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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帝后番外 「金丝雀」 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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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赶在年末请辞归家的婢妾总是最多的。后宫中有头有脸的小老婆就那么几个,来来去去的是一批又一批有着新鲜面孔的低位使女。
能在刘寻这种任性跳脱的皇帝手底下保持后妃队伍稳定属实不易,可见我也确实是一个勤劳能干的皇后。
每回刘寻一时兴起要晋封嫔御,只要我在旁边朝他一瞪眼——昭仪就成了婕妤,美人就成了良人,能夸的就不赏赐,能糊弄的就随口打发。
去年他铁了心要册封陈夫人,好啊,没问题。我笑眯眯地告诉他,未央宫已经有一位赵夫人啦,赵姬和陈姬只能二选一。
刘寻毫不迟疑,当场就把从郢都跟随而来的赵姬降为美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结果可想而知。
想我左真半生勤恳,物欲淡薄,一心只想节省禄米分例,最后却落得个专横妒妇的名头,岂不悲哉叹哉!
为了保证除夕夜宴的体面,专断抠门的皇后我本人,小手一挥,裁减了各处宫妃奴婢三日的例菜。
做奴才的自然不敢有二话,可那帮被刘寻宠坏的女人才吃了一天素就开始闹。后面一连几天,我都闭门不出,只见管事的职掌女官和黄门。
还真别说,自打当起缩头乌龟,椒房殿果然清净了不少。若筠却说,这得亏作为皇后协理的杨昭仪站出来替我挡着。
「那是她的本分。」
若筠从没见过我如此冷漠锐利的模样,一时间垂头噤声,再不敢多言。
杨伶儿,杨昭仪,我只有你了啊。
那天晚上刘寻特意跑过来,说他牺牲色相把他的小老婆们都安抚好了,叫我务必记着他的恩情。
我把前几日就已打包好的檀木匣子推过去,「陛下。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刘寻掀开匣子,脸色一黑:「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还不至于连自己送出去的东西都不认得。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匣子锁扣上。一双自幼养尊处优的手。
「陛下还记得三年之约么?」我尽力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静:「这就是左真的答案。」
刘寻把木匣里的小玩意儿一件件拿出来,就在我的梳妆台上把它们全部拆成碎片。
最后他说:「如你所愿。」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我甚至没有捕捉到他的背影。
若筠扒着屏风的木框露出脑袋,「陛下生气了。」
「天子喜怒无常。」
「那……陛下还会来么?」
「横竖短不了你一碗饭。」
若筠又问:「殿下,您还会回来吗?」
我认真答她:「不会。」
小丫头犹不死心:「椒房殿不能没有您。」
「若筠,谁离了谁都能活。」
再见刘寻,是五日后的除夕夜。这人惯会装得云淡风轻,好像从不记隔夜仇似的。
他若是心情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毫无底线;若是心情不好,全天下都别想太平。
我事先设想了数十条刘寻可能会问的话,甚至连拗口的新年祝词都背了个七七八八,结果他把席上诸人点了个遍,愣是没同我说半个字。
正月初一,他又满面春风地到椒房殿来,就像前一夜当众冷落我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新年头一天,独独皇后跟杨昭仪见了朕,一个视若无睹,一个话里带刺。怎么,朕合该受你两个的气?尤其杨昭仪,看旁人都是俗人,偏就她是有学问有见地的。」
我辩了一句:「杨昭仪人看着清高,其实挺能抗事。」
刘寻轻哼了一声:「我偏不用她。」
「不要杨昭仪也罢,但丞相长史杨迁还是要的。」
他别扭道:「杨迁跟杨婉儿都是先帝挑的人,我不喜欢。」
「那杨昭仪该是陛下亲自过目的吧。」
「怎么是我选的?分明是你——」刘寻恍然:「难不成,你是故意要杨婉儿不自在才搞这么一出?」
「是又如何。」
刘寻抬手指着我:「左真啊左真,想不到你竟如此小肚鸡肠。平日的端庄贤淑都是假象吧?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怎么不干脆装到底?」
「妾早已恶名在外,装与不装有何分别?」
他凑到我耳边,咬牙切齿:「但凡差上一日,你就得履约,做好皇后的本分。」
「妾定当尽心竭力,有始有终。」
刘寻见四下无人,遂又低声说道:「朕要用沈弦出任东曹掾。」
「沈弦家世不高,根基尚浅,恐怕会招致“难堪诸州郡都督重任”的非议。」
「不豁出去把地下的土掘一掘,再怎么在几分几厘上下功夫都是无用。」
「陛下,您不能明目张胆地站到自己人对面去。眼下要紧的,是盯着周丞相尽早定下贷息律。」
刘寻见我也极力反对,便不再说话了。帝王的信任千金难抵,而我却不得不辜负这份信任。
自入主未央宫以来,刘寻一直遵照刘宣的遗愿,将权力几乎尽数交到四位顾命大臣手里。他自幼远离京都,在分封国无忧无虑地长大,论手段和头脑,自然比以铁腕血性扬名的刘宣差的多了。
虽说因母亲极少提到刘宣、我不大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脾性,但就他身后留了这么个稳稳当当的班底来看,至少在识人用人上很有一套。
每当刘寻心血来潮想越过“托孤四老”搞点事,我就得赶紧拿出皇后的架子来劝谏,免得他一意孤行翻了船。
不过,要做些挖世家乡绅的墙角的缺德事,还得我出马跟刘寻挑明了。那些老狐狸,自然是不肯下手割自己人的……
这会儿我才忽然想起一件差点儿忘记的要紧事:杨氏姐妹本就同宗,若要杨昭仪独理六宫,着实是有些冒险了。
「陛下,陛下。」我用胳膊肘推了推身侧的大活人,「就您私藏的美人谱里头,还有那种够硬够劲儿的妞没?」
刘寻刚从沉思中反应过来,张口就是:「谁脾气能硬过你?」
什么?就我这样的,还不够温柔不够顺从?刘寻你个大猪蹄子,忍你很久了嗷。
然后我拿出最温柔最甜美的嗓音说道:「陛下既已明示,妾定当反思。」
「好啊,你现在就反思。反思你究竟是怎样为人臣、为人妻的。」
「妾向来顺着陛下的意思……」
他冷笑道:「那我叫你别走,你怎么不应?」
「天地良心,您何时说过这话?」
他一个翻身,两根手指制住我的咽喉:「左真,你当真不知么?我原不想动手,可你总是不听话。」
咳咳,这厮哪里是来睡觉的,分明是来干架的。
还没等我挣扎一下意思意思,他又松了手,「你当真撂挑子不干了?」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期限一过,不问去留”,是谁说的?」
他伸手比了个“二”:「再加两年,我原先在郢都的房产田地都送你。」
说实话我并不想留在京都,所以这个条件于我,还是有那么些许诱人的。
不过,我很快就掐断了这个念头:「绝不加码,没得商量。」
「你非得把话说这么绝?」他威胁道:「我现在跟你好言好语地商量,别不识好歹。」
我说:「妾哪里做得不合意,陛下大可直接提。有必要揪着不放吗?」
刘寻眯起了眼睛:「就不能是你太好,我舍不得么。」
啊这、这也太吓人了吧?就算您把我夸成神仙,我也不能再把自个卖了是不是!
我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陛下您太抬举左真了。」
「皇后谦虚。」
等等,扯远了吧这!
「母家势微的低位宫嫔,」我好死不死地提醒道:「陛下心里可有人选?」
他阖上眼皮:「过了上元节,你只管走就是,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好的,是我没眼力见,是我瞎操心了。
可问题是,我就是个操心的命。所以我又忍不住念叨了两句:「今年布匹短得很,尤其蜀锦、裁四妃的新宫服的尚且不够,别动不动就拿来作赏赐。二是太后尚且病着,花费也大,开春以后的节宴能免的就免了……」
「大半夜还这么精神?」刘寻忍无可忍地低吼道,「那就都不要睡了。」
11
后来我去探望邓太后,就不再只是跪在屏风后面背祝祷词的待遇了。她老人家总算舍得开口应上两句,有时还会赐个一碗粥一碟菜的赏。
其实我也知道,邓太后一直不大能看得上我家这种表了几表的亲戚。更何况我还越过她的侄女从楚王妃做到了皇后,而邓良人入宫数载从未升过位份。
至于她为何对我态度大变,据太后身边的女官所说,刘寻年初二一大早就跑来尽孝,从那以后不但每日五更都来问安,还说是皇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来的。
呵,这厮总算干了件人事。
于是乎,我很神奇地在最后十几天里轻松解决了多年来的婆媳矛盾。整整四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收到邓太后一起过上元节的邀约。
我理所当然地推掉了家宴,欢欢喜喜地往邓太后那儿跑。谁知出师不利,半路上又碰见刘寻了。更更糟糕的是,这家伙跟我一样、也是去太后那蹭饭的。
不过十来天没见,可我总感觉同他又生分了许多,以至于一时连能聊的话题都找不出来。
最后还是刘寻干巴巴地问了一句:「皇后怎么一个人?」
「妾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地伺候。」
他扭头叫孙如云走远些,又道:「是我疏忽了。竟从未想过了解你的喜恶。」
作为一个称职的皇后,我得赶紧给皇帝递上台阶:「陛下,您本就不必在这些小事上花心思。」
他欲言又止地朝我这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在我不得不硬着头皮铺台阶的询问下说了出来:「如果没有当日的“三年契约”,就不会有今日的离别吧?」
我想了一下:「是。」
「那样也很好。」他说:「至少你不会怨我。」
「左真对陛下唯有忠诚。」
他冷笑:「撒谎。我总是拿“这是你作为皇后的职责”说事,你岂有不怨的。」
「纵然有怨,左真也是怨自己更多些。」
他又问:「如果一直在郢都的王府呢,也不至于是这个结局吧?」
我换了种说法答他:「左真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唯独不能做您的妻子。」
他凉凉地开口:「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不值得托付。那这天下都交到我手里,也没关系吗?」
我被他的脑回路惊呆,要说不是为了坑我再应两年,天王老子都不信。
「以陛下的资质,稍加勤勉,定可为一代守成之君。」
他阴阳怪气地重复道:「守成之君?」
不然嘞,你以为自个几斤几两。
当然这大实话我可不敢说,所以我说的是:「陛下宽恕,妾绝无冒犯之意。」
刘寻停了一步,扭头朝我说道:「我劝你还是少说点我不爱听的话。若惹恼了我,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我立马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陛下英明神武,堪为本朝第一明君。」
刘寻抽了抽嘴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妾领诺,明日一早就滚。」
「这还没到明日呢。」他威胁道:「但凡太后今晚有一分不满意,你都别想顺顺当当地离开。」
可惜啊,邓太后现在看我是一百万个满意,昨日还赏了一碗分量不虚的老参粥,给我补得当场鼻血直流……
陛下,很不幸,这回您又失算了。
我乐颠颠地跟着他进了长乐宫。还没拉两句家常,邓太后又叫人端了药膳来给我吃……
救、救命啊——
这回连刘寻也看不下去了:「皇后吃不了这些。」
我可怜巴巴地看过去,他皱着眉又瞎掰了句:「她体热,越补越虚。」
邓太后好像有点失望:「这孩子看着也壮实,怎么不见有动静呢?」
什么……壮实?我?我壮实?我我我我我我只是穿得多!
刘寻熟练地掏出我怀里的手帕给我堵鼻血,还不忘装出一副温柔又体贴的模样嘘寒问暖。
好家伙,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虽说我很清楚刘寻此人就是个流连花丛的情场高手,但架不住别人对楚王妃选立一事误解深啊。
其实,不光邓太后,就算放在整个京都府,主流说法都是:皇后独得圣宠,六宫如同虚设……合着那一大堆有名分没名分的小老婆都是御花园里头自由生长出来的呗?你说我找谁说理去。
而且,这种讹传直接导致我成了街巷口口相传的小言中雷打不动的女主角。
“左真”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无数京都民众纷纷给自家闺女取名“张真”“王真”,传为一时美谈。
总之,黑锅我是背得很彻底。比如说哪天刘寻干了什么混球事,大家就会说是受了皇后教唆。
虽说我也干过吹枕边风这种事,但怎么可能会叫他兴修柏梁台!我可是本朝最抠门的皇后啊!不过这么一细想,邓太后从前讨厌我好像也是人之常情……
接下来的“鸿门宴”可想而知。皇帝不停夹菜,太后不停催生,俩人是一个赛一个的疯狂。我捂着鼻子嗯嗯啊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搞到最后我实在吃不下了——不是,是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找借着要去宫宴上看看的由头,千辞万谢地逃了出来。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依旧结结实实地铺在青石板路上。兴许是做贼心虚,虽说因为往椒房殿这条道上空荡荡地有点儿冷清,我却恍惚听见身后传来了愈来愈清晰的踩在积雪上的沙沙声……
这会儿大家伙儿都在昭阳殿等着领赏,万一真有个什么事,恐怕半个人也叫不到。我再顾不上其他,使出洪荒之力,不要命地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你跑什么?」
我一个扑腾,差点一头扎在雪地里。刚七手八脚地稳住身体,抬眼就看见刘寻的皮靴停在面前。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你走时错穿了我的大氅。」
说起来,我好几件挡雪珠的衣裳都是他穿过不要的,乍一看都是差不多的颜色样式。
我窘迫地解开系扣要还给他。老天保佑,老天开眼,冻死我没问题,可千万不能把刘寻冻着了啊!
「还真脱啊,」他伸手阻止了我:「逗你玩的。」
祖宗,就最后一晚上了,消停点行不行?我没再搭理他,把衣裳折起往他怀里一撂,直接回身就走。
「一句玩笑话,还真生气了?」刘寻快走两步挡在我面前:「你不是要去昭阳殿凑凑热闹?」
「不记得路了,索性回去睡觉。」
他推着我往回走:「大过节的睡什么觉。你不喜欢人多的去处,那咱们去柏梁台上看彩灯。」
我挣扎着把自己的胳膊从他臂弯里夺回来,「陛下,这也是皇后的职责么?」
他把自己身上所穿的一件簇新的狐皮斗篷脱下来递给我,「上面风大,穿这个暖和些。」
我退了几步:「谁说要去了?」
「左真,你非得这么别扭?我保证——子时一到,你随时可以离开未央宫。」他硬是把斗篷给我披上,叹了口气:「你这样讨厌我,叫我怎么留你?过去这三年,就算是我求来的。」
我没反驳他的话,只是小声提醒道:「陛下,下雪了。」
这个阴沉沉的、没有一缕月色的上元节,又下起了雪。
12
有很长一段时间,刘寻于我而言就像彼此熟悉的陌生人。
躲避他就像是我的本能,无须思考,也无需揣度,身体自动就能作出反应。
从楚王府到未央宫,一直如此。
后来他说,「给我三年时间。你肯配合做这个皇后,三年后便可自行决定是否离开。期限一过,不问去留。」
那天正是上元节。
我爽快地答应了。这局攻心计,我稳操胜券。只要让他讨厌我就好了。
所以我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顺从、小气,又爱斤斤计较的女人。
一个合格的奸细,当然会了解其监视对象的喜恶。
朝中四臣坐镇,把控大权,弄得刘寻被迫赋闲,各处游乐,我就托左成大肆散播“帝好美人金帛”,给他找点麻烦。
京都盛传帝后琴瑟和鸣,我就叫左成买通说书人,专讲帝后离心……
这还不算,我甚至亲自出马,写了数篇自毁形象的小传,放在黑市上贱卖。
不想此书竟因市面上恶女文稀缺一炮而红。左成来信说,他连夜找人誊抄千册,倒还小赚一笔。
后来,替我给家里传信的小侍从若叶被刘寻罚出宫去,椒房殿所有宫人跟着被换了个干净。私下联络不到左成,我也就很难再插手后宫之外的事了。
至于若叶被罚这事,说起来也是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我总用生病做借口拒见刘寻,为防他疑心,便真的配了副弱性毒药,每隔几日喝上一帖。没用多久,倒真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的身体喝垮了。
可怜的若叶,却因此被刘寻以“照料不周”的罪名罚俸逐出。从那以后,我也断了朱砂水银的供给,干脆配合太医院养起病来。
管他是服毒还是解毒,只要能让我躺着不用出门不用见客的就是好毒。
妄图走捷径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下场,落得浑身的病根也纯属是自作自受。
只不过在雪地里待了一小会,我就已经冻得连手指头都没有知觉了。可刘寻非要拉着我去柏梁台赏雪,结果走半道上我就趴下了。
当然,如果不是经过津桥时我故意踩空台阶,兴许还真栽不了。
这么一来,他也就只能放弃赏雪大计,还不得不出力把我背回去。摆了刘寻一道,我这心里面别提多舒坦了,竟一时失态笑出了声。
「就这么开心?」
我抱紧他的脖子:「头一回见陛下背人走路,妾觉得稀奇,不行么?」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算什么。你要是我妹妹,肯定就不稀罕了——刘然那丫头,几乎是在我们兄弟几个背上长大的。」
我故作镇定地问:「假若我是呢?」
他反问:「那你还会稀罕吗?」
当然会了。我多想做个可以在兄长面前肆意撒娇的妹妹啊。
「不稀罕。」
他哼了一声:「嘴硬。恐怕心里早就嫉妒死了吧?」
「妾为何要嫉妒?没有兄弟姊妹才自在呢。」
「左真,你跟刘然真挺像的。」他忽然说道:「自第一次见你,我就这么觉得了。」
其实我曾见过安邑长公主一面,当然知道她长得跟我少说也有五成像。
「是么?」
「后来我要了你的入府记录来看,发现你跟临淄王是亲戚……」
「陛下,您大概不知道:妾并非左宗正的亲生女儿。」我少有地打断了他的话:「即便同安邑长公主再像,也只是巧合。妾同王室并无任何干系。」
刘寻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舍得放你去郢都。」
「郢都挺好啊。」我提高声音:「比京都强多了。左真讨厌京都,最讨厌的就是未央宫椒房殿——」
「可我们现在就正往椒房殿去啊。」
「那也没办法,期限还没到啊……」我很大度地说道:「不过不要紧,反正也是最后一晚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你在太后那喝了多少?」
「全干了。」我说:「不像你会耍赖,只抿一口就偷偷倒掉。」
「皇后是实在人。」
「是比你强些。」
他很轻声地笑,「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我伏在他肩头假寐,假装没有听见。直到进了椒房殿,听到若筠慌慌张张地接驾,这才敢睁眼“醒来”。
刘寻倒也没戳穿我,自顾自洗地漱去了。若筠那边还在清点香盒皂巾,我早已一头扎进满是温水的铜盆。
「殿下?」
我冲她摆摆手:「没事,就是喝了点……」
若筠手脚麻利地把我收拾好了塞进被窝,一见着刘寻进来,就跟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真醉了?」
「头疼。」
「活该。」
我倚在引枕上揉太阳穴,他也看不惯:「你占那么一大片地方,我往哪儿躺?」
「昭阳常宁上林苑、披香兰林双凤阙……爱去哪去哪。」
「别怨我没提醒你。」
他赤着脚爬上塌,把自己摆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大”字,一记飞腿把我推出两尺远,胳膊直接横在我脖子底下。
借着酒劲,曾经怂得一比的我终于站起来反击了。
「刘寻,你非得在这挤?那好,我走。我这就走,行了吗?」
他震惊地看着我一骨碌爬起来,抬腿从他身上跨过去。
「左真,你出息了。你竟敢——」
「是,我叫你名字了。叫都叫了,你少块肉了么?怎么,还是要摆出君臣那一套教训我?」
刘寻跳下榻来拉我:「发酒疯是吧,我不跟你计较。别给我出去丢人现眼。」
「谁发酒疯?」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我是丢你的人还是现你的眼了?」
他黑着脸进了隔间,没一会就拎着黄铜镇尺出来了:「是你自个乖乖躺倒睡觉,还是要我用棍子抡?」
这一吓唬,我顿时酒醒了大半,手脚并用爬到里侧躺下。再一想到刚才干的蠢事——说真的,干脆找块砖自我了结算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晚节不保啊乡亲们!
如果我死了,母亲大概抹把眼泪就过去了,左成说不定还会伤心两天。六宫嫔御不用想,估计恨不得放爆竹庆祝了吧?邓太后很难说,毕竟她肯给我好脸色还是因为想抱孙子……
左真啊左真,你这辈子活得可真是太失败了啊。
「别哭了。」
一睁开眼睛,刘寻那张放大的脸就横在眼前。
「谁哭了?」我抬起手背抹了抹脸颊。情况不太妙,好像真是湿的。
我立刻改口:「你管我哭没哭呢?还不许人掉眼泪了?」
他结巴了一下:「我只是……只是想安慰你……」
我不再理会他,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晕了多久,总之再醒来时,刘寻已经睡着了。我侧过身,把大半张脸埋在松软的被褥里,偷偷打量他的睡颜。
金丝雀。一看到他在眼皮下铺开的睫毛,我的脑海里立刻蹦出这三个字。
不知道刘寻自己有没有从与母亲极少数的几次碰面中察觉出异样来,因为这俩人锋利的五官和下颌几乎如出一辙。
典型的扶余人长相。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他一定早就猜到自己的母亲并非汉人了吧。
即便如此,刘宣还是从众多继承人中选择了他,可见王室并不排斥异族血统。真正会在意的,反而是拥有异族血统的人自己。
就在我把手伸过去、试图捋一捋他那鸦羽般的长发时,刘寻忽然睁开眼睛:「醒了?」
「嗯。」
我假作镇定,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拨了拨挡在脸前的碎发。
他略一点头,拉起被子蒙上脸,似是再会周公去了。我怔怔地看向漆黑的帐顶,竟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失落还是不舍。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刘寻在被中闷闷地接了一句:「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这厮果然脑回路不比寻常,我愿称之为“自比春闺怨妇第一人”。
「陛下是在埋怨左真始乱终弃么?」
他愤然:「少臭美了。是我弃了你,而非你弃了我。」
行,你说啥就是啥吧。我小心地问道:「那……陛下打算何时废后?」
刘寻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事根本用不着跟那帮儒生掰扯,就说皇后病重,等上三五月,再来个不治身亡……」
我不由得抖了一抖:「还是陛下想得周到。」
他又说:「左真,我都这么帮你了,你不得拿出点诚意?」
我狗腿地应道:「陛下放心,都包在左真身上。新税法一下来,临淄国保准带头无条件施行。」
果然,我还是那个我,杀熟老手,坑爹之王。
刘寻干笑着客套了一句:「这事就麻烦皇后和左宗正费心了。」
说实话,就左成那个芝麻大的官职,他能抵啥用,人临淄王还不是看在我这个皇后的面子上。
其实前几年吧,还是有人上疏提议给左成晋上几级的。刘寻按惯例推脱了几回,没想到后头还真没人接茬了。我那倒霉老爹就这么一连干了好多年的宗正卿。
「左真,」他忽而看向我:「我这次输得很彻底,是么。」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陛下,您也没输。只是左真太想赢了。」
这回轮到刘寻摸不着头绪了。
我抱着他的脸啃了两口:「明白了?」
他怔了半晌,说道:「这会早过了子时了。」
「过了就过了呗。」
「小捉狭鬼。」他一抡胳膊把我卷进怀里,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嘴唇,像条狗一样又舔又咬。
「为什么想赢?」他在换气的空档里问:「我得知道你非得离开的理由……」
我缠住他的唇舌,免得他又说出扫兴的话来。忘记输赢和理由吧,真相只须我一人承受就好。
13
直到孙如云直接带着冕服冠带登门抓人,两人仍相拥相抱地横在乱七八糟的被衾之上,口中尚含着彼此的气息。
刘寻狼狈地起身洗漱更衣。我摸着红肿破皮的嘴唇,实在没好意思舍下老脸出去见人。等他人一走,众侍从也散了,才唤若筠打水进来。
说到这,就不得不夸夸若筠的专业素养,见我满脸的口水印和鲜艳的香肠嘴,竟还能保持一贯的神色,果真是见过世面的。
好在马匹车驾早已安排妥当,总算是在天色大亮前赶到章城门外。左成也如约等候在濠水之溿。
简单的寒暄过后,左成一脸为难地表示,母亲已经得知了我原本的计划,他不好再帮我打掩护离开京都。
这个老婆奴还真是——彻底没救了。
我不得已接受了先回家再图以后的建议,结果一进门就被母亲叫到书房罚跪。
左成拎起我就往外推,拦在门口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强势惯了,自然丝毫不肯让步。我看着他俩一副要拆房子的架势,只好主动认错自请惩罚。
等跪到晌午,母亲拎着食盒查岗来了。头一句是问我错在哪了,我答女儿哪哪都错了。
她给了碗水,又说反省得不够深刻,明天还得接着跪。我连连称是,手脚并用地从硬邦邦的陶砖地板上爬起来接碗。
下午和晚上我被允许在房间休息。尽管饭菜是冰凉的,房门是锁死的,散步是不能够的,但总好过对着那面阴森恐怖的书架罚跪。
自记事起,那间摆着黑漆书架的书房就是我的噩梦。
比起其他女孩儿,我日常的课业要多的多;做不好就是罚跪,甚至连长胖一丁点都得挨几顿饿。
可惜我这人生来就笨,在舞乐诗文上并无半分天赋,终究没能成为一名才貌双全的淑女。母亲说,像我这样的笨蛋,连选良家子的门框都摸不着。
后来我果然不负众望,被选中成为安邑公主的婢女。还得亏左成费了力气,才把我弄进派遣至楚王府的名单。
我十四岁离家只身到郢都去。而刘寻也是十四岁离京。
京都府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待在那里,很容易陷入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之中;一旦离开,就能获得新生。
不光我这种大俗人很难抵抗权力和财富的诱惑,就是刘寻也一样难顶。
他在郢都的那几年,还是很规矩的。每日晨起,都能看见他在□□用功,或是射箭、或是舞刀。每个新来的奴婢都会被叮嘱午后不许喧闹,因为楚王殿下要读书写字。在邓太后遣送杨姬和袁姬之前,他房里甚至连侍女都没有。
至于现在他什么样,大伙儿都知道了,整个就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
正月总是过得很快,而短暂的二月却让人觉得很漫长。当你暗中谋划逃走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时,这种漫长尤其令人抓狂。
这段时日,母亲也不再罚我的跪,而是改为每日交一篇“悔过书”作为惩戒。
所以我每天一大早醒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想今日该怎么对自己擅嫁兄长的行为进行深刻地忏悔。
写文章向来是最叫我头疼的难处,更何况还是这种拿刀戳自己心窝子的烂事。我每写一个字,就在心里骂一遍刘寻,经常一不留神就把他的名字写上去了。
所以当我目睹他从被撞开的窗子外边爬进来的时候,那感觉简直像看见鬼在街上晃荡一样奇异。
「陛下……为何在此?」我后知后觉地撂下笔,顺手把构思了一半的检讨书填了炭盆。
刘寻头也不抬地整理着压出褶皱的衣袍:「总等不见你回来,只好上你家找你来了。」
想见我?呵,我信你个大头鬼。
「刘公子到哪家乐坊寻乐子去了?」
他拐弯抹角地答道:「今儿散得晚了些。这个点回去,若叫那四尊神知道了,还不得闹得鸡飞狗跳。」
我警觉起来:「所以呢?陛下,您这么晚来,是要做什么?」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当然是借宿啊。」
我抱着手臂杵在他面前:「不行。」
刘寻熟门熟路地摆弄起书架上的藏书:「从前院就看见这屋里点着灯——我是万万想不到竟是你在书房用功呢。」
「陛下,您请回吧。」
「你的房间在哪?」他皱眉:「这书房里头一股阴森劲儿。」
我把坏掉的窗子勉强合上:「还有,请您从门那里出去。」
刘寻笑嘻嘻地圈住我的脖子:「一家人,别这么见外。」
「谁跟你是一家人?」我试图掰开他紧紧箍住我的手臂,可挣扎许久,依旧还是徒劳。
「这才像你嘛,左真。」他的手很大力地攥住我的下巴颏,「乖顺听话那一套,不适合你。」
「你、你松手!」
「可以啊。」他轻佻地开口:「带路,去你的房间。」
「你先松开。」
他张开手臂,随即换了个姿势把我卡在怀里。
「我想亲亲你。」
我瞪着他:「不行!」
「嗳,干嘛这么凶。」
「三年期限已过,我还有必要给你好脸色么?」
「期限也能拿来当借口?」他笑:「你走的那天早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顿了顿:「酒后不记事。」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帮你记起来的。」
「陛下。」我冷起脸下逐客令:「闹够了就请回吧。」
他无声地笑了笑,忽然提高声音:「是左宗正么。」
我傻眼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个的,玩我呢是吧?
母亲和左成双双推门进来。被走廊上的冷风一带,原本就阴郁的书房瞬间又冷了七八分。
左成行了礼,在一旁垂手侍立。母亲却趾高气扬:「陛下深夜来访,却不走正门,是何道理?」
刘寻倒也没生气:「皇后素来体弱,这两年总是多病多灾的。近来赶上倒春寒,朕实在放心不下,所以特来瞧瞧。不想却惊动二位。」
他这话说得很动听,可我一点儿也没觉得感动,我只觉得头好痛。
母亲上来就是一副逼宫的架势:「小女德薄才疏,不宜为后。民妇惭愧,恳请陛下早做断决。」
刘寻看向我:「你请的说客?」
我拼命摇头以示清白。
开玩笑,我巴不得他俩这辈子都别见面才好呢。
他转向我母亲,认真答复道:「废立皇后并非一家之事,朕是不会轻易答允的。」
母亲冷笑:「陛下如此坚定,恐怕有人要措颜无地了。」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径直走向几案。
「母亲!不要……」
我顾不上膝盖的旧伤,抢先扑过去护住铺在几案底下的软垫。
「拿出来!」她几乎是在嘶吼:「让陛下也看看,你这几日反省得如何?」
疼痛瞬间席卷而来。
「不要……」
我无力地摇头,泪珠十分突兀地滚落下来,一点一点洇湿了前襟。
这时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身为一个废人的悲哀——这天底下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给自己下毒的笨蛋了。
竹纸展开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以至于刺得我的眼睛都很痛。
这副膝盖是要废了,我想。
「哭什么。」
是刘寻的声音。
我举起手臂,在衣袖上使劲蹭了几把眼泪。然后就看到他面无表情地朝我走了过来,也看到他手里还攥着一沓“罪己书”——
那是我写了半个月的成果,不多不少,正好十四份。
「把斗篷穿上,」他朝我命令道:「现在就跟我走。」
母亲忽然笑了起来。
「刘宣在南陵行宫养病时,我见了他两次。」她阴阳怪气地说道:「第一次见,是时隔十七年的再会。当时我的匕首正抵着他的心脏,他却问我想要什么补偿。我对他说,立我的儿子为太子,不然就杀了你。」
刘寻虽不发一言,但他此时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
我求助地看向左成。可他依旧无动于衷地倚在门边,仿佛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第二次见刘宣,是我去向他道恭喜。他问喜从何来,我说,陛下亲允一双儿女结为夫妇,将来又要继承大统,这可不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么!原来他当真不曾怀疑过左真就是他的女儿。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我忽然有一种大仇已报的快感。叫刘宣生不如死,果然比直接杀了他有趣得多。」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刘寻,而后又看向我:「左真,我的好女儿,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鬼迷心窍要做王妃,刘宣也不会被生生气死。」
我抓起镇尺朝这个疯女人丢了过去。
她会毁掉他的。而我绝不能容许她伤害我最后的亲人。
但左成冲上来推开了她。我的继父,他看我的样子好像要杀人。
刘寻把我从地上拎起来,「走啊!」
黄莺咯咯大笑:「陛下打算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朕会杀了你。」
我拽了下刘寻的袖子,低声道:「别管我了。我的腿……恐怕走不了。」
他冷着脸弯下腰,抱起我就往外走。经过黄莺身边时,她还在笑:「乖女儿,你怎么啦?不会是有孩子了吧?」
我忍无可忍地骂了句:「龌龊!」
刘寻忽然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向右一歪,“咣当”一声撞在门框上。
我吓坏了:「你怎么了?」
他倚着门倒抽了一口气,慢慢蹲了下来,把我搁在地上。我越过他的肩向身后看去:
黄莺手握匕首,一脸狰狞。而左成胸前的血窟窿正突突地往外冒黑血,他的手里是一把沾了血的短刀——
很显然,他捅的是刘寻。
疯了,他们都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眼前仿佛蒙着一层赤黑色的厚纱,它不断地收缩、蠕动,最后把我绞进黑暗之中。
14
我试着动了动四肢,除了膝盖依旧疼痛难忍,身上似乎没有外伤。但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
「左真、左真?你醒了?」
「陛下?」
「嗯。」
我摸了摸蒙在眼睛上的绫巾:「这样也好。」他不说话了,我知道这是不愿相见的意思。
「陛下的伤……」
「不碍事。」
我又问:「天亮了?」
「已经到晌午了。」
「左宗正呢?」
「死了。」
「那——」
「也死了。」
那个疯女人。
「先帝杀了她在扶余的情人。」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大概是自我了结了。我想。
刘寻又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罚跪罚的。她一向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她仇人的孩子。」
我鼻子一酸,忽然很想揍他一顿。
明明我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但她心里记挂的却从来都不是我。
因为刘寻被养在建章宫,她宁可改嫁也不离开京都这个伤心地。刘寻离了京,她就打发我去郢都做她的眼睛。刘宣病重,她又冒险闯进行宫为刘寻争太子之位……
他故作轻松:「我也一样啊。从小就没亲娘,想挨罚都没有呢。」
不,不一样的。
像我这种生下来就注定不会被爱的人。
「她不会舍得罚陛下的。」
刘寻沉默了。最后他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慌了:「陛下,左真对您的忠诚,您是知道的。」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你走了。」他试着把我抱起来:「东明殿怎么样?不招风,又清净。」
「陛下!」我几乎是恳求了:「请您放过左真吧。」
「我不会去见你的。只是不想你过得太辛苦。」
他抱着我走了几步,又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痛。」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是、是么。除了这个——」
「陛下,」我了然:「左真服了两年的毒,身体早垮了,不会有孩子的。」
我虽没听到他的任何答话,却被几滴水珠砸中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