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是我》东山高卧

47、第 47 章

　　我把花放到织田作坟前，又靠着墓碑坐了会儿，地上有点凉，下过雨还没干的青石板浸满了湿气，某一刻我认真思考了要不要把风衣垫着坐，想了想又作罢。

　　太不齐整，太不体面。

　　虽然我这个在什么地方都打过滚，大半夜去土坑里刨中原中也，再和他一起找个破铁皮屋过夜的人好像没资格说。

　　可我还真的不太能忍受自己穿得像个流浪汉。

　　这点坏习惯也是森鸥外养出来的习惯。

　　我小时候在森先生那里过的日子很好，他当时没去常暗岛，没被清算，也没被倒台，加上又在军队任职，每天拾掇得像是随时能去拍可以塞进教科书的照片，正装占据他大半衣橱。

　　我那会最喜欢随便找个柔软的沙发躺着，看他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然后犹豫该选哪一块表，眼帘漫不经心地垂下，发尾垂落在颌侧。

　　收拾好以后他对着我欲言又止——谁能知道这么一个人，未来开诊所时会随意成那副颓样，仿佛绷了许多年的矜持被他一朝火速喂了狗。

　　太会装了，森先生。

　　我甚至都想问他这样会装，是装给我看的吗？

　　我第一次见织田作的时候和他赌博，几乎把森先生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抖落出来，后面织田作糊弄我，他早就忘光了，甚至都不记得森先生是谁，但我确定森先生对织田作之助这个名字一定特别刻骨铭心。

　　我第一次介绍织田作给森先生的时候，我还在织田作的小公寓里面摸鱼，整整两周没露面，森先生最大的优点，就是除非他觉得必要，否则不会干涉我，他打来电话委婉地表示“爱丽丝很想念你”的时候我还在喝酒。

　　我心想这都是什么鬼话，笑嘻嘻地反问回去：“森先生，你离开我可真是一天都过不了，我还是个青少年，夜不归宿再正常不过。”

　　森鸥外笑了笑，我也不想打扰你，但明天有个麻烦事非你不可。

　　我震怒：“我不是你的怀刃吗？让中也去，你不是想骗他当干部？”

　　爱丽丝抢过电话，我觉得你可能比他更早当上干部，她说。

　　我说我不要，我刚发现了生命的意义，谁要当什么吃力不讨好的黑手党干部。

　　“意义？”森鸥外在电话另一端问。

　　看来是森先生把爱丽丝关回去了。

　　爱丽丝是森鸥外的异能，哪怕她再像个人，我都很难把她当成一个独立个体，偶尔倒是能从爱丽丝身上发现点森先生没绷住的情绪。

　　我没对森鸥外解释，随手挂掉电话，织田作转过脸，眼神有点疑惑，他这些天看我挂掉了无数通电话，我和织田作解释是森先生打来的，过几天我就要当干部了，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我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大宝贝呢。

　　人活着就是为了织田作。

　　当我把这句话在森鸥外的办公室激情满满地告诉他时，森先生那一瞬间的脸色至今我想起来都很好笑，深紫色的瞳孔里货真价实的迷惘和震撼，我总感觉他当时想的是把我捉上床然后做个全身体检，

　　——我把这值得纪念的一秒钟，无比详细地描述给了织田作和安吾。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最知道森先生丢脸，我排第一位，第二位不是织田作也不是安吾，是lupin酒吧的老板。

　　谁能想到他最后瞒着我把织田作害死了。

　　织田作死后我始终对森鸥外耿耿于怀，就是因为我自认为过去对他很好，这不是清算时扯出来的遮羞布，也不是借口，而是我和森鸥外之间的账单实在算不清，我也不想算。

　　他也一直对我很好，哪怕现在想想里面有不少年长者的私心和极其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零星恶意，但他还是一直对我很好，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现在他对我也不赖。

　　在我跑路去武装侦探社这么多年以后，我在港口黑手党那里仍然有特权，也就芥川那个喜欢较真的小孩正儿八经拿我当叛徒，成日要捉我回去处刑。

　　一辈子都没接受过什么好意的芥川很好安抚，不知道什么是好，就把对我的那点恐惧，转化成对我的认可的执着，仿佛是得到我的认可，他就能消减当年那点害怕，我无意戳穿他，按照黑手党的传统我也算他的老师。

　　这些烦心事，我去找森先生抱怨。

　　我和森先生鬼扯的寻找到生命的一些意义，人活着就是为了织田作，其实全在骗自己。

　　织田作是很好，但也不足以好到让我认认真真活这么多年，到后面，我自杀犹如吃饭喝水般正常，森先生震怒归震怒，除了习惯也没什么办法，为了保证我不在他眼皮之外突然死掉，他废了不少心。

　　我自然不承他的情。

　　我那会对森鸥外已经开始烦了，一直以来，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港口黑手党自然不是安身之所，只是出于对森先生的信任，他当时告诉我，在港口黑手党我没准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我瞅着他扎在脑后的那个小啾啾，他又在夸我，“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会明白。”我不夸芥川的原因倒没他想像得复杂，反而特别直白。

　　森鸥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夸我都是为了压榨我的劳动力，我对夸奖实在过敏。

　　我耸了下肩。

　　但其实没什么意义。

　　我没找到意义，中也让我新鲜了一阵，后面是织田作和安吾，但我留在港口黑手党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森鸥外，一方面是习惯，另一方面是我对他也挺好，现在想想，简直不可理喻——我十六岁那会面对魏尔伦变成的恐怖哥斯拉，第一反应是火速联系他：“森先生，你快逃吧？”

　　而上一秒我还在和中也说：“虽然是为了保护森先生的性命，但我可没有足够的忠义面对魏尔伦这样可怕的家伙……”

　　很丢脸。

　　魏尔伦事件后我去找了森鸥外，首领办公室很安静，我要求他把爱丽丝收起来，落地窗通了电，再吊儿郎当地靠着那张气派的桌子往外看，横滨港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不停地往下卸集装箱，横跨港口的桥当时还在修，吊塔和骸塞挤在一起。

　　森先生很放松，眉眼更显温和，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雪茄，面前摆着红茶。

　　我站起来绕到他的那张椅子背后，胳膊肘搭着椅子背，手扶着他的肩膀，脑袋歪过去问他：“真结束了？”

　　他点点头：“结束了。”

　　我也点点头，照着他的唇角啃了一口。

　　我感觉手底下的肢体骤然僵硬了几秒，森先生破功是我永恒的乐子，我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去阐述论父子关系可以变质以及为什么要变质——太宰治说可以变质那就是可以变质。

　　“森先生，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些爱情在。”

　　如果要是织田作，那会他估计已经把我当儿子，训得我不敢出声，可森先生不一样，我不过就是想让他在当我爹的同时，顺便当我的交往对象，反正他爱我，具体怎么爱，哪种爱……

　　我并不在意。

　　我略显心虚地继续胡说八道：“虽然你声明自己不搞洛丽塔，但我确信我不属于洛丽塔那类，而且和我有一些爱情以后我会更加……”

　　森鸥外也不打断我，任由我继续说下去，等我口渴去拿桌上红茶，他放下雪茄，态度自如，神情自然：“随你。”

　　我卡了半天壳，强调了一遍：“你说的，随我。”

　　他双手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差点因为我这句强调笑出来，我现在多少能理解他当时的想法，无非就如同我现在看着镜花和敦。

　　他看上去本来打算像平时那样敷衍我，做出不理解的神情，装模作样反问我“是太宰君提出的要求，那就有合理之处，自然随你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装到一半为什么又放弃糊弄。

　　森鸥外凝视着我的目光有些深长：“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是蠢人，但有些东西的确只有时间才能赋予，作为黑手党干部的太宰治很容易看出各种社交场合下的潜台词，但太宰治却很难理解森鸥外因为比他经历更多时间所拥有的优势。

　　我确信他偏爱我，但却没想到他只是偏爱我，后面织田作死了我也没去找罪魁祸首找事，反正织田作也不会要我杀掉森先生给他报仇，更不要我没事去膈应安吾一下。

　　如果死者真的还停留在世间，织田作现在只会平平淡淡地扫我一眼：“太宰，你现在过得也不怎么像样。”

　　——织田作！比十八岁像样就行了，要求不能太多！

　　前几天，敦问我横滨有什么味道不错的餐厅，他想和镜花一起去吃，我突然想起来他今年也十八岁，但看着小老虎那双温温润润的眼睛，又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十八岁，忍不住就要摇头，好在我前一阵已经和白饭团一起当了狱友，暂时不用担心自己再因为十八岁的破事被政府或者猎犬清算。

　　我想了想，非常心诚地告诉敦：“你问国木田君会更好。”

　　敦犹豫了一下，嘟囔着，我怎么感觉太宰先生您更清楚。

　　老虎的直觉是挺可怕，我对直觉系的人很没辙，好吃的餐厅很容易找，顺着最贵的那一家从高到低顺下去，踩雷的几率很小。

　　但武装侦探社这点工资吃一顿就要穷很久，我想起十八岁最后那几天烧掉的那件黑色大衣，不进武装侦探社就不知道没钱的苦，早知道不该烧，去卖个二手还能换点钱。

　　我笑眯眯地对织田作说：“我得去接另一个太宰治，先走了。”

　　为了我的一些爱情，我得和我的一些爱情拉扯出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