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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浮士德》的落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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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平稳的高级轿车内返回镇上,这里的路已经修得十分平整,没有以前那样颠簸。窗外依旧是深沉的树林,在极夜下迅速后退,我想起了与他重逢的那个夜晚。
朋友们,如果你们看到这里,或许会发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提及他的名字。我总是以“他”来称呼他,请原谅我这个胆小鬼,因为我不敢,也不能。
每当我想要说出他的名字时,我张开嘴,想发出那两个音节,他的笑容就会涌向我的脑海,那几年的每一天就会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掠过,叫我心痛难忍,根本说不出话来。
到了现在,或许你们会对我有一些猜测,是的,我只能说你们的猜测是对的。
因为这一点就连我的小孙女朱丽叶都猜到了,她晚上为我念完一段《浮士德》,合上书本,央求我跟她讲讲他的故事。
“谁呀?”我问。
“就是他嘛。”朱丽叶扬了扬手中的《浮士德》:“这个法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法国人?”我惊讶。
“爷爷你老糊涂了,这上面做的批注都是法语呀!”
我恍然,太多年一直看着,语言在我心里已经没了界限。我早已经不把他当作法国人看,他也不是德国人,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住在我心里很久很久的人。
他总是叫我心痛,因为我会觉得对不起我的长官。于是我什么都没说,有些事除了我自己谁都不知道。不过他那么聪明,或许他早已经知道了。
想起他阳光下睿智的笑容,我无奈叹气。
我笑了笑,反正也无所谓了。于是在朱丽叶的软磨硬泡下,我决定简单讲一讲他。当然啦,朋友们,你们已经很熟悉他了,但我的孙女还对他一无所知呢。
“他是如此……闪闪发光的一个人呀……”
就说这一句,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请原谅我总是哭,因为就连茉莉在世时,只要一想到他,我们两个人都会哭呢。
“油画里走出来的落难王子!”茉莉擦着眼泪,抱着薰衣草说。我会吻吻她的脸颊安抚她。因为我知道她从未见过他以前的模样。
“我开始不明白我的长官为何如此深爱他,直到后来我明白了,他那样的人,很难叫人不爱他。”
“他在丽兹酒店里弹钢琴时,整个宴会厅的光芒都被他夺走,他是如此耀眼,即使后来去了我们德国海军基地的军官俱乐部,他只要弹上几首曲子,就能把大家迷的晕晕乎乎,我那时一直觉得他就会巫术,是一只迷惑人心的狐狸。”
“但他又是如此赤诚与善良,几乎是对所有人。对他的祖国,对我的长官,对小诺依曼,还有对我……甚至是对兰斯洛特那个讨厌鬼。”
朱丽叶笑着说:“他还见过兰斯洛特爷爷呀!”
我点头:“兰斯洛特知道他死了哭了好久呢,我当时就说他会哭的,他还跟我嘴硬,说只是为了他的表哥哭,但后来他总是来我这边祈求我把这本《浮士德》给他看看。”
“您给他看了吗?”
“只允许他当着我面翻一翻啦,他哭得跟个孩子一样,眼泪都滴在书里,我连忙抢了回来。”
我笑着摇头:“你看,能让敌人为他哭的人,得有多么大的魅力。”
朱丽叶漂亮的眼眸里露出憧憬:“我可以想象,真希望见见他的模样。”
“这是我最大的遗憾,因为我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那时他的身份太敏感,我们都不敢给他留下什么痕迹,或许你去到法国巴黎的丽兹酒店可以看到他的照片,作为那里的常客,他很受欢迎。”
朱丽叶点头,又问:“后来他怎么样了?”
我神情变得暗淡:“后来啊……后来他为了救我的长官,被党卫军抓了。他受了很多折磨,差点死在审讯室里,我们冒着很大风险把他弄了出来,他……”
我哽咽了一下:“他残疾了。”
朱丽叶睁大了眼睛,我赶忙说:“就算他成了残疾,但依旧明艳动人,他身上的光芒不仅仅是由外表发出的,更多的是他的人格魅力。”
“我想也是。”朱丽叶有些心疼:“可是我想想就觉得心痛。”
“当然,那时我的长官都哭了好多次呢。他那种铁血战士,为他哭得不能自已。”
我笑着抚摸朱丽叶柔软的头发:“上校是真的很爱他,不,应该是他们互相很爱彼此。他们的那种爱,超越了国别和立场,更多来自于灵魂的相通,宿命的注定。”
想起上校,我的心又痛起来。那些年,他真的受了很多煎熬。
魏玛那座城市,我再也没去过。
那片灰色的天空,一百多发枪声,至今都是我的噩梦。
“他后来一直追随着上校吗?”朱丽叶泪眼朦胧地问。
我点头:“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至今才想通。或许当时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嘴上说的是要挽救上校,但其实他早就想好了要和上校一起死。”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那样理想主义呢?只是因为他不敢面对现实罢了,但即使不敢面对,当残酷的现实来临的那一刻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听说上校不会上救生筏,我的话都没说完他就跳上了绳索。上帝!他那时候的力量可真大,我们两个人都没把他拽下来。”
寒风中他宁定的眼眸,到现在都让我觉得震撼。
“其实他早就知道上校不会来了,他也早就做好要和他一起死的准备了。”
朱丽叶为我擦泪,我想起了那天火光中的踉跄背影,我第一次看到没有拐杖时他也能走这么快,几乎是冲向舰桥的。
我趴在救生筏上越飘越远,舰艏的两道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泪水结冰糊住了我的眼睛,叫我最终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最终属于了彼此。”
我对朱丽叶说:“他们会达到永恒。”
朱丽叶闪烁着泪光点头:“我相信。”
她沉默片刻,又问:“那您呢?”
我一愣,“我怎么了?”
“您从不提及他的名字。”
我沉默,然后叹气。
“您说一说他的名字吧。”朱丽叶劝我,仿佛是叫我直面自己的心。
我透过酒店的落地窗望向苍穹中的极光,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海风中仰望极光的他。
孑然独立,优雅漂亮得不像话。
那绝美身影,在我心里好多年,无法抹去,深刻在我灵魂中。直到如今,我了然了,我也释然了。
“夏佐·里尔克。”
我扬起嘴角,轻声说:“他叫夏佐·里尔克。”
后来,12月25号,我们按照约定和罗斯特等人一起出海,我凭着我的记忆向他们指出了当年沙恩霍斯特号沉没的位置。
“你们可太残忍啦,要知道当时1900多名舰员就活下了36人。我的长官和属下全都在这片海底啦。”我擦着眼泪,对罗斯特说。“还要我给你们指路,简直是在我伤口上撒盐。”
罗斯特好言安慰我:“那是一场壮烈的战斗,为大西洋海战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沙恩霍斯特号英雄事迹将会永垂青史。”
我摆了摆手,心想那关我什么事。
我叫朱丽叶扶着我走到客轮的甲板,找了一处靠边的长椅坐下。今天是圣诞节呢,多年前的今天我也是这样漂泊在这处海域。我又想起那年的平安夜,我实在不该抢走夏佐的鱼子酱,明明知道他最爱吃鱼子酱。
唉,想起那晚他恶狠狠地抓住我的衣领叫我给他时,那模样可真叫人心动,让我差点没忍住。我可是真害怕了,他殷红的双唇是那样迷人,我只能以酒精来浇灭一些不该有想法。
我也不明白那晚上校为什么会允许我和他嬉闹,当时我在沙发上和他打得可火热了。而上校只是摇晃着红酒杯,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怜爱,就像我十七岁时差点在海事训练中淹死他把我救起来的那回。
他给予我了第二次生命,我发誓要永远追随他。
现在想起来,我是真的很爱他,他是我的长官,更是我的兄长。
那些年,那些年啊……
我的长官,你和他现在还好吗?
你们在盛年时期永远留在了那一夜,而现在我却垂垂老矣。
我是多么思念你们啊。
我望着这片海,心里下着回忆的暴雨,于是体贴的朱丽叶从手提袋里拿出那本《浮士德》。
“古德里安爷爷,我为您来念一段吧。”
“好……念,我最喜欢的那一段。”
她黄金竖琴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请容我也回到青年的时代,
那时节我自己同样在成长,
那时节我的诗泉日夜涌溢,
一首接一首地把新歌吟唱,
那时节我看世界轻雾弥漫,
每颗花蕾都给我美好希望,
那时节我采摘万千的花卉,
铺洒在所有山谷的幽径上。
那时节我一无所有却富足:
既渴求真理,又耽于幻想。
请再给我狂放不羁的激情,
再让我把幸福的苦酒品尝,
赐予我恨的力量爱的权利,
还给我啊宝贵的青春时光!”
朱丽叶为我念完那一段后,我从她手里接过这本书。我轻抚着它依旧细腻的蓝色封皮,眼泪淌在海风中。1943年我把这本书从勃兰登堡带到挪威阿尔塔,带上了沙恩霍斯特号,后来在英国做俘虏时也一直带在身边。四十七年恍然而过,不知修修补补多少次,只为多看几眼那上面娟秀的笔记。
我想起了一直在岛上守着孤坟等待他的里昂,跳了几十年的海最终如愿死在海里的维克多少校,突然庆幸自己的思维还算清醒,能够作为见证者来结束这个不属于我的故事。
我在这本《浮士德》上深深一吻,然后站起身将它扔进了海里。
扑通一声,一团小小的浪花,一个时代的落幕。
朱丽叶惊叫出声:“爷爷,您这是做什么?”
书很快又飘浮起来,随着海浪远去。我看了看我可爱的孙女,拥抱了她。
甲板上的年轻人在极光下接吻,水手们和姑娘们跳舞喝酒,乐队在表演摇滚圣诞曲,我听不懂,但觉得很欢乐。
这是一个新时代了,我抬头看向绚烂的极光。
没人会再知晓他们,因为一切都过去了。
我擦掉浑浊的眼泪,望向倒映星空的海面,仿佛又看见那天下沉的军舰以及站在舰桥里的那两道背影。
“再见了。”
我招手,笑着说:“再见了。”
全文完
BY:美岱
2021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