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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帝后番外 「金丝雀」 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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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皇后,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
此事天知、地知、我知,刘寻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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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他尚在楚国做诸侯王时,就从太后赏赐的良家子中一眼挑中了我。
这大概是由于我们身上流着同出一脉的、相同的血的缘故。
原本我接近刘寻就单单是受母亲所托,同我自己的意愿毫不相干,自然也就不能指望我能像其他女人一般全心全意。
可刘寻不懂得我的道理。他认定我生性就是如此冷漠淡然、不骄不妒,是做楚王妃的不二人选,甚至为替我讨一个名分、而多次千里迢迢地遣人给他的皇帝老爹递折子。
后来,正式册封的玺绶真的送到郢都来了。
那天我跪在刘寻脚边,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惨绝人寰,请求他收回成命;还坦白自己谎报了生辰八字,把年纪改小了三岁。结果刘寻不但不为所动,甚至还以安抚之名多留我在他寝殿待了两日。
那以后,我再没给远在京都的母亲寄过记录刘寻起居琐事的家书。
后来再见,是她以宗正卿左成之妻黄氏的身份入宫探望病榻上的皇后殿下。
她不敢再提当年的荒唐事,只是在床头呜呜咽咽。待我将宫人屏退,她就絮絮叨叨、重复来重复去地低声念着「造孽」「报应」之类的字眼。我被她吵得头昏脑涨,只好紧闭着眼睛装睡。
岂知就这样装着装着,还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帐中昏暗清冷,竟不可辨出是清晨还是夜晚。我瞪着吊在头顶上黑乎乎的软罗纱帐,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花来。
看来是入夜了。
窗纸上忽然映上宫人的影子。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刘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既稳且重,与旁人不同;在我听来,却格外刺耳。
「皇后好自在。这是打算就这么躺着同朕说话么?」
我咬牙起身,勉强行完跪拜礼,他又笑:「皇后病体未愈,何必认真?」
我顺了顺呼吸,「滚一边去」四个字差点儿脱口而出。可如今他是帝王,碰巧我又是那贪生怕死之徒,少不得低头折腰,作出一副乖顺的样子。
刘寻自顾自地撩起床帐,也不叫人,三两下除掉黑漆漆的外袍,就要往我好容易捂热的被窝里钻。
我深吸了口气:「陛下,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
他岔开话题:「今日乞巧,太液池热闹非凡,皇后怎的不去?」
「回禀陛下,妾身体不适。」
刘寻瞅着我:「左真,你是四月初二受的风寒,还打算继续装病到几时?」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都三个月了?有这么久么?」
「全天下就你左真敢这样明着糊弄朕。你是狸猫么?有九条命?」
我毕恭毕敬:「妾纵然有九条命,也不能全折在陛下一人身上吧……」
刘寻脸色乌黑,半晌才道:「近来张美人追得紧,朕来皇后这躲躲。」
「哪个张美人?」我琢磨着后宫里张姓的姑娘至少得有四五个。
「上回太后送来的那个掌灯宫人。前儿一时兴起,给她提了品级。」
这个败家子,他金口一开,又得多费多少禄米!
我忍无可忍:「陛下,不是同哪个姑娘多说了两句就必须得负责的。」
他把手臂从脑袋底下抽出来,懒懒地说道:「皇后妒忌了?」
我扯开锦被跟着钻了进去:「妾是心疼钱。」
他一脸凛然,手却在被中暗暗动作。我攥紧了被角,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左真,你还挺能忍。」
我不理他。
他又道:「方才黄夫人请旨,要你回家休养。」
我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洋洋得意的脸。
「不过——」他拖长了音调:「朕没答允。」
见我仍旧无动于衷,刘寻又继续作怪,就差没腆个老脸撒娇打滚了。
「陛下,您更应该去安抚一下张美人。」我及时抓住了他试图作恶的手爪子。
他眨着眼睛问:「哪个张美人?」
「上回太后送来的那个掌灯宫人、您前儿一时兴起给提了品级的那个呀。」
「明儿再说吧,眼下先办要紧事。」
我抱着手臂抖了一抖,直觉要劈他的雷已经在路上了。
「陛、陛下!」我指着帘帐缝儿让刘寻看:「您看那里!您看呀,那儿有动静!」
他半眯起眼睛:「朕看见了,外头有个鬼候着呢。皇后还有旁的事要说吗?」
我偏过头想了好一会:「妾还有两张大字没描完……」
刘寻鄙夷:「你那一手烂字大约是没得救了,索性从此丢开也好。」他的吻毫无章法地落了下来,既冰凉又炙热,比刑房里折磨犯人用的银针还要毒。
我扯过枕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留在脸上的恶心吧啦的口水印,假装对他的一应报复全都浑不在意。刘寻也不恼,一双瑞凤眼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眸却是深不可测。
这会我才觉出不对劲来,心下顿时警铃大作。再由着他摆弄,恐怕一时半会都脱不开身——我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陛下,妾要自己来!」
他挑眉笑笑:「你若肯叫声好哥哥,就如你所愿。」
我眼前一黑,只觉脑袋如同煮着滚水一般嗡嗡作响,跟母亲的呜咽和斥责搅和在一起。
自见到刘寻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于我而言是多么的危险。可无论我如何躲着他、疏远他,终究还是敌不过这罪恶的血缘。
我使出全部力气推开他,直奔窗下,抱着盂坛呕了起来。实在吐无可吐,就只好拼命吐黄胆水。
2
太医院的官员连同大小宦官宫人,在皇帝身后满满地站了一屋子——难得如此排场、如此盛况,竟是为皇后在承宠时因久未进食而倒在皇帝身下的缘故,实在令人汗颜。
刘寻板着面孔听医官细细报上诊断,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地煞是精彩。
皇后抱恙的消息理所当然地传遍了京都。不但一跃成为坊间头一等的宫廷秘闻,而且越传越离谱,香艳程度更是直逼禁书。
母亲数次请旨进宫不成,又开始了纸上魔鬼攻势。书信像雪花一般涌进了椒房殿,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要我赶紧想法子给刘寻找补。
这事能闹成这样,要怪就怪刘寻平日里就举止轻浮、沾花惹草。从前他还是楚王时,我就跟在后头替他擦屁股;后来他做了皇帝,我还得帮忙照看他那一大帮红颜知己心肝宝贝。
尽管我这皇后一向做得兢兢业业,可刘寻对我却是既戒备又抠门,连半个可用之人都不许留在身边;以至于我要打听他人在哪里,都得亲自摸到前朝三殿去找。
据中黄门孙公公所说,刘寻近来一直把自个闷在清凉殿,连前一阵子放在心尖尖上的杨昭仪都抛在脑后了。
真稀奇,这日头尚且打东方出来呢,刘寻竟然改性儿了?正要推门进去,孙公公又拦在前头:「皇后殿下,陛下正在处理公务。」
我知趣地掉头往偏殿走,不但将他心爱的小雀儿逗得吱哇乱叫,顺手捞走了他两块御用墨锭,还把清凉殿备下的冰镇杨梅吃了个精光。
不曾想,第二日就有几个美人良人有样学样,直奔清凉殿去了。
也不知刘寻是搭错了哪根筋,竟发了一通脾气,把娇滴滴的美人儿们统统撵了出去。回头再一合计,撵出前殿还嫌不够解气,居然下旨褫夺封号,把人放出宫去了。
晚间孙公公来宣「皇后禁足」的口谕,不但把这出闹剧原原本本地讲了,还多劝了我两句:大概就是刘寻这厮老毛病又犯了、无需太过烦恼云云。
再探头往外瞅时,果见椒房殿外多了几名羽林军把守。我大喜过望,立马挥毫泼墨,给母亲去了信,就说近来惨遭禁足,通信不易,勿要担忧。
尚未轻松自在两日,刘寻这个天杀的不知怎的又到椒房殿来了。他倒背着手立在前殿,脸如锅底,大概是看见庭院里晒满了干菜的缘故。
我抖抖索索行了礼,满脑子都是那些宝贝食材。嘴一张,话就脱口而出:「陛下难得来逛,不留下用膳么?」
他不接话,只冷冷地道:「放她们四个出去,皇后欢喜么?」
我拿起算盘当场算了一笔:「此四名均为八子以上品级,至少能省下七八千担禄米,陛下可酌情新纳两名美人。」
刘寻抬眼瞅着我,终究没说一个字,拿起脚走了。我眼巴巴地盯着他就要踏出门的脚后跟,岂知他又忽然回头:「皇后可有人选?」
老天爷,我可猜不准刘寻今日喜欢的是什么样儿的姑娘!
「妾不敢揣测圣意。」
他又道:「陈金曹年轻有为,将来可担大任。晋他的妹子为婕妤,如何?」
「妾资质愚笨,不敢妄议。」
刘寻朝我走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皇后既写得一手妙字,属实难得,何必费心藏拙?」
我明知他是截了书信,只得佯装淡定:「不过无用之技,让陛下见笑了。」
他点头道:「也并非全无用处。周祭酒新递了一篇儒学要义,就烦请皇后到清凉殿来帮忙抄录罢。」
我跪得很标准:「陛下!妾自知罪无可恕,恳请陛再降禁足令。」
刘寻话头转得比翻书还快:「皇后上回顺走的墨锭,朕用着不好。明日过来,再挑些旁的使。」
3
「你有没有发现——」他凑了上来,细长的手指抚过我的眉眼鼻唇:「其实我们两个长得很像。」
我吓得魂飞魄散,推开他的手就想跑。可椒房殿有羽林军把守,哪里逃得出去?
「黄夫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我又是一惊,急急跪地:「陛下!」
刘寻却蹲下身子,伸手来扶我:「左真,不要再躲我了,好么?」
「请陛下治左真欺君之罪。」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是我的妻子,又是我的妹妹,我只会更加爱你,又怎会忍心怪你呢?」
我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又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你究竟是何人?陛下身在何处?」
他不解道:「我就是刘寻呀。」
我苦笑:「不,你绝不是他。他若是得知真相,定会杀我灭口。」
「左真,你太自负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我睁开眼睛,对上的还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陛下……」
刘寻黑着一张脸,仍是那般居高临下地瞅着我:「皇后睡得可好?」
我低头看了一眼压在胳膊底下的锦卷,半干不干的墨迹已经被口水糟蹋得不成样子。
「妾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他招了两名宫人过来,引我到隔间洗梳。房间内陈设简单,并无华贵之器。我几次犹豫,最终还是在铜镜前坐下,打量起镜中人的相貌来。
刘寻说的没错,我长得果然比他丑多了。
宫人正给我梳着头,孙公公又来传皇帝口谕,说天色已晚,不必再过去抄书了。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刺目耀眼的日光——
「妾遵圣谕。」
再见刘寻,已是月余之后的重阳宫宴。彼时陈婕妤正值盛宠,两人携手坐于御案前,言笑晏晏,好一派鸾凤和鸣。
杨昭仪挨着我坐在东边下首。她是丞相长史杨迁的孙女,个高人靓,腰细腿长……好家伙,不愧是同我一个爹娘生的,在品鉴美人的偏好上都如出一辙。
我瞄了瞄后面一水儿形形色色的美人,自认无法准确无误地将她们的脸蛋同姓氏封号一一对应,只好频频举杯傻笑。
杨昭仪只饮一口菊花酒,便推说身体不适,领着宫人退席了。可以给面子来坐坐,也可不给面子起身就走,体贴、任性随时切换,这就是家底子厚的好处了。
几番例巡敬酒祷祝毕,本就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刘寻却像吃错了药似的,非要底下这群困得四仰八合的后妃们以“重阳”为题联句,作诗取乐。
一听到这话,我就有点慌。果然,那边刘寻嘴一张,说了句什么:「皇后起个首句。」
我瞅了一眼高座旁口中念念有词的陈婕妤,又瞄了一下两侧双目放光摩拳擦掌的美人们,只好硬着头皮出列。
「妾自幼贪玩,生来愚钝,不曾习得乐府诗集,更不会联句作诗……今日乃重阳佳节,妾犹不敢献丑,恐搅坏陛下兴致……还望陛下宽恕。」
刘寻捏着酒杯,直直地瞪着我,眼神里写满了“你丫咋就那么扫兴”。
我瞪了他一眼,用意念怼了回去,“老娘就是白丁一个,大字不识,你能拿我怎么着?”
酒过数巡,席上诸女逐渐吵嚷起来,这一个说你盗了乐府诗上的词句,那一个说你用词粗鄙。我本想起身叫人,趁机偷溜,可今日在案旁侍立的宫人偏偏又换了个眼生的。
我吃了两盏酒,只觉上下眼皮打架,「你……」
那宫人立刻答道:「婢子名青竹,昨儿才来的。」
「谁给取的名儿?俗。」
她垂了头,半晌才道:「婢斗胆请殿下赐名。」
我往刘寻那边瞥了一眼,故意提高了声音:「你从此就改叫“若筠”。年纪轻轻的丫头,怎的取个那般老气的名字。」
若筠谢了恩,跪坐在案旁替我斟酒。我心里琢磨着,人这也是头一天当差,总得给点面子;若是处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在刘寻跟前替我说两句好话。
因此凡是她满的杯,我二话不说全干了。可硬着头皮一连灌了五六盏,她仍是一脸殷切地斟酒夹菜。我愁了,这小丫头,究竟是真没眼色、还是装没眼色啊……
眼看着诸位美人的联诗差不多到了尾声,陈夫人也开始执笔抄写,我这边却是突然一股尿意上头,遂悄悄拉了若筠讨手纸。小丫头寻了半日方才回来,偏偏还鬼鬼祟祟地往我手心里塞。我提起裙子就要往屏风后冲,一抬眼,恰好撞进一对幽深的眸子里。
从刘寻突然叫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完了。
4
因在重阳宴上当众失仪,出身皇室表亲旁系的皇后反而成了整个皇室的笑料。
若筠每日四更天都会准时起床,以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跪在我面前谢罪,无外乎就是她应当把手纸送到茅厕啦、不该叫我在席上干等啦……我寻思着这丫头再这么闹下去,椒房殿恐怕就要淹了,遂安排她到清凉殿门口去哭。
母亲托人递了信进来,说她已逼着左成连上数道奏疏,代女自请退位让贤,于是乎——我,左真,当今皇后,临淄王的表兄弟左成的独女,体调不良,积年成疾,不宜为后。
虽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急于把我从中宫之位上拉下来的迫切之情,但这,这,拿我当众出丑的事大做文章,不太好吧这?
一大早就被我忽悠去清凉殿罚跪的若筠,只小半天功夫就回来了,还带来一个足以叫椒房殿上下二十几口齐齐噤声的消息:目前京都城内最新、最炸的传闻,就是皇后隐疾无治,心智受损,眼斜嘴歪,甚至于兜不住屎尿。
想不到我左真,一世贤名,竟然栽倒在屎尿屁上——这可真是,闻者落泪,言者潸然。
当日晚上,刘寻又来了。他一进门就喝退宫人,厚厚一沓进言奏疏尽数摔到我脚边,像一群抖着翅膀的白蝴蝶。
「左真,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扑通一下跪得笔直:「妾还不想做寡妇。」
他抬手指着我,咬牙切齿:「你巴不得早日出了这牢笼,两手一撒享清静去呢。我还能不知道你?左真,我告诉你——但凡我在一日,你就得做这个皇后;我死了,你还得做太后、做太皇太后,这辈子你都别想独善其身……」
话说得太直白,不是聪明人所为啊,我的陛下。
「论家世,论才学,论容貌,妾在嫔妃中俱是末流。后宫中更适合据中宫之位的女人何止一二,陛下又何必执着?」
刘寻冷笑一声:「你心里明镜似的,还来问我?但凡有些许真心的,都做不了皇后。」
我赶紧抱大腿表态:「陛下!妾对您绝对是十二分的真情啊!」
他冲着那摊撒了一地的册页踢了一脚,「那就请皇后解释一下,宗正卿这是何意啊?」
也不知道这厮脑袋里头都装的是啥,咋就能做到随时随地突然掐断话头、转向另一个话题呢?
「这……这个嘛……」我硬着头皮作答:「宗正卿也是为陛下着想?恐妾德不配位?有辱陛下圣名?」
「明日的秋收祭典,皇后跟着来罢。」
「陛下。」我小声提醒他:「您也知道外面都怎么传的……」
刘寻拔高了声音:「皇后当真嘴歪眼斜?还是形似痴儿?既然不是,明日就给朕好好表现!」
谁曾想,我左真,当朝皇后,有朝一日竟会落得个被人一脚踹醒的下场。
可在刘寻面前,我是空有满腹起床气,却没胆子发作。没办法,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搞不好下半辈子还得指着他的好脸色过呢……
我泪眼汪汪地跪坐在妆台前,任由若筠一双辣手薅着我的头发。好容易梳完了头,又得保持住半抬下巴的姿势配合她们上粧;倒霉催的金丝凤冠,简直像一口大缸顶在脑袋上一般……眼看着还没出门,我这半条命都要先搭进去了。
隔间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耳光,那人语气蛮横:「你们都不中用。皇后呢?」
下一个瞬间,就是刘寻一身玄朱二色冕服、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他大踏步绕过屏风,右手一甩,把革带直直地抛了过来。我顾不上只涂了半边的胭脂,也没想到该伸手扶一把头顶的“大缸”,只就近踹向一名宫人,推她上前去接。
刘寻古怪地打量着我,嘴里生硬地蹦出几个字:「先为朕更衣。」
虽说我已在心里把他翻来覆去骂上无数个来回,可双脚还是乖乖走了过去,两手也无比娴熟地给他束起了革带。今日不比往时,我忍,我忍就是了……
偶然间抬头,偏偏又对上他那双深色的眸子。刘寻看我时,从来都是带着玩味和狡黠的调笑,可这会儿却是少见的严肃。
「左真。」他低下头,贴着我的脸侧,几乎是在用气息说话:「凡事听我的安排,不要做多余的事。」
我点点头,退了半步:「陛下,都整理妥当了。」
他随手拿起胭脂盒子,也不知蘸了多少,就笑着要往我右颊上抹。
「傻子!」他压着声音骂:「你不知道躲躲?」
「陛下,是您叫妾凡事听您安排的呀。」
刘寻顺手赏了我一个脑瓜嘣:「你是最不听话的一个,搁这装什么乖呢?」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触觉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灵敏起来。
屈起的手指在我额上舒展、张开,轻轻向下,划过眼皮和睫毛,最后停在嘴唇上。
他正注视着我。
这个判断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生怕他察觉出我俩的脸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睁眼。」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左真,你怕什么?」
我几乎要疑心那个噩梦即将变为现实,但又不得不装作平静的样子睁眼去看他。
「妾不敢直视圣容。」
他“嘁”了一声:「怎么?自惭形秽?」
我机械地点点头,任由他的手抚上脸颊。
「别乱动。索性给你抹匀些。」
上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瞧他,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那个揭穿我的梦里?
还是他要我叫哥哥的那个七夕夜?
可无论是哪一次,他的靠近都叫我本能地想逃。
「祝文都读熟了?」
我回过神来。祝文?什么祝文?在秋祭上念的祝文?这苦差事什么时候轮到皇后头上来了?不过昨晚,刘寻好像是说过叫我提前熟读文章、在祭典上好好表现的话——
老天爷,就请您看在刘寻的面子上,再一次饶恕左真吧。
「回陛下,妾已读熟了。」
刘寻明显不信:「昨晚朕是看着皇后睡着的。难不成,皇后天赋异禀,能在梦里读书?」
我一本正经:「妾的确是在梦中读完了祝文,只须待会上了马车后稍稍温习一下……」
他只愣了一瞬,而后立刻抬手指着我:「回头再收拾你。」
皇帝亲自掌灯陪读的体验,果然妙不可言。我一见刘寻阖上眼睛,就找理由把他弄醒;或是缠着他问字句的意思,或是挑剔油灯影子挡了光。
待赶到斋宫,重整仪驾,步行登山去坛,这时才刚日出时分。我愁眉苦脸地跟在他身后,人是又饿又累又困,恨不得撂挑子不干求一个解脱。可这家伙始终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祭酒不知何时换到我的身后:「皇后殿下,请宣读秋祭祝文。」刘寻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当即把手松开了。
尚未等仪式完全结束,他就凑过来咬耳朵:「朕还得去拜祭祖庙,皇后就暂留在斋宫休息。」
我往边上挪了挪:「陛下……庄重。」
他清清嗓子,几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5
其实我早该想到,比起椒房殿,斋宫自然是要危险得多了。所以当母亲拎着食盒推门而入时,我那一瞬间的失态非常愚蠢。
她拉着我坐下来试吃她新做的菜肴,有意无意,总要把话题扯到刘寻身上去:说什么皇帝瘦了一大圈,责任都得算在我这个做皇后的身上。
我心里一惊,情知早上她躲在暗处,将一切都看了去。
「是陛下要保左氏。」
她低低地叹息。好半天才说:「陛下待你,果然真心么?」
我蹭地站起身:「究竟是我疯了,还是母亲您疯了?」
她干笑了一下:「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疯子。我坐了回去,拨拉着碗里的米饭,「母亲训诫,儿始终记得。」
自打接了王妃印玺那日起,我就已决心不再帮母亲监视刘寻。无论她问什么,我只推说不知,一来二去,果然把她惹毛了。
若筠啊若筠,平日里你通风报信的活干得还挺不错,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呢?
我极其淡定地对着眼前这个絮絮叨叨、哭哭唧唧的女人专注地挑着菜里的肥肉,连刘寻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然后,我见证了自本朝立国以来、最奇异、最大胆的大型相互套话现场。
尤其当他俩热切地讨论先皇帝后宫里那位并不存在的吴美人时,画面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至于这个吴美人呢,就是刘寻名义上的生母。当然,这位的存在完全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玉牒上关于她的一切记录,都是左成亲手作的假。
唯一让我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我本人分明好端端地坐在此处,这俩人却变着法向对方打听有关我的事情。
可惜母亲一直致力于把我培养成没有主见的傀儡,刘寻近来更是连见都没见过我几回,所以最后也只能得出我这人生性就是如此怠惰懒散的结论……
我悟了,原来这剑拔弩张的开局,最终归宿竟然是对我的批判!
刘寻同我说话,就没这么客气了。他连回到未央宫都等不及,在马车里就一副审犯人的架势。
「黄夫人果真是你亲娘?」
这个问题,我还是很有底气的:「千真万确。」
他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长得不大像啊。」
虽说自小时被母亲领着出去,已经不知听过多少“母美儿丑”的恶语,可这话从刘寻嘴里说出来,多多少少还是叫人心里不是滋味。我没好气地答他:「家母有倾城之姿,妾貌蚩无颜,自愧弗如。」
他接得很快:「倒也没多难看,就是差点意思。」
我笑眯眯地给出了一道送命题:「那杨昭仪、陈婕妤呢?也差点意思?」
「妻妾有别,岂可相提并论。」
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深色的眼眸中也没有任何起伏和情绪;就好像前不久在上林苑跟杨昭仪你侬我侬的不是他、在重阳宴上跟陈婕妤腻腻歪歪的也不是他本人一样。
刘寻,他也在敲打我——事实上,在我们并不频繁的接触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给我出难题。我垂下眼睛,伏身便拜:「左真定当恪守本分,为陛下分忧。」
人言一止,马蹄声便显得格外聒噪。我死死地盯着皂裙边打着假结的绦带,试图用意念把它解开。
刘寻轻笑:「左真,表忠心——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我实在不知如何答复,一张口又是惯常的装傻标准句式:「妾愚笨,望陛下明言。」
「朕许你揣测圣意。」
看来,母亲那事还是过不去。我硬着头皮试探:「陛下要查黄氏?」
他倾身凑了过来,略带薄茧的手指在我脸颊上反复摩挲着。我吓得要死,只觉那双有力的大手下一刻便会滑入脖颈、扼住自己的喉咙。
「黄氏乃幽州辽东郡襄平人氏,母家直系早已绝丁……」后面的内容我只大略扫过一眼,自然是背不出来。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说实话。」
然后我干了件蠢事:「妾所言属实。」
刘寻嘴角抽了抽,抬手就是一巴掌。垂珠耳珰、凤冠金镊,俱一齐作响;玎珰之声,贯穿于耳。
从前他也会拿禁足、减俸之类的法子罚我,可实打实地动手,却是头一回。我又是愤恨、又是委屈,满脑子都是怎么把这厮揍一顿出出气之类的没营养的白日梦。
刘寻见我不吱声,又在那边阴阳怪气:「不知皇后从前爱窥探他人隐私起居的癖好,改好了没有?」
我顾不上散得七零八落的簪珥,忙不迭接话道:「妾混入王府,传递消息,都是受黄氏逼迫。母命难违,无可奈何。」
他挑眉道:「黄氏不去打太子的主意,却偏偏要监视一个远在楚国、等同流放的皇子?」
我一个激灵,张口就编:「陛下,其实当年先皇帝一直属意传位于您。只是碍于吴美人身份低微,不好表露,所以委托家父多照看您些。」
他扯开嘴角,半是嘲讽半是玩味地笑了笑:「左宗正倒会照顾人。就为这话,竟干脆把自家女儿送到我府上来了。」
看吧,无论什么话,一旦到刘寻嘴里,就变得格外难听。所以我毫不犹豫进行了反击:「左真本无攀附之意,分明是陛下自己死活求了册封诏书来的。」
刘寻似乎还有点得意:「对付你这种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放在身边最稳妥。」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吧。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然后我摆出我所能做到的最认真、最诚恳、最正经的神态和语气:「左真既已立誓效忠于陛下,自然永生不会背弃。」
他瞥了我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原来皇后口中的效忠,就是知情不报、刻意隐瞒啊。」
只在这片刻之间,我已在脑海里排演了无数种擒拿打斗的招式。回到现实,我却只能陪着笑脸拍刘寻的马屁:「妾有心尽忠,竟不知如何方显诚意,惟愿陛下教我。」
他凑到我耳边:「左真,你的投名状太过敷衍,得加码。」
「陛下您可是一国之君,金口御言、一言九鼎,怎么能无中生有呢?」我直了直腰板,质问都多了几分底气,「投名状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反问道:「你收下王妃册印,不就是投诚的意思?」
「那、那是形势所迫。」
「这么说来,那会儿你肯在我殿中多留两日,也是形势所迫?」
我睁大眼睛,无数个颠鸾倒凤朝云行雨的画面猛然钻进了视野脑袋。看着他小人得志那样儿,我脱口而出:「好汉不提当年勇!」
空气安静了一瞬。
刘寻黑着脸问:「你说什么?」
我悔了,我流泪了,是我管不住自己嘴瓢。
「左真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恳请陛下勿要旧事重提……」
他半眯起眼睛,伸手点了点我的脑门:「你自小在京都长大,又是两朝宗正卿的女儿,可曾听人说起过金丝雀么?」
我抖了一抖:「金丝雀?陛下挂在清凉殿里的金丝雀?」
「别装傻,」他的语气很恐怖,说出来的话更恐怖:「朕说的金丝雀,是个女人。」
「妾并不认得此人……」
刘寻冷笑一声:「自然。她是先帝嫔御,皇后如何认得?」
我开始怀疑母亲方才在斋宫是否故意向他透露了什么,但我没有证据。
他忽然近前,热息渐重,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来:「皇后——果然不认得么?」
我闭起眼睛:「陛下要查宫闱妃嫱,当找左宗正查阅宗族玉牒。」
「朕信不过左成。」
我小声问他:「那陛下、信得过左真吗?」
刘寻轻笑。他附在我耳边,呢喃细语:「我只信得过你。」
我倾身向后,蜷曲的双腿下意识地向角落挪动,实在躲无可躲,只好先叫一句:「陛下!妾忽然想起一事。」
「朕无暇闻皇后弃灰之言。」
我忍住白眼,「先帝嫔御之中,确有来历不明者。」
他示意我上前说话:「朕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
我重重点头。毫不犹豫。
「看来平日待你还是太过宽容了。」他哼了一声:「这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新账旧账一起算。」
「妾隐约听父亲说过:当年先帝征东北之时,曾俘虏一名扶余女子。」我换了口气:「此女出身大使者府邸,家族尽皆被屠。先帝见她品貌不凡,遂藏于宫闱,赐汉名金丝雀。」
刘寻默然,似乎在思考我这话中是否存在漏洞。不想马车一个颠簸,直接把我整个人甩进他怀里。
「陛下、陛下,」我慌忙挣脱,退后一尺,「请恕妾无礼。」
他猛然回过神来,伸手抚上我半边脸上的红指印,「还疼么?」
我想了一下,还是固执地选择点头。
他忽然问道:「打你这一巴掌亏么?」
我警惕起来——不对,刘寻动手是为我不肯吐露母亲的家世,同金丝雀的秘密本是两码事,万万不能被他绕了进去。
「先时陛下问黄氏母家之事,妾一无所知,是该打。」
刘寻又笑:「你过来。」
我抖抖索索地往前挪了挪,任他替我整理簪环珠珥。好容易等到下车,他却一改拂袖而去的作风,破天荒地跟到椒房殿方回。
6
若筠过来替我更衣,「陛下还在院中没走呢。」
我匆忙摘下凤冠,换了常服出来。
刘寻依旧立在台阶前。在红砖墙、琉璃瓦的映衬下,那个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许落寞。
「陛下何故在此?」
他缓缓转身:「朕正要去东明殿,皇后也一起来。」
东明殿?直觉告诉我,这一趟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扭扭捏捏地钉在原地,刘寻皱了眉,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若筠见状,干脆连披风也不递了,直接带领众宫人玩集体消失。
哈?若筠这死丫头,是想冻死我吧?
紧接着,我不负众望、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刘寻颇为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忍着。」
「陛下,天气寒冷,可否容许……」
「既然冷,就走快些。」
好好好,话都叫你说了。我被他攥着手,不得不跟在后面小跑起来,绕过重重叠叠的红墙绿柳,直奔偏远而空旷的东明殿。
「左真,去,开门。」
刘寻,你的洁癖果真没救了。唉,想归想——我狗腿地上前推门,「陛下请进。」
他忽然说道:「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随口附和着,将殿内用具装饰略略扫了几眼,「陛下想做什么?」
「找能证明金丝雀存在过的证据。」
「陛下试想,先帝若要彻底抹掉一个人的存在,又怎会留下蛛丝马迹呢?」
「金丝雀就是吴美人。」
我吓坏了:「陛下,您说什么?」
他转向我,轻描淡写地重复道:「金丝雀就是吴美人。」
我不知道他到底把金丝雀查到了什么地步,我只知道再继续装傻我就真的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
「妾也是刚刚听闻此事,故而不敢妄议。」
「刚刚听闻?」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黄夫人、似乎对朕的家事还挺上心。」
糟糕,我刚见过的皇宫内廷编外人员、好像还真没几个……这回不扯个大的,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
「陛下恕罪——家母从前是在金美人身边随侍多年的胡人婢女。她并无恶意,只是为旧主际遇不平。陛下,家母是扶余人,她不通汉字,也不懂规矩道理,在家里嚼舌根惯了……」
刘寻打断我,「左真,若论学识,我倒觉得黄夫人比你强些。」
开始了开始了,哪天不损我两句都浑身难受是吧。
「妾胸无点墨,不识之无,实在惭愧。」
「有时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藏拙呢,还是真傻?装神弄鬼,信口雌黄,你样样占得齐全。」
这番点评实在叫一般人无话可驳。但我向来不是一般人。
「回陛下,妾是真傻。」
刘寻俯身凑近,伸出细细长长的手爪子,搁在我颊边作势要掐。
「小傻瓜,你不会以为每次撒谎我都信了吧?」
或许是太过心虚,又或许是由于视线里塞满了他的面孔的缘故——我的心脏不可控制地砸起了大鼓。
「真像啊——」他细细端详着我的脸,「是母系血缘相近的缘故吗?」
就在这一刻,那面咚咚咚的大鼓忽然骤停,挟着无数冰渣子的飓风、霎时间将我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刘寻自顾自地说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自打那日在庭院里撞见你玩水,我每日专挑申时三刻去池边碰运气,固执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
说起来,若非刘寻亲口相告,我还真不知道他爱在水边溜达喂蚊子竟是等我的。那时我还只是楚王府下等杂役。
不过,我能够理解他所说的“似曾相识”。像是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或许是源于血缘,或是出于眼缘。
孽缘。到我这就只剩孽缘。
无数次、我想过造成这一切的不幸的源头。
不幸的姻缘造就了不幸的家族,使每个牵连其中的人都变得不幸。
刘宣杀死金丝雀的族人和爱人将其掳走是为不幸;金丝雀逃出后宫后选择能帮她复仇的左成是为不幸;而我本人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知情人永远是最痛苦的一个。
可刘寻完全不明白我的痛苦。他甚至还在笑,「傻子,你怎么不躲?」
这时我才意识到头顶正上方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笼,而它灰扑扑的灯穗此刻正半挂在我的发髻上。
我心平气和地说道:「陛下不就喜欢看到妾出丑的样子吗?」
刘寻私下里就是这样,随心所欲,飘忽不定,有时又爱无理取闹。
没有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当年盛传“楚王入主东宫”之时,不知多少京都贵女向楚地抛来杏枝。可刘寻不但选择了位分最低的侍妾做正妃,连给出的理由都令人啼笑皆非。直到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的那句话是——
“因为左真不黏人”。
刘寻忽然提高声音:「方才我叫你躲开,是你呆呆立着不动的。别告诉我你这个时候还在想旁的事。」
我一把扯下那团灰不灰、黄不黄的物什,「脏死了。」
他走上前来要替我整理头发,我却下意识地一猫腰避开了。
刘寻的手很是突兀地停在半空。
「你躲我倒是挺在行。」
「妾不敢。」
「又没旁人,自在点说话不好么?」
「是。」
他撇撇嘴:「若论扫人兴致,皇后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陛下谬赞。」
刘寻的舌头明显顿了一下,才说:「走罢。」
「是。」
「东明殿——还是封了好。」
「陛下圣明。」
我提着裙摆走在他身侧,时不时用目光比量着距离。
他忽然偏过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耳语:「左真,不论你母亲如何,你始终都是汉人身份。这个道理可懂得?」
我郑重地点一下头:「妾自然是汉人。」
刘寻喃喃道:「你很好……做得很好……」
「陛下,血缘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我抓起他的手压在心口,「重要的是这颗心,不是吗?」
他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一点点泛起了涟漪,最后化为释然一笑。
7
其实,除开节祭,我并不常见到刘寻。
他平日最爱干的事就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某个臣子家中,或是突然临幸京都某处游玩之所。每每回来,车驾上总多出那么一个两个三个风韵各异、各有千秋的绝代佳人。
托这厮的福,现下后宫各司各殿全都严重超编,我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缩减开支。
每月月末是我最忙碌的时候。自愿离宫的嫔妃宫婢们会在这几日上交辞呈,由皇帝看过名册,再通知家人亲友将其接走。
不过,刘寻从未挽留过任何人。他几乎不曾召见过那些少女,甚至不记得她们中绝大多数人的名字。
即便如此,还是有大批王臣争相巴结,献上府上最好的歌姬乐女;红楼坊主依然会捐出大笔数额的财宝,只为御驾赏光到访。
眨眼间就到了十月月末,我照例带着名册去找刘寻。他正歪在隔间的美人榻上偷懒,只就着我的手草草扫了一眼,便叫若筠跟着黄门去书房取御宝画押。
「干脆都打发走吧。」他突然说道:「跟底下打个招呼,也别再塞人进来了。」
我脱口而出:「陛下,那可不行!光是民间捐赠一项,每月至少添数千的银子——」
他的脸色很难看:「皇后,你把朕当摇钱树呢?」
我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结巴起来,正是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
隔着木雕屏风,书房里拿取玉器的动静几乎清晰可闻。
我开始擦汗。也不知是隔间太过狭窄的缘故,还是烧得热烘烘的炭盆在作祟。
「你过来。」刘寻压低声音:「我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
我往前挪了挪,他忽然起身,拉着扯着要把我往怀里摁。这时我想起晌午吃下去的两碗汤饼,不由得满心悔恨。
刘寻果然拧了眉:「你重了。」他像狗一样嗅来嗅去,鼻息间的热气全喷在我脖颈里。
若筠啊若筠,你这丫头是到天涯海角盖玉玺去了吧?
刘寻一手扶着我的后腰,另一只手掩藏在层层叠叠的绫罗锦缎深处,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我紧紧闭着嘴巴,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假寐;可他总是故意同我说话,一会问拨去乐府抄书的女官定下没有,一会又问冬至祭祀准备得如何。
一但开口作答,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意志,这家伙分明是想让我出丑!我咬紧牙关,决意不出一声。
「不张嘴是吧?」他凑在我耳边道:「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那只骷髅似的细长的大手已然钻进裙子里了。论力气我自然敌不过他,更何况冬服这样厚重,掐掐打打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眼下这状况实在难堪!
这会儿我也顾不上脖颈露在外面会叫人看见,张口就咬了上去。这招果然奏效,刘寻低低“嗷”了一声,总算肯把手抽回来了。
「困兽之斗。」
他扯起裙子擦了把手。
无耻,真是太无耻了。我愤然夺回裙角,提气就往门外跑,正撞上抱着书册的若筠。
「殿下?」
「快走、快走。」
某人咳了一声:「孙如云,昨儿益州上贡的蜀锦,全都赐给椒房殿。再裁套新裙衫,算朕赔给皇后的。」
我咬牙切齿地回身拜谢,他还在装模作样:「皇后近来辛苦,礼数就免了。」
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攥紧了拳头,忍着怒火起身,偏偏若筠这傻丫头还在火上浇了一把油,「殿下略坐会儿,奴回去取干净衣裳来。」
刘寻竟然还在笑:「皇后既有不便,今日就留宿柏梁台吧。」
孙公公自去办赏赐一事,几名黄门跟着若筠去取衣裳铺盖,一时间,侍从们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我跟刘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到楼上暖阁待着去,」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朕传召了大理卿左右二监。」
凶什么凶,干脆让我走就好了啊。我故意把木梯踏得咚咚作响,一鼓作气爬上顶楼。
密密麻麻的隔断书架挤满了本就不怎么宽敞的阁楼,浓浓的熏香和木头味儿一股脑儿地往鼻子里钻。
我在刘寻日常起坐之处跪坐下来,一伸手就摸到搁在身侧矮几下的黑漆匣子,揭开一看,原来是他装书信密笺的物什。
这都送到眼前了,岂有不看的道理?我当即取出这沓名贵的纸笺,一一清点,先拣西域和渤辽驻使的看过,其次是左成和母亲递过的请辞。
余下的大多是些君臣间来往的普通书信。叫人疑惑的是,有一叠没有信封的薄草纸,折得整整齐齐地压在箱底夹层里。
灯台上的羊油灯晃了晃,偏偏在此时燃尽熄灭了。我稳了稳神,摸黑将信匣捋好归位,在脑中默默整理思绪。
熏炉里填的什么?白檀?沉香?原来他还是每日睡不好觉么?
打住,打住……边境既无要事,可见叫他犯愁的还是流民失所、朱门富贵。
连着几个小荒年,地税收不上来,侯门贵户也动不得……换我也得点安神香。
母亲又逼着左成上折子。她什么时候能消停点。
陈夫人家里太强了,活脱脱就是扬州地方一霸……
然后,我就在胡思乱想和烟雾缭绕中在地板上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人就窝在刘寻臂弯里了。
「陛下、陛下,妾御前失仪……」
他把我稳稳搁在塌上,「点了这样多的沉香,也没叫你睡个结实觉。」
好家伙,你到底是让我来睡觉的,还是让我陪你睡觉的啊?
「外边衣裳脱了,」他又道:「脏。」
果然,老洁癖了,你还是那个你。
「陛下想到法子了么?」
「什么法子?」
我凑到他耳边:「就是让官员乡绅也一样上赋纳税的法子呀。」
刘寻看了我一眼,道:「你要有这本事——这皇帝我让给你做。」
我闭上嘴巴,接过他脱下来的外袍里衫,一件件仔细挂起;又把油灯移到帐内。
「知道为什么得是你么?」他突然说道:「巴巴的挑你做这个摆设似的皇后,你怨我么?」
我被这突兀的问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答道:「陛下不是说过么——是因为左真不爱黏人。」
刘寻几乎要翻白眼了:「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妾愚钝……」
「行了,」他放下帐幔,「听你说的那些场面话,我这头皮直发麻。」
从前我总是同他对着干,可这只会叫他乐在其中。因此,对付刘寻最有效的法子,就是顺从。
所以我说:「日后妾定会注意言辞。」
「左真,你可真行。」他两手叉腰,居高临下,「这儿又没旁人,你装得唯唯诺诺给谁看呢?」
「妾不敢。」
「那个伶牙俐齿的左真哪儿去了?」他死死地盯着我:「怎么,这才两三年,还真就性情大变了?」
原本我可以选择继续沉默,不知道为何,此刻的我却脱口而出:「因为陛下的一切,左真都已经不在乎了。」
差不多五年前,刘寻还孤零零地蹲在荆州郢都那个巴掌大的楚王府混吃等死。彼时他大约已经在水池边见过我,所以才会在邓太后送来两名良家子时要求加塞——
不错,他要塞的那个就是我。
也不晓得那边究竟答没答应,反正我是第一个不答应。当时阖府大小仆役都出动了,轮番上阵劝我给刘寻当小老婆。他们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不能输给京都来的小姑娘云云……
对不住,其实我也是打京都来的。
总之闹到最后,刘寻亲自游说我来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同他说话。
他允了一大堆身外之物不说,还说会经常带我出去玩。说实话他给出的条件很是让我心动,因为我也是真的不想再每天挑水生火烧茶炉子了。
可是我不能。
我知道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跟我一样的血液。
所以我一直哭一直哭,嘴里咬定了不愿意,唯恐天降一个巨雷把我给劈死。
刘寻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既不敢开口劝慰,也不敢上前递手帕。最后他道歉是自己造次,还说只盼每日能见到我。
后来我勉强同意调去他起卧之处当差。因为跟那两名良家子不对付,日子过得比打水挑柴痛苦多了。
那段时间是我最疯的时候,有什么委屈,就想着从刘寻身上讨回来,对他要么爱答不理,要么张口就损。
没有旁人在时,我理直气壮地顶撞他,他说一句我反驳一句;或者正大光明地偷懒,故意不听他使唤,甚至毫不避讳地把他的名字编成歌儿来唱。
刘寻允许我这样肆意妄为,说白了还是图个新鲜劲。事实上他对每一个没搞到手的姑娘都是如此,只不过我是第一个罢了。
8
就这样没心没肺地混到第二年春天,袁姬病故了。
大家都说她是害相思病死的。那颗痴心始终被心上人视若无睹,终于渐渐消亡了。
我在台阶下跪了整整一个晚上,总算得到许可回到烧水的柴房。那之后我仍旧做挑水生火的粗活,后来也就不再有人指责我霸占主公横刀夺爱。
毋庸置疑,接近刘寻会使我变得疯狂。只要看着那张同我有七分相似的面孔,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要挨近——
当然,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刘寻是个什么货色。他只会追求他得不到的东西。他还是我至亲的兄长。
为了避开刘寻,我拒绝了更为轻松体面的差使,也不跟他身边的婢女来往,甚至不敢在府邸内随便走动。给母亲寄去的,自然也都是随手编造的假消息。
进入秋天以后,原本平静的京都逐渐暗流涌动,缘由也很简单——一向强势的皇帝刘宣,忽然病重了。
邓太后匆忙张罗起几个未婚皇室子女的婚姻大事,说是要给病气冲冲喜。
一时之间,将满弱冠之年的刘寻成为贵女们竞相争夺的对象,因为传言都说他是刘宣亲自选定的太子。
后来的事就是众所周知了。刘寻主动上书,请求册封宗正卿左成的女儿为王妃。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接到传召非常突然,被告知必须立刻面见楚王也非常突然。那时我甚至没什么像样的衣服能穿去接受王妃印玺的场合。
说实话,因为哭了整整一天,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记不太真切。只能想起家世和才貌远胜于我的杨姬那张灰白绝望的脸庞,而刘寻娶来替代袁姬那个位置的赵姬在小声抽泣。
哭到最后,杨姬和赵姬退下了,满屋子的侍女嬷嬷也都不见了,独独剩下刘寻一个人支着胳膊坐在床榻边。
就像今天这般。
而我刚才说的是,“因为陛下的一切、左真都已经不在乎了。”
「你曾经在乎过吗?」他缓缓问出这句话。
「在郢都、替人监视陛下起居那会儿,还是在乎过的。」
那双深色的瞳孔似乎猛然收缩了一下。我默然地瞧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在他眸中破碎又复原。
「是谁?」
「是左真不能背叛的人。」
刘寻低声吼道:「那你就能心安理得地背叛我?」
「左真从未替陛下卖命过,又何谈背叛?」
他手指着门外:「我不想看到你。」
我拣起皮袍,低着头退出他的视野。今夜的自由,近在咫尺——我不由得放快脚步,冲向了格子门。
「皇后,你回来。」
什?什么!
「皇后——」
「是,是。」
我几乎把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刘寻穿着寝衣,笑得得意洋洋:「你手上能有什么消息?某月某夜,召见杨昭仪、还是赵美人?」
我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反正、反正我知道你的秘密!」
「有长进。」刘寻左顾而言他:「你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骗到我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回帐内,「陛下,要不、要不,要不换陈夫人来伺候吧?」
「不换。」他勾勾手指,「就你。」
「可是、可是……陛下,明天才是初一耶。」
「明天还是你。」
「啊?」
9
「楚王殿下为什么选她?论品貌、论家世,婉儿自认绝不输她丝毫。」
「因为左真不黏人。」
我脚下一顿,以一个狗吃屎的滑稽姿势绊倒在门槛上。立在台阶下的一溜儿侍女纷纷跑来,搀扶的搀扶,拍灰的拍灰。
她们又问:「王妃需要更衣吗?」
我点了点头,拎起裙角落荒而逃。
「殿下?殿下?」
我回过神来,「怎么?」
若筠朝不远处努了努嘴:「是杨婕妤。」
「咱们用不着跟杨婕妤打交道。」
「是。」她又小声叹道:「真美呀。」
我看向杨婉儿,好一个杨柳扶风,婉约动人。
「确实。」
若筠连忙道:「杨婕妤再美,可还是敌不过您跟陛下有夫妻相啊。」
我右眼皮跳了跳,赶紧转移话题:「杨婕妤的妹妹更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也难怪她能后来居上晋封昭仪。」
非要说的话,杨婕妤可能是唯一一个跟我有过节的嫔御了。从前在楚王府时,她跟袁姬可没少整我;只不过我皮糙肉厚,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她既看不惯我,我自然也不会拿热脸贴冷屁股。去年她妹妹刚入宫,我就立刻跟刘寻提议封她做昭仪。不搞得你姐妹离心,我就不姓左!
虽说我也确实不姓左。
母亲嫁给左成时,我都已经会说话了。她并不爱他,也没把他当作丈夫看待。不过总也好过带着一个私生女终日东躲西藏。
既然左成给了我新的身份,还给我取名字,改生辰,我就愿意管他叫父亲。更何况,他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人。
母亲身为扶余镇关大使者之女,不但会说汉话,也会几样乐器,她的嗓音唱起小曲来更是迷倒众生——所以刘宣给她取名“金丝雀”。
左成则管她叫“黄莺”,而他也真的像照顾一只脆弱的鸟儿一样爱护她。年少时的我虽不懂得爱情,但那种百依百顺的呵护和宠爱就是我所企盼的。
后来我常常会想,若初识刘寻时他对我并不是那般纵容,或许我也不至于陷得太深。
可惜没有如果。
当晚我就做了一个堪称噩梦的噩梦:
远在郢都的楚王府,却是孙公公拿着后印、一个劲往我手里塞,嘴里念着“刘氏女端庄贤淑,宜为后位……”
杨姬和赵姬阴沉着脸,婢女们都在窃窃私语,我吓得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
而刘寻抓着我的肩蹙眉道:“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更想做皇后、还是更愿意做长公主?”
去他的皇后,去他的长公主——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椒房殿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崩溃。更糟糕的是,此刻刘寻还在我身侧熟睡。
如果不离开未央宫,我想我迟早得疯掉。
冬月、腊月、正月……只要熬过两个多月就好。办完上元节的宫宴,就借口回家探亲逃走吧!
一想到自己很快能获得自由,平日里觉得吵闹的嫔御宫婢们也变得可爱起来,就连见着刘寻我都觉得面目可亲。
若筠陪我对完最后一批山珍皮货,终于撑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雪停了么?」
「一点儿雪粒子。」
「陛下还没走?」
她撇撇嘴:「估计都睡熟了。」
真够可恶的,偷懒躲清闲,还蹭我的好炭。
我风风火火地回去揪人,岂知几案前还点着油灯,刘寻夹在摞得老高的书卷信笺中间,仅能露出半个脑袋,当真在干正事。
「陛下——」
他抬起头:「忙完了?」
我点头,又问:「陛下何时摆驾?」
他朝窗子瞥了一眼:「外边下雪呢,搞不好跌一跤,还怎么过节?」
得,赖上了是吧。
「今年各州上贡多少都有些克扣。」我在他对面跪坐下来,「光逮着瘦羊薅怕是要出乱子,还是得宰几头肥羊啊。」
刘寻把手上的书卷一推,「左真,你这一天天的,是逼着我拿刀子割亲友长辈的肉啊。」
「那倒也不必做那么绝……」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轻飘飘地送到我耳边:「预备开春动手。」
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别把自个搭进去了。」
刘寻叹道:「那可就便宜城阳王了。」
我立刻接话:「呸呸呸,凭什么便宜别人?护好你的脑袋,不养大几个儿子可死不得。」
他盯着我笑了起来:「左真,你是又开始在乎我了吗?恍惚间,我还以为回到了楚王府。」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竟冲着皇帝陛下连说了几个“你”,罪过罪过。
他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这样不是很好么。跟我说话都要掂量再三,你累不累?」
「您是君,我是臣。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顶撞您呀。」
他点头道:「皇帝是惹不起,楚王还是能随便怼的。」
呵,这厮果然十分记仇。我磨了磨牙,陪笑道:「陛下这话就重了。顶撞真算不上,闺房情趣而已……」
刘寻那张轮廓锋利的脸先是红了一阵,而后变得铁青:「你还不去睡?」
「左真在这陪陛下。」
「用不着。」他稍微提高声音,补了一句:「碍手碍脚的。」
「那、那,妾就不打扰陛下了?要墨要水尽管唤若筠伺候。」
刘寻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坐垫上爬起来就跑,生怕又被他叫住。
次日一早叫人,却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若筠进来了。
「你也跟着熬了一宿?」我伸了个懒腰,「陛下对自己人也这么狠啊。」
若筠抹泪道:「殿下,奴真的不是陛下派来的啊。」
「陛下人呢?」
「在前殿用饭。」
匆匆梳洗出来,正赶上他披斗篷要走。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椒房殿,在一片雪白中踩出了很煞风景的印迹。
「送到这就行了,」他嘶嘶地吸了口气:「今天可真够冷的。」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在郢都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那年的冬至前日,刘宣薨逝。消息传到郢都时,正是南方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楚王府上下都在匆忙打包行李。
我抱着一大堆长短不一的佩剑经过庭院,看到刘寻孤零零地坐在积雪的台阶底下,不知是悲是喜。
他对刘宣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恐怕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了。
「殿下,这些都不要了么?」
我那时还是不太敢走近他。
刘寻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送你了。」
我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把刚从母亲那儿收到的书信丢进了熏炉。夹在那封家书里的密文叫我想办法在回京都的半路上逃脱。
刘宣为何在行宫忽然病重,又忽然暴毙,我想没有人会比母亲更清楚。
而她的恨意,她的疯狂,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
这就是我当初违背母亲的指令、义无反顾踏入未央宫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