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京久

8、Chapter 8

　　十一月的宁城天气阴冷，阮棠裹着陆宣的皮夹克坐在潮湿的山林间，身上披了层初冬的薄霜。

　　在不远处的密林中立着座小工厂，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化学物品的刺鼻恶臭，伴随着似有似无的轻烟。那是他新生的地方，也是死亡的地方。

　　阮棠抽完一支烟，起身往工厂走。守在工厂门口的人搜了他的身，确定没带刀具之类的才放他进去。
　　工厂内部不算干净，一位高材生正在研究化学式，手边放了些瓶瓶罐罐，一盆黑漆麻糊的半成品发出难以言喻的怪味，老鼠闻了都要举家搬迁。

　　阮棠没管，径直走向办公室，里头有人在等他，此人身形壮硕，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副土老肥的样子。
　　阮棠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人唤他“龙哥”，就跟着喊。

　　他坐到龙哥对面，下巴埋进衣领里，露出双清澈又乖张的眼睛：“你让人举报我？”

　　龙哥似是没听见，泡着新得的古树茶，倒上一杯推到阮棠面前：“尝尝，听说养胃的。”

　　阮棠没喝，追问道：“为什么？”

　　龙哥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为什么？”
　　阮棠面露疑惑。
　　龙哥：“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回信息？我捡你回来是看你机灵，要你给我干活的，你倒好，跟个野男人跑了，每个月拿几百块的日子过得舒坦不？”

　　阮棠不吭声。

　　“欸，你记得不，我带你回来时你只有这么大，差点没活成，”龙哥比划着，像在形容自家的狗，“你当时跟我说，不管干什么，有吃有喝就行，后来你又说要更多的钱，现在呢，人家花200就把你拐跑了。200块钱我给你呀，2000够不够？你为什么要跟个穷小子跑呢？我都替你可惜。”

　　阮棠语气淡淡：“这不一样。”
　　龙哥：“什么不一样？”
　　阮棠：“你给我钱，是要我帮你卖命，他不一样，他……”

　　阮棠说不上来，陆宣的200块是没有目的，纯粹的，就算有目的，那应该也是陆宣想要个人陪他，从某种层面来说，他们渴求的东西都一样。

　　“哦，我懂了，是不一样，”龙哥哂笑道，“我跟你谈的是利益，是真金白银，他给你画的是大饼，‘我们会有钱的，我会努力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当初就是这么骗我第一任老婆的。”

　　阮棠不爱听，起身想走。

　　龙哥叫住他：“去哪？你现在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多少人等着抓你，你一出去，没准脑袋就搬家了，小棠，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阮棠受够了这老男人的自以为是，冷声道：“我也可以举报你，要死一起死啊。”

　　“何必呢？我知道你不想死，你才多大，20有吗？”龙哥轻笑一声，“这样吧，我也不逼你，再帮我办最后一件事，以后你想去哪去哪，你自由了。”

　　阮棠当他说了句屁话，裹紧外套转身拉开门。
　　正此时，龙哥拿出一包东西倒办公桌上，哗啦啦的，随之弥漫开一股铜臭味儿。
　　——那是钱，数不清有多少，粉嫩嫩的纸张堆成小山，散落的几张打着旋儿飘下，躺地上跟垃圾一样。

　　龙哥：“这是定金，剩下的尾款事成之后给你。小棠，你想想，你现在身无分文，出去都不知往哪跑，就是一个死，条子不会因为你少干一件坏事便放过你。我给你条路，完事后你拿到钱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跑哪跑哪，外国也行，我不信条子的手能长过太平洋。你可以躲一辈子，等风头过去你想和谁就和谁跑，爱跟谁在一起就去！你想要的大房子、车子都会有的。”

　　许是龙哥说的话太有诱.惑力，即使明白那是个大坑也忍不住想去搏一把，就像赌徒明知道会倾家荡产，也不惜砸锅卖铁来一把豪赌。
　　况且阮棠孤身一人，穷得可以，既倾不了家也荡不了产，赢了，他可以换来某个人，输了，问题也不大。
　　他顿住脚步，扯过古树茶的包装袋，将桌上的钱尽数纳入袋中。

　　——

　　龙哥要他做的是运货。

　　阮棠跟着龙哥进到仓库，薄膜一掀开，十几箱货整整齐齐码在货架，那不是用“克”可以计量的，少说几百公斤，够崩几百次脑袋。

　　阮棠心里有些发怵，可肩上的袋子实在有分量，硬生生将他的不自信压了下去。

　　龙哥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最近宁城形势紧，可货不能压，我问了好几个兄弟，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运。小棠，你不一样。”

　　阮棠不想跟他多说废话：“运哪？”
　　龙哥：“A市。”
　　“A市？！”阮棠惊了，甚至想抢钱跑路。

　　龙哥安抚着受惊的小鹿，脸上依旧笑眯眯的：“我知道你不想去A市，但是人在哪跌倒，总不能就在哪趴着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阮棠没说话。

　　——

　　十一月一到气温骤降，陆宣老是忘记买新外套，缩在被子里不肯起床，可一转身看见空无一人的身侧，又像浑身着了火似的，弹坐而起。
　　阮棠走了，他却还是习惯睡床侧，把靠墙的位置留给阮棠，以防那人半夜摔下床。过了这么久，他还没学会释怀和独处。

　　阮棠如一颗掉进白开水的糖，将他的平淡生活激起涟漪，又悄然融化，甜美了昼与夜。他一直舍不得喝掉那杯糖水，直到有一天杯子碎了，水洒了一地，时间一长，风干了，一点痕迹没留下，可陆宣记得馋糖水的滋味，以至于现在一想起就抓心挠肺的。

　　他起床洗把冷水脸，好歹清醒了些，挂着满脸水珠去到阳台，拉开窗帘，正巧看到蹲点的民警。

　　自从李海峰来过后，近半月来总有人在楼下蹲点，陆宣不知道他们是想守脑子发懵自投罗网的阮棠，还是把他当成了共犯。

　　楼下，李海峰也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陆宣，当晚陆宣最后说的那句话太有深意了，令他察觉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味道，他预感阮棠还会回来，毕竟对于一个逃犯来说，能在一个人身边待三年，那么这个人于他意义非常。

　　突然，他接到个电话，是局里打来的。
　　“——A市那边发了协查通告，说A市有个通缉几年的毒贩子最近有动作了，据他们的线人说，那人想搞批货，从宁城搞。”

　　李海峰：“什么？！”

　　电话那头：“宁城近段时间查得严，供货商手里有积货，便宜卖。”

　　“那玩意儿还能搞促销？”李海峰捏着眉心，“交易地点呢，线人有拿到准确消息吗？”

　　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李海峰紧拧着眉，仰头望向陆宣，神色凝重。

　　陆宣被看得心头一惊，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他连忙拉上窗帘给那个再也没人接的号码打电话，打不通又发了数条短信。

　　——

　　阮棠找了十来个街头小混混帮忙运货，小混混年纪不大，心思还挺多，问东问西的，阮棠开个他们没见过的“高价”，再带他们看了货，混混们才总算答应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阮棠还得确认运货路线，搞点埋伏。他不想死，要死也不是现在，至少得等到四五十年后，再说，他还没跟陆宣说再见呢，就更不能死了。

　　这天，阮棠拿着地图从工厂出来，确认路线要用的车早早等在厂房外，开车的是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据说他家里人逼他读书，他不想读，和爹妈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加入了当地人见人打的“青龙帮”。不过毛头小子初出茅庐，混了几个月还在最底层，收的保护费都得上交，很是可怜。

　　阮棠却对此人很满意，主要吧，他喜欢这小子的脸，不，应该说从头到脚无一不满意，毕竟刚从学校出来，皮肤还没混黑，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跟小动物似的，没事总爱好奇地瞎瞅，灵得很。

　　“欸，”阮棠坐上车，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说：“张扬。”
　　声音也软，与名字极其不符。

　　阮棠眼尾一弯：“我看你跟我差不多大，要不你跟我混吧？收保护费能收几个钱，你跟着我，你打下手就好，我分你一半。”
　　张扬心动了，可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啊？为什么？”

　　阮棠歪着头：“你不觉得我俩很像？我看你有眼缘。”
　　他的眼睛太亮了，又带着湿意，张扬不禁同他一起歪头，喃喃道：“……是很像。”

　　阮棠根据张扬的经历给自己编了个类似的身世，成功获得张扬的信任，引得对方连连喊“哥”，还对他吐槽现任老大抠门。

　　阮棠笑得天真：“那我们悄悄的，你不要告诉他们我们成一路人了好不好？”
　　张扬愣愣一点头。
　　阮棠：“那出发吧，照着地图走。”

　　车驶离厂房，下山的路不好走，夏天时这里的工人乱扔烟头烧了半座山，火灭后还没来得及清理枯枝败叶，处处是焦黑一片。

　　等下了山，阮棠死了将近一月的手机终于有信号了，叮叮当当一阵响，险些把小灵通整不灵通。
　　他一边和张扬聊天，一边看短信，除了催缴费的、龙哥骂人的，还有陆宣发来的。

　　正聊得起劲，阮棠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扬摸不着头脑，偷瞥阮棠一眼，发现对方眼中的湿意更重，垂下的浓密睫毛都掩不住泛红的眼尾。
　　“大哥，你咋的了？”

　　阮棠盯着短信，声音带着哭腔：“他让我别回家，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张扬慌了：“谁……谁不要你？我帮你打他，你别哭啊！”
　　阮棠：“谁允许你打他了？！我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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