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海边的疯子 ...
-
从法国回来后,我生了一场小小的病,老毛病了,这是我在英国做俘虏时留下的病根儿。当然了,也不好意思到处说,都怪那边阴雨绵绵的天气,叫我的腿骨总是隐隐作痛。
朋友们,自从那次见到里昂后,我的心总是不能平静,尽管我可爱的孙女儿每晚都为我朗读最爱的《浮士德》,我也无法平静下来。我总是忍不住流泪,于是朱丽叶有一次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挪威。
“为什么突然要去挪威?”
朱丽叶耸肩:“你忘了我学的海洋工程?最近学校在那边有个项目,并且我听说了件好玩的事儿,我想您应该会感兴趣。”
“是什么?”我问。
“他们想找沉没在北冰洋的战舰。古德里安爷爷,我知道您曾经就在那艘战舰上。”
我没好气地哧了一声:“所以你们想请我做顾问?我收费很高的!”
朱丽叶笑着推搡我:“哪有,您就帮帮我吧!好不好嘛爷爷。”
“不好。”我拒绝了她,因为我这颗苍老的心可实在受不了折磨。
朱丽叶撅起小嘴,说:“你明明就很想去,但你总是要我来求你,你真让我太失望啦!”
“让你失望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段动人的回忆。”
我抿了抿嘴,嘴硬地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珍惜这本《浮士德》?”
她笑眯眯地说:“你一直在想念某个人。”
哎,我的小朱丽叶,我哪里是在想念某个人,我在想念一群人呢。只是回忆太过悲伤,我不敢轻易回首。那段岁月对我来说是美好的,却也是残酷的。短短几年我的变化翻天覆地,到最后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不过朱丽叶说得对,我很想去挪威,不为别的,我只是突然想去那里见某个人。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活着,我和他已经四十多年没见了。那时我和茉莉筹备着婚礼,他双眼通红地来见过我一次。
那时我就感觉他的精神有点不大正常,他的笑容十分勉强,我留下他喝了一杯咖啡,他走的时候问我:“古德里安上尉,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苦笑摇头,无法回答他,只是向他敬了个军礼,目送他远去。
后来,我听说他退役后去往了挪威。战后他并没有受到审判,因为审判庭发现这个年轻的少校居然藏了一个犹太人,他的罪名被洗脱了,甚至得到了赞赏。
于是1990年12月20号,我和朱丽叶从波茨坦的机场乘坐飞机来到了奥斯陆,在她学校的接待人员下,我们来到了阿尔塔。
阿尔塔啊……我闻到海风中熟悉的味道,冰冷咸涩,但已无硝烟。这座极北的城市因为绚烂的极光成为了著名的旅游城市,往日里冷清的镇子上各种商店鳞次栉比,拉着长长的灯串,悠扬的乐曲飘荡在街道,白雪映照着极光,就像圣诞老人的故乡。
我在镇子上转了好几圈,没有发现当年那个书店。当然,我也知道它不可能存在了。
空气冰凉,我苍老的肺开始咳嗽起来。于是我和朱丽叶就回到了酒店,学校的项目负责人说是等到圣诞节那天我们才能出海。那么这样我就还剩下五天的时间,我决定抽这个时间来寻找我的朋友,我知道他肯定就住在这个镇子附近。
“您要找的是位德国人吗?”年轻的学校项目责任人罗斯特副教授殷勤地问:“我想我可以为您提供一些信息,毕竟我在这边呆了很久啦!”
他虽然是对我说话,眼睛却总是忍不住往朱丽叶那边瞟,我心下当时就了然啦,这些年轻人……
“是啊,您有什么消息吗?”我问。
他说:“您得给我点线索嘛。”
我想了想:“名字叫威廉·维克多,他以前是一名优秀的空军军官,长得很帅,一表人才。”
“空军啊……”罗斯特端着下巴思索:“前几年倒是遇见过这样一个怪人,他住在离峡湾不远的村子里,是个德国人,会开飞机,有时候会帮村民们运输些物资。”
“说他是怪人嘛,因为一看他就是个雅利安人啦,但他身边却带着个犹太人。”
我蹭的一下站起身:“就是他!我敢肯定就是他!”
我十分激动,朱丽叶连忙说:“教授,那村子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去吧!”
罗斯特红着脸:“好,我现在就去安排车,不过我也很多年没去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村子里。”
我嗫嚅着说:“肯定在的,他不会离开。”
他怎么会离开呢?
他心爱的少将就沉睡在这片冰冷的海域啊。
我的记忆飘回了那天的船舱,猛烈的爆炸让我到现在都经常耳鸣,在医务室里我看到浑身是血的少将,他脸上的血泪正被一只修长却已不再美丽的手不断擦去。
他后悔了,我在他那双温柔的灰蓝瞳孔中看到了悔意。他呼唤着少校的名字,他恨自己没有将爱说出口,他也恨自己无法完成约定的承诺。
他答应少校会等他回来,可他自己却回不去了。
我擦了擦眼泪,望向车窗外,这座临海的村庄近在眼前,待车停稳后,朱丽叶扶我下来,一名四十多岁长着副典型的维京面孔的中年男人与我热情地握手。他看起来文绉绉的,戴着副眼镜,说话时眼镜上总是蒙上白雾。
“原来威廉叔叔还有别的朋友呀。”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这个村子土生土长的渔民,叫我瓦利基就好。我的德语还算标准吧,都是威廉叔叔教我的。”
我笑着点头:“我叫克莱尔·古德里安。”
居然是渔民,看不出来。
“古德里安先生,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厅坐下聊吧。”
我皱眉:“你不带我去见他吗?”
瓦利基瞪大了眼睛,然后看向罗斯特,随后恍然大悟地说:“哦!你们都不知道呀!威廉叔叔在两年前已经去世啦!”
恍若晴天霹雳,虽然有过猜测,但听到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时,我内心里满是震撼与后悔。我不该逃离这么久的,我应该来早点见他。
见我神情变得悲伤,瓦利基也叹息一声,随后又弯起眼眸对我说:“您也别伤心,威廉叔叔终于如愿了,他是幸福的。”
我泪眼朦胧地说:“请您告诉我他的一切。”
于是在咖啡厅里,我和朱丽叶还有罗斯特,认真倾听了威廉后来的故事。朋友们,那天我真的是泪如雨下,我不敢想象威廉的心情,他奇迹地从绞肉机般的东线活了下来,一心想要和埃里希回到巴伐利亚,可他的少将却永远沉睡在这挪威冰冷的海里。
他再也无法故意惹他生气,无法抱着他撒娇,无法像个流氓似的找他索吻了。
命运真是捉弄人。
“威廉叔叔刚来的时候,我们都叫他‘古怪的德国佬’,那是1955年吧,他带着一位白发苍苍的犹太女性来到了我们村子里,找了间面朝海洋的木屋住了下来。他性格开朗热情,很快就与大家打了成了一片。”
瓦利基抿了口咖啡,双眸明亮,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
“是的,他是那种热情无畏,讨人喜欢的性子。”我说。
“虽然德国人侵略过我们,但我们并不讨厌威廉。他会和我们渔民一起出海捕鱼,他还会开小型飞机,帮我们做些运输和救援的活儿。他的飞行技术可好啦,所以我们都猜测他以前是位空军,但对于他的过往他什么都不说。我们都知道战争过后很多人的心都受过创伤,所以也都不问。”
“那时我才八岁,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瓦利基目光飘荡了很远,落在窗外极光下的海面上:“他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但我知道他很悲伤。”
“没人的时候他总是对着海默默流泪,拿着一条挂着银质小船的项链,嘴里喃喃着什么,似乎在叫某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他流泪时被我撞见了,我扯着他的衣服,问他‘威廉叔叔,你为什么哭?’他把我抱了起来,指着海面问我,这片海美不美?”
“我点头说,当然美呀。他就笑了,满眼是泪,他也说很美,他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片海,因为这片海里沉睡着他的爱人。我当时很惊讶,并不能理解他的感情。我只知道威廉叔叔很爱的人在这片海下,他的心应该很痛。”
“于是我搂着他的脖子问他,他也爱你吗?他笑着点头,荡漾起幸福的微笑。”
瓦利基说到这里,取下眼镜擦了擦泪水,我和朱丽叶都泣不成声,连罗斯特都红了眼睛。
“是沙恩霍斯特号。”我说:“他的爱人,是当时舰队的最高指挥官。”
瓦利基点头:“这件事也是我长大了才逐渐知道的,毕竟我生长于战后。”
“您继续说吧。”
“威廉叔叔什么都好,就有个不好的习惯。”瓦利基笑了笑:“他总是喜欢跳海。”
“跳海?”我露出惊讶的表情,在这种冰冷的海中待上个几分钟会死人的。
瓦利基无奈地笑:“每年12月的26号,他都会出海。在伊兰伽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哦对,伊兰伽奶奶就是他带在身边的犹太人,他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去世时很安详。”
我点头:“我知道她。”
“在伊兰伽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威廉叔叔总是在26号那天跳海,从船上跳下去,然后又笑嘻嘻地爬上来,每年都是如此。我父亲经常和他一起出海,每次都被他吓得不行。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他水性很好,身上也绑着绳子,只要他愿意,很快就能爬起来的。”
“可是伊兰伽奶奶去世后的那年,那天我们一起出海,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没个正经地就跳了下去,结果我们等了好几分钟他都没上来,我父亲慌了,抓起绳子一看,原来他根本没绑,我们大家二话不说就开始在海里捞他,捞起来时他已经快被冻死了。”
“自此以后他从来不绑绳子,也不再自己往上爬,就要迫不及待要死一样,父亲不放心,每年的那天都会跟着他,在他跳下后又把他捞起来,这一跳一捞,就是整整三十年,直到我的父亲去世。然后捞他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啦!”
我苦笑几声:“还真是难为你了。”
“威廉叔叔起先不说什么,但后来脾气变得古怪,说什么他非要死在这片海里,叫我别再跟着他。”
瓦利基无奈叹气:“可我哪里放的下心?我和父亲都是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心里有痛。可后来啊,经历了那场战争的人们逐渐死去,新生代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他们看向威廉叔叔的眼光都是嘲笑,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被他们笑称为‘海边的疯子’。”
瓦利基擦了擦眼泪,声音颤抖起来。
“他是真的疯了,前两年谁知道他在哪里弄来一架小型飞机,似乎是他自己制作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那天早上村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在上空癫狂的笑声,然后就看到那架破烂的飞机摇摇晃晃地冲向了海里,拍成了碎片。”
他哭出了声:“他终于如愿了……”
“他死在这片海里……我们连他的遗体都没找到……他,他大概已经去了那个指挥官的身边吧。”
朱丽叶已经靠在罗斯特的怀里痛哭,我却扬起了嘴角,尽管我早已老泪纵横。
瓦利基说得对,或许威廉在最后是幸福的。
他在这里守护了他的少将一生,最终去往了他的身边。
他们会在海下相逢,牵起彼此的手,再也不分开。
后来,瓦利基带着我去观看了威廉住了几十年的屋子,是一栋很简单的木屋。
“这里我一直很小心地打扫,我总觉得这里承载了太多回忆。”瓦利基动情地说:“尽管我从未曾参与。”
我看到壁炉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让我瞬间淌下泪水。
年轻的少将身边站着少年时期的威廉,身后的槭树林摇曳在风中,脚下是一片开得正盛的矢车菊。他们那时可真年轻啊,两人都长得如此好看,在雅利安人中都算是顶级的美人儿,几十年弹指而过,只有我一个人苍老了。
我拿起相框抚摸了他们年轻的面庞,哭得不能自已。朱丽叶心疼地挽住了我,安慰我:“爷爷,他们是幸福的。”
我看向那两张笑脸,是啊,他们是幸福的。
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