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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反色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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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第三次指挥出租车司机把顶着出租标志的黄色福特车绕回到杨重的办公室楼下,远远瞥见杨重站在街边的身影,心头一阵紧张。
他又试着拨了一次号。简枚的手机关机了。
虽然明知简枚还在事务所里的可能性很小,可小西还是一直指望杨重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找到她。这个泡沫现在看来是破灭了。
杨重远远地看到了出租车,三步两步地跑过来,急促地打开后排车门,几乎是跌进了车厢里。
巴基斯坦裔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着头脑,掉头望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支离破碎的英语说:“下面,去哪里?”他收了杨重五张绿色的百元大钞,所以很乐意在上午本来就比较空闲的时间里四处转转。
小西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半转过身体望向闭着眼睛曲腿缩在后排座位上的杨重。
因为市中心不能停车,所以小西只能照杨重的要求和出租司机一起在周围的街道上转着圈,没跟他一起到楼上的事务所办公室去,既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杨重……”小西低唤了一声杨重的名字,顿了一下说,“枚枚的手机打不通。”
“那就暂时不要再打了。”杨重睁开双眼,伸手拍了拍前面司机的座位,递过去一张纸说,“伙计,我们去这个地址,快一点。”然后就掉开目光凝视着街道旁建筑物上的窗玻璃,一脸生气的表情。
小西瞪了眼没对自己做任何解释的杨重,转回身体在前排座位上坐好,心里淤塞着些问不出口的问题,因为他有些惧怕会听到恐怖的答案。
司机从座位下面拿出一本破旧的MELWAY地图册,对着手里的纸片开始翻找路线。小西趁机瞄了一眼,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潦草英文字迹。
这不像是简枚的字,小西在心里默想。他悄悄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晨简枚写给自己的马峒的地址,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一眼,再次确定这不是简枚的字,又轻轻地把纸条放回到口袋里。
“是电台的地址。”杨重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小西刚刚插进口袋的手指一抖,几乎被杨重吓了一跳。这个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杨重的眼睛,不过总算打破了那种尴尬的僵持。
“周婉工作的那家中文电台吗?”小西再次向杨重侧过身子去。
杨重板着脸点点头,不耐烦地用力敲了敲司机的座位椅背:“怎么还不开车?快点快点。”
司机绕着舌头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扔下地图册,扭头打灯,把车子猛地驰离路边。
急加速的牵引力将杨重的身体甩向一侧的车门。因为没系安全带,他的身子弹跳起来,头重重地撞在车窗的橡胶窗框上,令他猝不及防地一闭眼。
小西听到砰砰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杨重马上咬着嘴唇重新坐好,低头在身体下面摸索着安全带的搭扣,没有抱怨,也不说话。
小西暗暗叹了口气。
出租车很快绕出市区,开上了高速公路。车载音响中播放着巴基斯坦音乐,咿哩哇啦的完全不知所云,不过谁都没在意。
隔了好久,杨重又突然冒出一句:“别理我,我在生自己的气。”
小西没有回头,静静地回答:“我知道。”
杨重再度陷入沉默,直到出租车司机玩了一个花哨的急刹车,把车停在了一幢某个工业区外围的水泥建筑前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里就是这个了。”司机扬扬手中的纸条,不无得意地说。
这里没有停车限制,所以小西赶紧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杨重下车时扶着车窗俯身对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冲小西一点头,向建筑物入口处的门走去。
这是一幢毫无特征的水泥建筑,灰白色的墙体上没有任何电台之类设施的标志。直到走近入口处,小西才看到门旁的指示牌上贴着几个公司的名字,但也没有一家的名称看起来像是电台。
小西不禁有点怀疑地问:“就是这里?”
杨重头也不回地往入口处走去,站在木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方格向里张望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不会错,地址是问大使馆的小林搞来的。”
“你和大使馆的林先生通过话了?枚枚也没有告诉他去哪里?”小西虽然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重一面轻轻推开木门,一面答非所问地说:“这里好像是家小报的报社。”
半似仓库半似办公室的空间里敞着门,没有开灯,只有从高处的skylight里漏进来的一些自然光,把整个房间染成深浅不同的灰黄色。阴影的深处有些制版印刷的小型设备,一台平版印刷机像条沉睡着的恐龙幼崽一样静静地趴在暗处。近前的淡金色光线里则是些桌椅和电脑,一张桌子上还堆放着照相器材,但是却没有人。
敞开空间的一侧是架楼梯,也是水泥板的。
小西探头向上望了一眼,除了预制板下面的灰尘和蜘蛛网以外,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好像没有人。”小西回头望向杨重。
杨重走到一架灯箱柜前,打开了光源,正在低头看摊放在乳白色遮光表面的菲林片,头也不抬地说:“大门没锁,一定有人在。等一等吧。”
小西心有不甘地向空间深处走了两步,四下里查看了一遍。整个空间大概原来确实是家仓库,是个完整的长方形,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以外,似乎没有其他门,也没有分隔的房间了。
小西冲杨重摇摇头,返身往回走时一脚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发出咣铛一声巨响。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脸盘大小的搪瓷碗,不知道为什么被扔在了地上,里面还有一些残留的酱色菜汁,挂在白色的搪瓷壁上,像正在凝结的血迹。
“你们是谁?”楼梯底下突然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
小西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赶紧退开了两步。
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站在楼梯边,手里高高举着一根板球棒,看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
杨重把双手摊在身体前面,往那人的方向踏上半步,平静地说:“我们不是坏人,没有武器。我们是来找人的。”
中年男子眄了杨重两眼,转向小西。小西赶紧也把两只手都伸到身体前面。
那人迟疑片刻,终于放下高举着的板球棒,眼光在小西身上转了一圈,又遛回到杨重的脸上,哼了一声。
“找什么人啊,这里没有人。”那人大概这才发现杨重身后的灯箱柜亮着,立刻支着板球棒走过来关掉了光源,一把推开杨重面前的菲林片,又恶狠狠地瞪了杨重一眼。
“怎么会没有人哪,你不是在吗?”杨重静静地说。
“我就是个看门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人掂着板球棒转身想要离开。
杨重轻笑一声,故意踏前一步阻住了那人的去路,伸手指着墙上挂的一张画片说:“陈先生,下次要说自己是看门人之前,最好先把这个拿下来。”
小西顺着杨重的手指望去,发现那里挂着张已经有些卷角的画片,本来应该是哪本杂志的封面。画面正中,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精干人物正在冲着镜头微笑,胸前横亘着一个粗体的中文标题“访优秀记者陈旌华先生”。看眉眼,大概正是眼前这人年轻时的模样。
“我就是陈旌华,那又怎么样?”这个名叫陈旌华的男人怒哼了一声,双手攥紧板球棒,看样子是又想要把它举起来了。
杨重平静地摆摆手说:“对不起,陈先生。我们确实是来找人的。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今天早些时候是不是曾有一个女孩子来这里问过中文电台的事情。”
“大概这么高,穿粉色恤衫和牛仔裤。”小西急忙插进来补充道。
陈旌华看看小西又看看杨重,突然瞪大了眼睛说:“我认得你。你是个私家侦探。”
杨重微笑点头:“记者的眼睛果然敏锐。陈先生,我在找的这个女孩是我的小妹妹,非常调皮,经常自己一个跑出来玩,也不管我们有多着急地在找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拿他们没办法。陈先生的孩子多大了?该上大学了吧。”
小西瞥见杨重的目光向一张桌子上一转而逝,赶紧跟着往那边看了一眼,果然在桌面靠里侧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略微显得有些幼稚的贴图。是一幅用黑色的卡纸衬着两片用树叶剪成的蝴蝶翅膀,角落里用银粉写着“爸爸生日快乐”。看上去放在那里已经有些年数了,周围的桌面上有一圈深色的痕迹。
陈旌华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带着点幽怨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灯箱柜坐在了身旁的一张折叠椅上。
“是来过一个女孩子,不过叫我给吓跑了。走了有一阵子了,你们还是上别的地方去找吧。”
“你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小西匆匆追问。
陈旌华摇摇头。
小西着急地望向杨重。杨重的目光却仍然停留在陈旌华的脸上,突然拉了张椅子在陈旌华的对面坐了下来,问:“陈先生,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陈旌华的身体微微一抖,有点吃惊地抬眼望向杨重。
杨重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缓缓道:“陈先生,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你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帮助我的话,我们也可以来做个交易。”
陈旌华的眼睛一亮,嘴里却说:“我们有什么好交易的。”
杨重有点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伸手指指陈旌华背后的灯箱柜。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菲林片上的头版主题报导是昨天下午M大学生罢课示威的新闻。按理说,这套片子不是用来印昨天下午的晚报就是今天早上的晨报的。菲林片都排好了却没有套版,就这么散放在灯箱柜上,印刷机也没有刚刚开动过的迹象,而且空气里完全没有油墨的气味,看来陈先生的报纸是遇到了些麻烦。是被禁刊了吗?”
小西听杨重这么一说,马上走过去打开了光源,俯在灯箱柜上看了起来。
陈旌华瞪着杨重看了足足有几十秒的时间,终于一咬牙,点点头说:“是,你猜的不错。我被人陷害了。”
“如果你能简短地陈述一下,陈先生,我很愿意听一听你的问题,或许我可以帮助你。这些都和楼上的中文电台有关,是吗?”杨重淡淡地问。
陈旌华沉默了片刻,低声说:“伊恋是个好人,这件事其实还是我害了她。”
杨重似乎早就知道陈旌华会这么说,点点头附和了一句:“这么说来,电台也被查封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旌华答道:“就是上星期。非但电台查封了,而且所有的资料、文件和资金都冻结了。伊恋和她丈夫的关系不好,平时就靠这个电台打发日子。这回是我害惨她了。”
“是因为那个互助会吧。”杨重迎着陈旌华投来的惊奇目光道,“这件事我听说过。不如直接说上星期发生的事吧。”
陈旌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究竟怎么会搞成这样的。星期四一大早商业行为委员会的人就来了,说有人举报我们的互助会非法盈利,搜查了一通,把文件资料和电子档案都拿走,然后把电台封了。我和伊恋是互助会的直接组织者,所以都得到通告,暂时不能参与任何公开的商业行为,所以报社也完了。”
“陈先生刚才看到我们时那么激动,恐怕在电台被封之后还发生过些什么吧?”
“这两天我老觉得在闹小偷。虽然没丢什么东西,不过有根棒子总安心一点。”
杨重想了想又问:“我听说互助会有私自出售会员名单的事?”
陈旌华从椅子上直蹦起来,大叫道:“是谁说的?这是陷害!”
杨重拉住他的胳膊,安慰地轻拍了两下:“好吧,陈先生,你的这件事就交给我吧。现在能把你刚才没说起来的情况告诉我吗?关于我的小妹妹的。”
陈旌华喘了两口气,略一迟疑,终于点点头说:“我刚才没有说,其实并不是想要和你做什么交易。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清楚了。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这里喝了不少酒,早上还把那个来打听电台的事的小姑娘骂了一顿……”
“你看见什么了,陈先生?”杨重不着痕迹地插了一句。
“那个小姑娘走的时候,我好像还看见一个人。”
“我猜,这个人你认识?”
陈旌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看上去很像是前一阵子常给伊恋她们送外卖的一个小伙子,不过我只看到了一个人影,不太确定。”
“他是这里的常客吗?那个送外卖的小伙子……”杨重边问边站起来慢慢地踱到木门边,侧着身体从门上的玻璃方格里向外望了一眼。
“七月份吧,也可能是六月份,电台搞过一个听众联谊活动,那小伙子就是从那时开始经常往这儿跑的。他每次来都会带饭馆里的盒装套餐来,伊恋手下的那个女孩说他是个厨房帮工送外卖的。其实是个蛮有教养的孩子。有时也和我聊两句,应该受过良好教育,可能是个打工的学生吧。”
杨重沿着一侧的墙走到一片skylight下仰头看了看。
“我听说他追求伊恋小姐?”
陈旌华瞪起眼睛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可能!这是谣言!伊恋已经跟我差不多年纪了,她可是个正经的好女人!”
杨重走回到陈旌华的面前静静地说:“陈先生,不用那么激动,谣言总是传得最远的。你还知道这个小伙子的什么情况吗?任何细节?”
“等一等,我记得我给那个联谊活动拍过些照片。”
陈旌华想了想,走到一台电脑前打开文件夹浏览起来。
杨重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过去,却在经过灯箱柜时被小西悄悄拉住。
“杨重,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昨天学生示威的照片?”小西指了指灯箱柜小声问。他面前是一张单色的菲林片,透明的胶片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感光色块,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具有任何有意义的图形。
杨重把稍远处的另外几张菲林片拿过来叠在一起,凑在光源处对齐了套版线,再移到小西的眼前。“这是四色菲林片,你刚才看的是红版,必须四色合在一起才能看出正确的图像。”
小西低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又看了两眼,指着图片叫了起来:“杨重你看,这是我!这张照片真的是在现场拍的。你看这个音箱,这就是罗拉让我搬的那个。等一等,罗拉应该就在我旁边……”
杨重也凑过来,对着胶片上的图片看了看,摇头道:“只是一个侧面,而且大部分都被你的身体挡住了。”
正在搜寻存档图片的陈旌华听到杨重的话,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指指灯箱柜一侧的金属文件架说:“我是昨天实在闲得无聊才去拍的,这一组一共拍了四张,那三张打印出来看了看,但没选用,应该还在架子上。”
小西把插在文件架上的纸张一把全都抓到手里,低头一张一张地翻检起来,很快就找到了陈旌华说的那三张废图片。
“这张是正面的。看,这就是罗拉!”小西把其中的一张递给杨重。
照片的角落里不太显眼的地方,一个女生靠在一架笨重的音箱上,正仰着脸微笑。在她的侧面,小西站在不远处,脸上投着块树叶的阴影。杨重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小西隐约听到杨重嘟哝了一句“兰德鲁斯”,不禁看了他一眼,自己又低头望着图片边端详边叹息道:“可惜脸部太小了,不太清楚。”
陈旌华闻言从电脑旁直起身体说:“这些照片都是用数码相机拍的,等我把原始图片找出来,脸部可以试着放大一下。”
杨重摇头说:“不用了。那个小伙子的照片找到了吗?”
陈旌华点点头,走到开始发出低微轰鸣的打印件旁。打印机很快吐出一张彩色图片。陈旌华把图片接到手里,看了看,交给了杨重。
照片里的背景是一片色调古怪的红色墙角,近前是一张圆桌,上面堆放着一些糕点之类的食物,几个人围桌而坐,正一齐转向镜头开怀大笑。
陈旌华指指半蹲在左边手里举着个啤酒瓶的小伙子说:“就是他。”
“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想想,好像叫梁炯。”
杨重的目光一闪,问:“看上去不像是留学生,更像是个在澳洲土生土长的孩子。没有英文名字吗?”
陈旌华又想了想,摇头说:“我没太注意。他和小周话比较多,哦,就是伊恋手下的这个女孩子。如果你想找小周多了解点情况的话,我可以把她的地址找给你。我这里应该有……”
杨重顺着陈旌华的手指看到了照片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女孩,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圆而扁平的脸上浮着一种不自信的浅笑。
“不用了。”杨重暗暗叹了口气,把照片交给小西嘱咐他收起来,然后冲陈旌华淡淡一笑道,“陈先生,谢谢你,这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现在我还想请你帮最后一个忙,行吗?”
陈旌华又往电脑那边走,边走边说:“你还需要什么资料,我来找。”
杨重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从灯箱柜旁捡起他刚才顺手放下的板球棒,微笑道:“我想请你帮我演一场戏。”
“演戏?”陈旌华不自觉地握住杨重塞进他手里的板球棒。
“你的车是停在后面吗?”杨重对着陈旌华表情狐疑的脸一点头,“我们从前面来没看见有车停着。你是记者,不可能坐公交车和火车去赶新闻吧,所以我猜你的车停在后面的什么地方。”
“啊,我把原来的仓库隔成两间了,这边是报社,那边是车库。楼梯下面有一扇门可以通过去。”
“那就更好了。”杨重又低头看表。
“我们进来到现在大概是五分多钟,时间差不多。现在你拿着板球棒,假装刚刚发现小西,把他赶出去。小西,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出去以后马上上车,然后多兜几个圈子,到我家去等我。”杨重对小西叮嘱完,又转向陈旌华,“陈先生,能把车钥匙给我吗?我会先躲在你的车子里。等小西和出租车走掉后,你就直接到车库来,然后把车子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在那里让我下车就可以了。”
“杨重……”小西忍不住开口。
杨重笑笑说:“小西,不用担心。我只是必须到一个地方去,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猜,我们还没有脱离调查官大人的监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