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雪潺潺

14、一闭上阳多少春（十四）

　　柳皇后昨日方召集起人，说了开春将举办马球赛的事宜。
　　几位公主本是来东宫寻太子商议马球队诸事的，但直到快午食的时候，太子在前殿仍未忙完，几位公主便都先回各自母妃宫中了，只有仁乐公主留在了配殿，坐在抄手游廊檐下，脸色明显的不高兴。
　　这是仁乐公主，东宫的宫女便没人装看不见，都笑盈盈地给她上茶解闷子。
　　只要是在太子面前得脸的，她们都愿意前赴后继捧着。何况仁乐公主又是这样一位美人。

　　宫女扫了一眼站在对面不住瞟仁乐公主的同伴，直到同伴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眼光，她才弯下腰来笑着问：“公主可要用些饭？这点心都凉了，用了只怕脾胃不好克化的。”

　　这里到底是东宫，哪有主人还在前殿，客人就自己在旁边用上饭了的。
　　“鲤第姐姐，那也太折腾你们了，姐姐帮我倒杯饮子就好了。前几日就听说二哥哥这里得了上好的凤栖梨，做膏水是最好的。”
　　玉徊扬起脸说话，虽嘴硬，但说着说着到底忍不住，小脸又垮下来，“谁叫三姐姐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顶缸，她就没有我的口福。”

　　做膏水可比侍候用饭省事多了。
　　鲤第知道仁乐公主素来是个体贴人，笑着“哎”一声，领她的情：“三公主她们还没有用过，就留着等公主用呢。公主稍等些儿，奴婢去去就来。”
　　收拾案上的茶杯时，又道：“公主也别急。殿下这几日里一直忙，大人们来来去去的，难免有些口舌不对付的，殿下总得费些工夫。一时半会过不来。”

　　鲤第说完就下去做饮子去了，玉徊捏着薄薄的一张单子，凭栏发怔。又是想鲤第的话，又是想三公主的话。
　　“马球队分甲队乙队，甲队是上场的，乙队是替补。我晓得你不爱打马球，但公主大多得进甲队做表率，何况这次朝贡还有吐蕃，你的身份又太特殊，我不好把你塞进乙队混日子。”
　　三公主作为长姐，又是未来即将打入弘农杨氏的公主，自然早就定下甲队队长的身份，“不如你去求求二哥，让他给你个乙队队长当当呢？”
　　说完这话，没等玉徊再细琢磨，三公主就将手里的单子塞给了她，让她顺便求太子把单子上的人也都搜罗来。

　　说心里话，玉徊晓得三公主所说的“乙队队长”之言有理有据，但看了眼单子，又忍不住一阵咬牙。

　　要知道三公主的单子这么长，她方才绝不会默认什么“顺便”！

　　“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姐姐要主持入宫选秀呢。”
　　她欲哭无泪，糊里糊涂被塞了个雷也就算了，结果现下她还赶上太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了：“这么多人，她认得过来吗？”

　　等了不短的时间，玉徊正喝第三碗秋梨膏水时，看见廊外有几个宫婢匆匆向前殿走去。
　　东宫中各殿离得远，这里听不见太子那里的声音。白玉徊假装没看见，心下却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犹豫了少许，正在她起身想找来鲤第，告诉她下回再来时，太子打前殿中转了出来。

　　四目相对片刻，玉徊扶着廊柱，收回手，遥遥浅一屈膝。

　　宋怀琮的视线移到她的膝盖。

　　两人离得实在是远，周围又有不少人，一个接一个的文官鱼贯而出，所以宋怀琮想了想，叫薛襄附耳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朝玉徊一颔首，转头去了。

　　薛襄走过来时，赶紧扶起了玉徊：“哎呀公主，咱们殿下说别这么外道呢，自己宫中，何必拘礼。”
　　玉徊被他扶起来，面上未语先笑，刚要开口，又被薛襄截住了：“公主，咱们先进殿。和殿下议事的大人们来来往往的，瞧见公主，还是不好。”

　　玉徊要说的话被截住，笑也被截住。她说：“也是。”

　　*
　　“薛襄讲话不讲究，你别多想。方才那群人里，有几个要拿你不是的，还是避开些他们好。”
　　甫一进殿，宋怀琮便找着玉徊说，“快到朝贡日子了，你也明白的。”

　　宋怀琮说完，默默看着玉徊的脸色从不高兴变成了惊疑：“和镇国公一样的缘故么？”

　　宋怀琮“呃”了声，想找个说辞，但被玉徊那双明丽的双眼注视下，略一停顿，便也说不出敷衍的话了，只好朝这不算太熟的小妹妹笑道：“你晓得镇国公是为了什么？”
　　玉徊迟疑着想了想：“不晓得...”
　　莫非是为了给法宁出气？

　　宋怀琮也不是不晓得玉徊近日闹出的嫁妆事宜，看她神情就猜到她想说什么：“别乱猜，和法宁没关系。镇国公不至于管到这种小事上头。”他说，“我不好多讲，但他们这样行事，都和吐蕃有些关系，玉徊，你自己小心。”

　　玉徊怔了怔。吐蕃朝贡将近，他们却将矛头对准她，莫非是要拿她作筏子么？
　　若真如此，那这其中就确实如太子所说，她根本没必要多了解——因为她即便了解，也没有力气改变，还不如直接尽量躲开就罢了。

　　玉徊不是个死脑筋的女孩子，一想便通了，乖乖点头儿：“我都听二哥哥的。”

　　宋怀琮朝她笑笑：“官家指了我带着你，正是怕这群老不死的乱出手害了你。现下有我在，不用担心方才这几个人逮你的错处。武将中的人难料些，不过也有我替你盯着呢。”
　　说着伸了手，抽走白玉徊夹在指间的单子：“什么好东西？等了你半日也不给我呢。”拿来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了：“唷。”

　　玉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白玉徊向来不爱显露，从不插手宫中事，根本不用她解释，宋怀琮一看就知道是三公主的杰作，便啧了一声：“她这是要选秀么。”倒是与方才玉徊说的话一样。

　　白玉徊想起在柳皇后处看见妃嫔云集的场面，不由得玩笑道：“二哥别急，选秀早晚的事。”然后瞧着他笑。

　　连三公主都晓得的事，宋怀琮又怎会不晓得。自打回来后行走在金陵，出去一趟，便要撞见四五个不小心崴了脚的贵小姐。
　　同样，他也不是不晓得玉徊在暗指他择太子妃的事，但等白玉徊真被他带在身边，见识了那场面，怕是避这个话题还避不及呢...
　　宋怀琮便只是笑，囫囵过去看单子。
　　看完了，他想了想：“人可真不少，一家家找下去得到什么时候？”他问玉徊，“你三姐姐问过这上面的人没有？他们全都不愿意来？”

　　玉徊点头儿：“难叫的多是贵女，好好的小娘子，等闲也没人喜欢摔断脖子呀。”

　　这倒也是。
　　宋怀琮觉得她说得有理，但正事也不得不做。只瞧见单子上有几个名字，先划去了：“这几个我有些交情，私下里问问吧。”又把剩下的归了归类，招手叫玉徊，“小玉徊，你来看，这几人都是在方山学堂上学，我说得对不对？”
　　玉徊看了眼，说对，“二哥哥记性真好。”

　　“我猜的，离开金陵前，她们的姐姐们就在方山学堂，我猜一个家里的女孩儿应不会送两个学堂。”
　　宋怀琮收拾起东西，打算一气儿先将一个地方的都收编了，“你三姐姐最近不好出门，你是乙队队长，也一样的。咱们一起走一趟，过去把方山学堂的女孩子先收了。你有没有哪个熟识的？我也省些口舌。”

　　有倒是有，就是这人么——
　　“有。”玉徊也随着起身，有些尴尬道：“我妹妹。”

　　玉徊看着宋怀琮面上露出“明白”的神色：“哦，那还是我来说吧。”

　　...
　　点鹭进屋时，正看见玉徊跪坐在席边，独自发怔。
　　点鹭走近些，也跪坐下来，柔声道：“公主，奴婢们东西都收拾好了，公主可还有什么想带上的么？”

　　玉徊回神，说不必了：“你思虑向来周全。再说只是白日出去一趟，哪用什么东西，带上人就是了。”说着要起身，“太子哥哥等久了吧？我们走...”
　　点鹭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忧心事么？说不定奴婢能给公主办好。”

　　“不是那种事。”玉徊迟疑一下，“你觉不觉得，我跟着太子哥哥去，好像帮不上什么忙？他带上我，可能本是想让我也帮他当说客的，不想我一个人都不认得，唯一认得的，还是水火不容的妹妹...”
　　“是太子殿下要带公主的，也不是公主要去的呀。”点鹭给玉徊掖掖大氅的毛领，说，“本来这事也不是公主的活计，怎么能赖到公主头上？”

　　“总归是我求他，让我做乙队队长的么...”
　　“若是没有官家和圣人把公主接进宫里，公主在自己家好好待着，自然能认得许多金陵贵女...”说到这里，点鹭看着玉徊低落下去的神情，也有些替她难受了，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公主...公主是世上最美丽、最招人疼的女孩子，三公主、七公主都那样喜欢公主，没有道理太子殿下不体谅。”

　　见玉徊终于被逗得笑了，点鹭才松口气，叫其余宫女一齐跟上侍候。到底是要出宫，还是去学堂露面，排场小了，该有人背地里嚼舌了。

　　饶是这样八个大宫女浩浩荡荡跟了出来，太子也只道：“也还罢了。”他同正上车的玉徊打招呼，随意说了句，“今日这么素净呀。”

　　玉徊的嫁妆都存在白家，这事几乎全金陵都晓得了。但大多人也只以为嫁妆会被吃些回扣，不至于短吃短穿，他们并不知道，玉徊生活处处已捉襟见肘。
　　玉徊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鬓上为何只戴一朵珠花，连任何鲜花都不要时，太子已伸出手，拉了上车上了一半的玉徊一把，上下打量她一圈，了悟似的道：“我晓得了，你和你三姐姐好，所以就学了你三姐姐的习气，处处以质朴纯真为先。”

　　玉徊感激地看了眼太子。太子愿意给她这个台阶，想来方才也只是无心说的话。
　　她大大方方地笑答：“二哥哥觉着这样好看不好看呢？”

　　“好不好看我不晓得，我只明白，一站在你身边，我们其余人全成了富贵俗人了。”
　　太子支着下巴，脸转向一边，手上却变戏法似的，不知又从哪里抽出一只娇嫩欲滴的粉芍药来，“喏。”
　　本朝延续前朝的习惯，有官员簪花的习俗。而当有这种习俗时，簪花也就开始翻了番儿地讲究起来。
　　春日里百花盛放，大家比的是花的样式。而秋冬能簪戴鲜花的，便只有拥有能催开花的暖房的权贵才能做到。珠花再贵，却并不会腐坏，鲜花却戴过一次就得扔去。
　　所以到了冬日，街头小儿编出了歌谣，在官员大人们上朝的路上笑着拍手，唱“宝石花朵不稀罕，芍药牡丹回头看”。

　　今日，宋怀琮发间的芍药便是最名贵的品种，一朵便可价值百金。
　　那娇艳馥郁的粉芍药在他发间虽低调半掩着，都看不见多少，但他唇红齿白，双眼明亮，连带着只露出一点的花都显得一同美起来。
　　而此刻，那朵开得最盛的就这样被他摘下，送至玉徊手里。

　　到底玉徊还是个小娘子。哪个小娘子不喜欢花。又有哪个小娘子受得住人哄。
　　她没绷住，一下转忧为喜，甜甜笑了。那种娇憨之态，看得宋怀琮都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玉徊抱住了从宋怀琮那里得来的花：“二哥哥可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二哥什么时候反悔过。”
　　外面的侍卫小声说到了，太子便一边下车一边吩咐他，“待会儿有公主的妹妹在，你一路护送好公主...回去之后，把我那盆乌龙捧盛给公主打包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