是一张过分冷漠疏远的绝美脸孔的尚光会有这样的表情？分明是一个很容易就能够满足的孩子啊。

　　这样的人，多半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浪，才会对对最平淡简单的事物感到这样的惊喜。

　　压抑下心里的一声叹息，韩笙伸手，再帮尚光盛了一碗汤。

　　春夜的微风带着海的味道飘来，室内一灯如豆，照的两个人都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