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雪潺潺

13、一闭上阳多少春（十三）

　　“忙？在料理降真的婚事？”
　　锦幄初温，金狻猊兽炉中香烟细细，从殿室的一端朝另一端飘摇，曳得满屋子都是清神的香气。身着石青常服的天子抬起头，盯住了前来禀报的内侍，语声随意，但没人会将天子的话当作闲谈，都纷纷心惊胆颤，等着他的下一句。
　　“降真婚事已定下两年有余，现下还有什么可料理的？只怕不是在忙降真的事，而是在忙着见别人吧。”天子看着泥首在地的一群侍从，并不发火，也并不叫起，只平静道，“今日进宫的有哪位大人来着？”

　　帘子被掀开，一个干净斯文的内侍进来作揖：“官家，今日镇国公进宫。”
　　天子笑笑：“天寒地滑，还肯冒着大雨进宫，真是忠心啊。”他似乎只是这样感慨一句，又指着地上的人，“李霖，你看看你把人管成了什么样。动不动跪下做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李霖认下了这桩责，斥底下人起来：“像什么样子！”又上前给天子换茶。
　　待到天子凝望着远处东边山峦，似有所思时，李霖才走出殿外，听了个小内侍回禀，又回来道：“官家，太子殿下约莫是年纪轻，忙起来许多事抛在了脑后，把正候见的镇国公撂在廊下许久了。镇国公好像不怎么愉快，官家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便被天子的回视给看住了。天子的眉尾微微一扬：“没见？”
　　李霖应是。

　　许久，垂首盯着脚面的李霖才听见天子“嗤”一声笑了。笑过又是叹：“唉，琮儿这孩子，我倒忘记了，他是个念旧情的孩子啊...当初他母族就是被芮威查办的。”
　　他念叨了几遍“念旧情”，便说罢了，“果真用情至深，倒跟我像了个十足十。真不知是不是好事。”
　　李霖适时送上恭维：“旁的奴婢听不懂，但太子殿下念旧情，公主们必是喜欢的。二殿下对姐妹手足是真好。”

　　“也是，宫中的几个公主，哪个不爱缠着她们二哥哥。小十八那么小，我还抱着她呢，就会流着口水跟我说‘要二哥’！”官家想起小女儿，不禁大笑，挥了挥手，“罢了，他的脾性，我还不知道？把他送来的条子都给送回去吧，跟他说这回外邦朝贡的事，都叫他撒手来做。”
　　他看了眼李霖，“让他不必顾及皇后的意思，明白么？这回虽是皇后推他上来的，但个中是非，我都明白，不会平白疑虑，只叫他放心。”
　　天家无家事，宫人最好的反应就是面无表情，什么都听不懂。李霖平淡一欠身，像什么内幕都没听出来似的：“是。”

　　正要退下，又听天子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你们圣人前几日把芮见壑指给了仁乐作侍卫，是有这事吧？”得到李霖的肯定回答后，他“唔”了声，“皇后倒是会做媒，只可怜了我了，贵妃在我耳边抱怨了多少天，尽骂我伤法宁的心。”
　　天家的一家三口就够乱了，现下还夹了个侧室进来！李霖更不好插嘴了，只得一边疑惑一边陪笑，本以为不过是天子对皇后乱点鸳鸯谱的抱怨罢了，却又听他道，“既如此，索性就这次落了实处吧！芮见壑这小儿腹内有大主意，法宁没那个本事套牢他，倒是仁乐聪慧，且让她去施展用处吧，也不枉我养她一场。”

　　李霖一愣，不得不确认：“官家的意思，是叫仁乐公主替代法宁公主嫁入镇国公府？”

　　天子说不是：“仁乐非我亲女，怎堪大用？不过是牵制之法罢了。镇国公府的下一任世子，需得流着我的血。”
　　他也无意解释什么，室内未点灯，纱帏被吹得簌簌乱颤，而他跪坐在角落，面庞覆上一片淡淡的阴影，“既然太子和妹妹要好，那就叫他随行指教吧...给他连着方才的话，一起传过去。”
　　李霖心下一片骇然，好在欠着身，天子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他再次躬身应是。

　　一盏茶之内，文德殿中本该需要两柱香时间传递的消息已被呈进东宫之中。
　　薛襄都咧了咧嘴，小心看向太子：“殿下，这...”摆脱柳皇后给太子设下的困境倒是好事，可另带的话真叫人哭笑不得。
　　让太子给公主指教如何争夺另一位公主未婚夫的心？就是皇后也没这个说法，更遑论血缘实是仁乐公主表哥的太子...这都算是什么事！

　　太子背对他们，立于廊下，鸦青的宽袍广袖在风中鼓起，显得劲腰更不足一握，瞧起来朗然风流。这消息似乎没带给他太多的惊诧，但也没能让他松口答应。
　　他只抱着胳膊，静立了会儿，才道：“官家说没说日后怎么安置仁乐？”

　　李霖没正面回答，大约也是觉得难以启齿，只能道：“...殿下，官家对此事势在必得。”与在天子处的谨慎不同，他在太子面前没忍住实话，“就算殿下不做此事，官家也会再找人促成仁乐公主与芮世子的。殿下还是...”还是多为自己考虑些为好。

　　太子看着远处四方天上的瓷青色，浓云裹雨，那雨凉丝丝的，拂至他面上。
　　他笑叹道：“靠牵着裙带子开国就罢了，护国也要如此么？”

　　薛襄和李霖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不敢说话，只得装聋。
　　这话已触及到大永的秘辛了。

　　传言里，大永的开国皇帝是戏子出身，因攀附前朝太后而荣宠极盛，史无前例脱籍做了官，天下大乱时又乘势造了个反，才一路拼杀下如今的大永。而自然，既是靠...发家，宋家人个个相貌过人，传言里，太祖皇帝甚至有“狐颔妖眼”的外貌记载。
　　狐颔就是形容下巴尖，而妖眼自然更不必多说。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以“燕颔虎颈”为勇猛之相，对于帝王来说，“狐颔妖眼”无疑算不上个好面相。
　　这是否是前朝余孽的胡言攻讦早已不可考，但目光转回眼前，即便是太子麾下的内侍也不得不心下怀疑…或许太祖的传言并非毫无道理。毕竟身为他重孙的宋怀琮，也正正好好便是这副样子。若说是巧合，那这也实在巧得过了头。

　　当然，两人出神归出神，瞧却是绝不敢多瞧的，只低声劝谏：“还请殿下三思。”天子的指派虽离谱了些，但毕竟天子的吩咐就是吩咐，根本没有人说不的余地，宋怀琮好不容易按下柳皇后故意在官家处煽动的疑心，现下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大永的开国史确实不那么好听，宋怀琮只提了一句，也不再说。
　　他轻轻吸了口气，捏了捏鼻梁：“李内侍外出太久，只怕官家要见你。你先回去吧。”
　　李霖忙道是，却还眼巴巴望着太子：“殿下，官家吩咐的事...”

　　“我晓得了。”太子道，鸦青色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素日里鲜少见宋怀琮着这样暗的颜色，这种暗色也很容易显得人肃杀，但他肌肤明净莹白，双唇含朱，反倒显得鸦青色都比寻常艳上三分，实在惹人得很。
　　“内侍还请回禀官家，我会好好指教仁乐...”太子抿唇，笑了一下。
　　那样冷冰冰的笑出现在他的面上，竟叫人不觉畏惧，反觉惊艳。他对宫女内侍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见，只继续道，“不如就借开春马球赛的由头儿吧，过两天就是各队拔擢人选、训练的时候了。到时候芮世子也会参与，我会叫仁乐随我一同。”

　　...
　　“开了春的朝贡，外邦好几个地方的使节要结伴而来。到时候必得与我们赛马球。”
　　三公主与诸位公主道，“咱们得先做好准备！”
　　十一公主年岁小些，才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人也天真：“赛马球，自有能人去，干什么叫咱们亲身上场？”

　　“近年来大永碰上外邦，吃了好几场败仗，民间愈发惶惶。这次的赛马球可不是真的叫你们去玩！”
　　三公主是在场最大的姐姐，她一开口，其余公主便都闭了嘴，只有垂脸听训的份儿，“赢了，才能扬我大永国威；而就算输，我们也得尽全力才是。将这次马球看作玩耍的，趁早不要在这里，还是快些出殿去吧！”

　　三姐姐做久了长姐，养成这样一副强硬性子，日后只怕与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嵚相处必是难之又难啊。
　　看着殿中缩作鹌鹑似的一众公主，玉徊心中叹了口气，但面上只笑着闲谈几句，絮絮问些球场、马匹的事情，拐开了话题。
　　“三姐姐，咱们宫中的姐妹虽愿意打马球，人数却少。若凑不齐一支队可怎么办呢？”

　　三公主说：“你说的是。”然后没开口，看了眼在一旁侍候的薛襄。
　　太子不在，便由他的人转达意思。薛襄上来笑着道：“公主不必发愁，兹事体大，二殿下先前请了官家的旨，公主们的马球队可尽管从宫外的小姐太太们中拔擢人才，一切按球队为先。至于马匹物什的，殿下已经调了银子，保管够公主们使。”
　　说到这里，薛襄又补充，“另外的，若有实在说服不了的小姐太太，便叫奴婢禀给殿下。殿下来处理。”

　　有了这保证，三公主便放心了。

　　然后哗啦一声展开手里的单子，转回头：“徊徊，那你去找二哥，求他把这张单子上的女孩子都请进宫中吧！”

　　白玉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