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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浮尼岛的守墓人 ...

  •   我亲爱的朋友们,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是一个害怕看海的人。
      很多年了,我都未曾去过海边,若要我说有多少年,三四十年总是有的。从英国回来后我的祖国被分裂,我就一直住在西德勃兰登堡乡下的森林里,与我的太太茉莉经营着一片小型农场。
      我们会种花,无非就是些百合,鸢尾,薰衣草什么的,当然,矢车菊我们也很喜欢,后来因为种得太好,我们还开办了自己的花展呢!

      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啊,我想想,过去多少年了?算起来,我在1950年和茉莉结婚,到现在已经四十年啦,可惜我的茉莉在一年前离开了我,去往了天堂。
      上帝保佑她!我想她一定会得到安息。

      抱歉,话扯远了,关于不敢看海这件事,我的孙女朱丽叶时常取笑我。尤其是在她茉莉奶奶去世之后,她更加变本加厉,因为我总是拒绝和她一起出海旅行。
      “古德里安爷爷。”她嘟着小嘴,摇着我的手:“陪我去嘛,求你了。”
      我捏捏她俊俏的小鼻子:“叫你的安德烈陪你去嘛。”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傻里傻气的法国男孩儿,一头卷毛,脸上长着些雀斑,总是打扮得妖里妖气,浓烈的香水味刺鼻。我想我大概跟不上年轻人的喜好啦。

      朱丽叶哼了一声:“我和那个该死的高卢鸡分手了!”
      听到这句脏话,我一愣,然后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朱丽叶不满地说:“法国男人太不靠谱了!”

      见我不说话,她又笑嘻嘻地从她精致的小皮包里拿出一张宣传单,好像是某个旅游景点的。
      “但是噢,法国的有些景色还是不错的,你看这座岛上全是薰衣草,就要到六月花期了,我想一定很美!古德里安爷爷,茉莉奶奶去世后你都不出门了,这对你的身体可不好,无论如何你都要和我去!”
      她把那张宣传单塞进我的手里,我无奈地带起老花镜,下一秒,我不自觉地手抖了两下。

      我以为有些事只要不再想起,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忘记。
      很多年我就这么做,去刻意地封存。
      但有时,一两个单词突然撞进我的视野里,所有的回忆就如海浪般涌来。

      “Fune island,梦幻的花园岛,欢迎您的到来!”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1990年6月,我和我可爱的朱丽叶搭乘着一艘白色的旅游艇登上了浮尼岛,远远地就看到那洁白的沙滩,凌厉的峭壁,以及一片蔓延到整座岛的紫色。海风从未如此香甜过,我的眼眸湿润了。
      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来,朋友们,我无法向你们表述我的心情,当朱丽叶把那张宣传单塞到我手里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我的生命在极速流逝。我知道有些人的落幕并不代表故事的结束,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把那个故事讲完。
      那个一辈子都深深刻在我心中的故事,得由我来讲完。

      于是我遏制住怕看海的情绪,随同我的小孙女一路南下。

      美丽高挑的法国导游小姐热情接待了我,她从朱丽叶手中接过我的手提袋,我有些不乐意赶紧自己提了过来。那里面可装着我非常重要的东西,给别人拿我可不放心。好在导游小姐原谅我这个冒失无礼的老头子啦,她笑得十分温柔,在我们一同顺着阶梯走上悬崖时用德语给我们讲述这座岛的故事。

      “听说这里有一个十分凄美的爱情故事哦。”
      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朱丽叶兴奋地催促:“快讲,快讲!”
      “你看!”她指向悬崖边的木屋:“在那座小木屋里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座岛的所有薰衣草都是他种的呢!”
      我听见这话不屑地哧了一声。朱丽叶有些不快地瞪了我一眼:“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儿,你可别理他,你继续说。”

      “木屋前有一座漂亮的坟墓,那里埋着一位妙龄少女,这花儿呀,都是那老人为他种的,他在这里守了好多年,真的,好多好多年,听说从战后就一直在这啦。我们都亲切地称他为‘浮尼岛的守墓人’呢!”
      朱丽叶双手合十,眼里直冒星星:“不愧是法国人,这太浪漫了!”
      我听见这话十分不愉快,正准备反驳几句,但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钻进我心里了,我抓住朱丽叶:“我要去见那个人。”
      “哪个人?”
      “守墓人!”
      朱丽叶睁大了眼睛:“你见他干嘛呀?”
      我发起脾气:“不管,就要见!”

      朱丽叶有些为难地看向导游小姐,导游小姐笑得有些勉强,我见状从荷包里掏出几张法郎。
      “带我去吧小姐,或许我认识那个人。”
      导游小姐睁大了眼睛:“这怎么会呢?”
      朱丽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帮我说起了好话:“带我爷爷去吧……”
      她红起了脸:“他,他参加过二战……”
      导游小姐愣了愣,无奈地将法郎塞进她的小荷包,挑眉说:“走吧!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们哦,那老头精神在这几年有些不正常了,不过他的护工一直在照顾他,我想你们可以简单地见个面。”
      我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一小时后,我被允许与守墓人见面。走进那个小屋时,我的眼泪就不听使唤地往下流。朋友们,这可不是老年人的感伤,这屋子居然一点都没变!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那张办公台,那张沙发,壁炉,还有窗台上的花瓶,以及我亲自搬来的留声机。
      我掏出手帕开始擦眼泪,朱丽叶在一旁有些不安起来。
      “古德里安爷爷,您怎么了呀?”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别理我。

      我在沙发上坐下,不久一位胖胖的女护工推着轮椅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的人叫我一见到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就差敬了个军礼!
      但我瞬间又意识到这不是他,不是我的长官!可是上帝!若他还活着大概也就长这幅模样了吧!

      我伸出手,红着双眼说:“科恩先生,好久不见。”
      里昂显然愣了愣,没想起来我是谁。那双于我而言万分熟悉的蓝眸荡漾着,就像外面的海。

      “他脑子不清楚啦,前不久自己跑出去还摔了一跤,说什么等到他的朋友了!”女护工为我和朱丽叶倒了一杯咖啡。
      我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凝视着里昂那双浑浊的眼睛,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哭?”他突然问我,嗓音苍老而嘶哑:“你以前就这么喜欢哭吗?”
      我一愣,问:“你认出我来了?”
      他咧开嘴角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当然,你是那个副官。”
      我大受震撼,他脑子明明好好的!我和他也就见过一面,就是我的长官朝他开枪的那一次。
      “我以前不爱哭的。”我擦擦眼泪,在他面前坐下:“人老了,有时候就这样。”
      他不满地摇头:“我就不哭。”
      “我知道夏伊不喜欢我哭。”他又看我:“对啦!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夏伊呢?他怎么没来?”
      我张了张嘴,望向护工。
      “夏伊是他要等的那个人啦!”护工朝我眨眨眼,又俯身悄声在我耳边说:“但据我所知,那人早就死了。”

      我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看向里昂,挤出一抹真挚的笑容:“你一直在等他吗?”
      “当然!”里昂笑得两眼弯弯,叫我的心狠狠颤动了两下:“他说等和平来到,就会和我在法兰西相逢。我知道他会来这个地方,所以就在这里等他,和菲奥妮一起等他。”
      “但可恶的夏伊让我等太久了,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来见我,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呢。对,就是那个人,你的长官嘛。”
      他向护工讨了一杯水,抿了两口,继续说:“可我早就不介意了。起先我想着,上校来了我肯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可后来我又想,其实不揍他也是可以的,只要我的夏伊能回来,我愿意与他握手言和。”

      我望着他泣不成声,小朱丽叶显然吓到了,搂着我像哄孩子一样安慰我。
      “别哭了,爷爷。”
      她给我擦眼泪,可我的眼泪似乎怎么都擦不完。

      “你哭什么!”他似乎又开始不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的夏伊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你还记得1943年12月圣诞节后的北角海战吗?”
      里昂咧开嘴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夏伊死在了那场海战,可你太小看他啦!”
      “我把我的护照给了他,他那么聪明,一定把上校带出来了吧!”
      “或许他们现在生活在英国呢!”

      我的回忆瞬间飘向那一晚,心脏开始抽痛起来。我无法残忍地告诉里昂其实那本护照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并且现在正稳稳当当地装在我的手提袋里。
      他看我一直哭,然后叹气起来。
      “那我给你讲点开心的事吧,先生。”
      “我叫克莱尔。”我说:“你可以叫我克莱尔。”
      “好啦,克莱尔。”他眨了眨眼睛,露出调皮的笑容。
      “他们都说我在这座岛上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过,但其实我离开过一次。让我想想,那是在什么时候,哦对,那是76年的事儿啦!我那一次离开,完成了我对朋友的最后的承诺。你猜猜是什么?”

      我不知道,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笑得开心,有些得意地说出了下面这段令人惊讶的话。

      “我离开岛去找一个人,当然,是你们德国人啦。他本来被判了死刑,结果后来又被放出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这样我就可以亲手解决他了。我砍下了他的双手,剁了他的脚,还烧了他家的房子然后溜之大吉,谁都没找到我。我是不是很厉害,那时我都快五十多啦,身手一点都没退步,这得益于我在英国南安普顿一整年的魔鬼训练。对了,你猜猜我杀的那个人是谁?”

      我惊讶地摇头,我注意到连护工和朱丽叶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此前我一直隐居在乡下,治愈我因战争留下创伤的心灵,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种残忍的谋杀一无所知。

      “是派普!”里昂哈哈大笑起来:“我为我的朋友达尔科报仇啦,他杀害了他最爱的玫瑰,还伤害了我的夏伊!”
      女护工赶忙把一个水杯塞到里昂手里,拿出几粒药片要他吞下:“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你会吓到客人的!”

      朱丽叶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脸吓得煞白。我安抚地摸了摸她漂亮的脸颊,告诉她没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已经都说不清了。
      我只是又想到了某个小溪般清澈的男孩咧开嘴朝我笑,又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妄图威胁我,还总是傻乎乎地没有眼力见儿。

      窗外拂过一阵清风,薰衣草的花香灌进了木屋内。刚吞完药片的里昂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他蹭的一下从轮椅上站起身,踉跄着就朝外跑。
      “是夏伊回来了!菲奥妮,是夏伊回来了!”
      他笑着,苍老的眼眸中满是孩童的纯真。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跟着他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真的是他!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我俩的行为终于惹得女护工不满,她抓住里昂把他弄回了木屋,一阵嚷嚷后里昂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上。我站在屋外,望着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不禁感叹时间的流逝。要知道当时我的长官对我说他要把这里重新装修一遍时,这墓碑边的第一株薰衣草还是我亲手栽种下的呢。

      那时我还太年轻,满腹怨言,心想自己为何要为那个人做到这个地步。堂堂的帝国军官带领自己的士兵在一个荒岛上种花,想想就可笑。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种的那一株花,现在蔓延到了整座岛。它用它的美丽来吸引更多的人来到岛上,人们或许会听到一些不那么完整的故事,但是我已经非常欣慰。因为我知道这里不再会被人遗忘,而我心中的他们也不再会孤单。

      我笑了笑,满脸都是泪。我走到墓碑前,轻抚上面的照片,在冰冷的墓碑上落上一吻。
      朱丽叶远远地看着我,她也在流泪。我想我可爱聪明孙女应该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我擦干眼泪,颤巍巍地朝她走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挽起了我的胳膊,一个下午,我们都流连在这座岛上,她长得很像她的奶奶,看她跳跃在花丛中,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百合园中的茉莉,我为她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朱丽叶都很喜欢。
      只是我再也没去看望里昂,直到晚上离去时,我站在游艇的甲板上,注视着悬崖上的木屋。
      我看到,暖暖的灯光下走出一道颤巍的身影,缓慢走向墓碑,坐了下来。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护照,打开看了看,露出怀念的笑容。看到照片上年轻的他,仿佛看到了我的长官,那段岁月涌上我的心间。
      身旁的朱丽叶好奇地凑上来,看到护照上的照片惊呼一声睁大了眼睛。
      “是他?”
      我点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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