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于梁下》米酒啊

4、渡命除厄

　　清晨寺院的钟声响起前高辛冲便醒了，他看着身侧的人，总算不是眉头紧锁，一脸倦容了。他轻轻拂开刘成瑾额前的头发，俯身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原本揽在身后的头发滑下来几缕，惹得刘成瑾皱了皱鼻子。
　　“醒了就起来”高辛冲在刘成瑾额头上弹了下说道。
　　刘成瑾闻言倏然睁开眼起身，用一个手支着头，肩上的衣服随着动作滑落，说道“昨夜还这样那样的，今天就如此冷淡，好一个薄情郎”
　　高辛冲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去“快些下山吧，难不成你还想让更多人知道皇上夜不归宿”
　　临走时正逢日出，朝霞满天，下山路比上山路好走，清晨的山里还有些冷，两人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原路返回就又走到了菩提树下，整个笼罩在晨光里，树下有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一蹦一蹦的，往树上看去就看见王丰宁坐在树的一个枝杈上，正在往菩提树上系红绸。
　　刘成瑾看到王丰宁，慢慢走过去后大喊一声“王丰宁！”
　　王丰宁往这边看来，手里的红绸一松，轻飘飘的落下来“刘成瑾！我好不容易爬上来”她看清刘成瑾身边站的高辛冲，声音越来越小。
　　待到两人走倒大树下，王丰宁已经自己从树上跳了下来。
　　“两次见王姑娘，都是在树上”高辛冲行礼后说道
　　王丰宁回了礼，刘成瑾抱着双臂“瞧见没，王姑娘这身手根本不需要人来救”
　　王丰宁瞪了他一眼“上次是树下站的人太多，我唯恐砸着谁了”
　　于是三人就一同回去了，后面还浩浩荡荡的跟着一群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人。
　　王丰宁是很欢喜，尤其是看到身旁的高辛冲时，他今日头发并不像平常一样扎的那么板正，用一个红绸松松垮垮系着上半部分的头发的，多了写烟火气，生动些。
　　刘成瑾则一脸愤愤不平的骑马走在最前面，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两人，高辛冲很无奈，脸上带着笑容。
　　进了猎场后王丰宁先行离开，刘成瑾拉着欲走的高辛冲说道“你生的这么俊，让我很惶恐啊”
　　宋国秋狝是不带那些老臣，有威望的长者一类的，朝中重臣最多也就是头一天到场，不过夜就回京了。若说秋狝为了什么，除了杀伤禽的野兽，减少农户的损失这种作用以外，应该就是为了皇帝考察各家的小辈，好让各家都后继有人吧。
　　如今的皇帝尚年少，后继有人这种事也没什么人去考虑，这几年的也秋狝就是一次世家的集体出游。
　　又是一个清晨，高辛冲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装站在树下，等着小厮给马重新装上马鞍，缰绳。
　　他看着不远处打闹的人群，都是些少年人，其中不乏年少成名的，穿着各式各样的骑装，意气风发，不时有些笑声伴着风传来。
　　当年在鲜卑猎场中，他跟在太子哥哥身边，也是极耀眼的存在，毕竟能让父王正眼看的儿子，除了太子也就只有平留王了。他端详起眼前的这群人。
　　程庸如今也在众人面前露面了，那他多半是要脱离暗卫，以后的金台卫统领多半就是他了。
　　人说聂丞相想和王太傅做亲家，看聂思明一直跟在王家大小姐身后就知道属实了。
　　突然见程辉跟着程庸说道“就门口有两棵柳树的那家酒楼,西市东边吧，新丰酒的价是别家的一半”
　　程庸眉头一皱，回头看着程辉说道“你再去请别人多喝些新丰酒，别人都要怀疑你父兄将国库贪回了自己家！”
　　程辉有些愤愤不平道“我这不是想告诉你省钱的诀窍吗？”
　　高辛冲看着两人笑了笑，一旁的小厮把马收拾妥当后将缰绳递给高辛冲，他感到缰绳外面似乎还包着些什么东西，再仔细看那小厮，整个上半张脸被帽檐遮住，递给他缰绳后未行礼便快步离开。
　　高辛冲把卷在缰绳上的纸拆开。
　　“叔父亲启，侄儿已与南方部族取得联系，刘宋不日必将生变，叔父威名在外，何必屈居于刘宋，望叔父早日归来，共图大业！”
　　他侄儿高辛润成如何，高辛冲远在刘宋也知道些，虽不如他父亲，但也是个明主。可刘成瑾亦是聪明，便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于是把信扔在一旁的火盆里，看着信一点点化为灰烬，想着刘成瑾昨日说要赛马，怎么还不来？
　　刚到刘成瑾住的地方，便看见程庸和刘成瑾一起走出来，刘成瑾面带冷笑，看到他后，表情一缓，强扯出一个笑“改日再赛马吧，今日京中有事，我先回京”
　　“恭送皇上”高辛冲压住话，轻声回答道。
　　刘成瑾正欲上马又顿住，走近了高辛冲说“怕是不久便会传遍，先告诉你，安王正在把王太傅押往天牢，罪名是私通外国，不要乱猜，不用忧心，明日和世家子弟们回京即可”然后他翻身上马，带着一群人匆匆离去。
　　第二天回京路上，事情的大概就理清了，王太傅正在给老夫人祝寿时被禁军给押走了，一同押走的还有个僧人，不知是谁偷偷把信放在安王的书房里，信里说有王良私通外国的证据，到府中一搜，果然就搜到了，王良请去给老夫人祝寿的还有个来自赫吴氏的和尚，在堂上一审，和尚就全招了。皇上秋狝，安王监国，因为人证物证聚在，就立即把王大人下天牢了。
　　回到京城后，市井依旧是市井的模样，朝中大人们的事，和平民百姓似乎是没有干系的，唯一变化最明显的，应该就是每天上朝时，昏昏欲睡的官员少了许多，皇上和安王整日是明枪暗箭的，安王一派主张快些处置王良，皇上则是一拖再拖。
　　下完早朝后，高辛冲去吃廊下食，半晌看到程庸过来，程庸走到高辛冲面前还未张口，高辛冲便径直往皇上书房走。
　　到书房后，刘成瑾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让书房里的人都退下，只留了高辛冲一人。
　　人走后高辛冲走上前去“怎么处理王太傅竟如此麻烦？”
　　刘成瑾把奏折放下“我年初削藩，损失最大的就是安王，当初把这些藩王一个个请进京来，如今到了年末，总算惹出些事端。他们哪里是想杀王良，而是想警告朕啊。”
　　刘成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见高辛冲正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我无妨，不就是些藩王吗？”
　　然后他起身走到高辛冲面前，突然晃了下，将头抵在高辛冲肩上“昨夜未睡，头疼”
　　“你可审过那个僧人”
　　“审了”
　　“安王给了他什么好处？”
　　“抵死不说”
　　高辛冲把手放在刘成瑾肩膀上“若是证据，我去帮你找就是，可是朝中争斗，我恐是帮不上什么忙”
　　“你来看我，已经是在帮忙了”刘成瑾抬起头，又走回刚才坐的位置上。
　　高辛冲从宫里出来时，上朝的官员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走向宫门，看见自己的牛车孤零零的等在宫门口，小厮坐在车前的横梁上，嘴里叼着根杂草，一条腿垂在半空中悠然的晃着。
　　还未等走近，那小厮就睁开眼来“回来啦？”他眼睛有一只是琥珀色的，眯起眼像是某种动物，外面穿着粗布衣服，但透过衣领，明显可以看到里面是质地极好的里衣。
　　看到他松松垮垮的衣领和露出来的里衣，高辛冲皱了皱眉头，他也显然没有什么过来扶着自家大人的想法，高辛冲掀了衣摆上车“渡厄，帮我查，定王太傅罪的证物，许给僧人的东西。”
　　渡河把嘴里衔着的杂草吐到地上，一扬鞭“你又不是不知道，权势是关键，证据亦是道具，小皇帝处置不了叔叔是封地还没完全控制住”
　　“总得做点事，你行事这般张扬，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来参我，来查你”高辛冲把车上的帘子放下。
　　“就说是前燕的奴隶，你念旧，厚待些”渡厄一拉缰绳，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
　　“我还真是心善”高辛冲轻飘飘的接过话，想起刘成瑾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又皱起眉毛。
　　渡厄原来倒确实是个前燕的奴隶，从小待在奴隶营里，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奴隶营的。
　　后来他成为了平留王在后山训练时同行者。宋人从小培养的是暗卫，一培养就是一群，鲜卑则只养一个同行者，或者叫随从，从小跟随，至死方休。
　　当年高辛冲选同行者时还未成为得宠的平留王，只四岁的他看着零零散散的几个小孩低头跪在屋门口正头疼，唯有渡厄抬头冲他得意的笑了笑，那时极少有人对自己笑，谁对他笑，高辛冲便暗自决定要对那人好些，于是一个袖口缝缝补补过几次但还是看出是好料子的袖子里的那双结着茧的小孩手停在了渡厄面前，他扬着头，笑着将手叠上去。
　　永不背弃，至死方休。
　　高辛冲原以为渡厄已经在多年前的战场上走了，还在院子里给他立了个碑，直到这几日回京又有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便知道他回来了，昨日才把他逼得从阴影中显出身来。
　　回到了太守府，高辛冲和渡厄并排走着，高辛冲开口道“以后不必无时无刻跟着我”
　　“我从前也未曾无时无刻跟着你”渡厄自顾自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感到高辛冲突然停住脚步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进宫时，在书房时不必跟从，你何时有这么多的秘密了？”
　　渡厄在书房门口停住，看高辛冲走进书房“这孩子变了，唉”渡厄扒开死人堆，呼吸第一口新鲜空气时，第一个想法就是“小爷要自由！不会回去了”
　　他在酒馆里连喝了三天三夜，很开心自己破了同行者不饮酒的规矩，可发现自己却不自觉的在酒馆里听和高辛冲有关的消息，长安，一雌复一雄的什么话一句一句往耳朵里钻“真命大，让我去瞧瞧他”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时，他的酒就全醒了，招呼酒家付钱走人，发现身上没钱，于是他一掀桌子，准备用武力解决时，发现手脚使不上劲，恐是在战场上手腕筋断了，还有内伤。于是被胖揍了一顿扔在了店门口。
　　那时是五月，天还冷，他在地上躺了一天，头一次脑子一片空白，无事可做。
　　后来他四处寻医，九庭中的药都试了个遍，最后在中都花了四年才算医好了一身伤，知道他底细的人跟他说他，要是自在的当个普通人，武功什么的也没什么用，统一回答是“要去报复酒家”
　　他编好这句话，有人问时便这样回答，昏喽喽的过了八年，满身药味的他又去那酒家喝了酒，十几天后在长安酒醒，他才发现，自由，他自己都不想要。
　　“永不背弃，至死方休”
　　看见高辛冲进了书房合上门，渡厄轻轻地念起刻在他剑上的那句话，无奈的笑了笑后转身离开。
　　高辛冲一回到书房，就反身拉上了门，背靠着门，听到渡厄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他才从门上滑下来，蹲下。
　　看到渡厄活着，他是欣喜的，他还活着，真好。
　　可后来，一见到渡厄他就会想起燕国，在燕国的一切，打从他记事起，几乎每件事都和渡厄有关。
　　渡厄如影随形，是平留王的同行者，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平留王了。
　　高辛冲回房换了身深色的衣服，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腰牌，轻轻地合上门。
　　“干什么去？”渡厄倚在门口的柱子上，看着高辛冲。
　　“去瞧瞧那个僧人”高辛冲破罐子破摔的猛地一关门，然后转身走。
　　“哎，我查到了，证物就只有一封信，我去负责审案的宋大人的书房看了看，信里写的是，拜托王良说服自己的父亲，王崇恒太守与南方的赫吴氏里应外合，还有你，拉拢高辛冲太守带领燕国旧部两面夹击，使宋国腹背受敌，不，信上写的是平留王，而好巧不巧，素来同你不和的王大人竟在秋狝上同你示好。”
　　高辛冲听到平留王三个字冷哼了声“脏水泼到我这儿来了”
　　“那不迟早的，但此人往你这泼脏水说不定还是个忠君爱国之人”然后走过去，在墙边蹲下，歪着头亮了亮肩膀。
　　“多谢”高辛冲踩着他的肩膀从墙上翻过去，站远了点。
　　渡厄又从墙里跳出来“你说，你其他都好，怎么轻功就是练不好呢？在你家还得翻墙么？”
　　“太守府门口都是人”监视着太守府的人少说也得有六七个。
　　“大半夜，说的怪渗人的”
　　两人翻了墙后，就绕到太守府东面那条街上，径直走向刑部，还未近刑部门口就听见哭声，渡厄幸灾乐祸的一笑“呦，这长安不太平啊”
　　近刑部门口就看见一姑娘边哭边敲门，旁边的小丫鬟蹲在地上哭。
　　刑部的门吱呀的打开条缝，刑部尚书提着个灯笼探出头“王二小姐就别难为老臣了，夜也深了，不若先差人送二小姐回府”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高辛冲两人，高辛冲就顺势走过去“下官也是为见那僧人而来的”
　　“太守怎么也来难为老臣了”他从门里走出来。
　　“不敢”高辛冲走到刑部尚书身旁说“我来，当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刑部尚书想了一下，不是自己的意思，那是谁的意思很明显，笑着退开“太守大人，请”
　　“有劳宋尚书了”
　　王丰宁早已经不哭了，高辛冲从她身旁路过时，她抬起头来“带上我”
　　高辛冲把她扶起来“我这是去审犯人，人多了反而不好，我若问出来些什么，必要告诉你”
　　王丰宁闻言看着高辛冲，哑着嗓子答道“好”说罢起身慢吞吞的走向停在路旁的马车。
　　“认识的姑娘？”渡厄露出了然的笑，轻飘飘的说道。
　　“两面之缘”高辛冲抬脚走进刑部。
　　“那僧人是赫吴氏人，怎么在宋国？”高辛冲又接着歪头向渡厄问道。
　　“他杀了从前寺里的方丈，被流放了”
　　牢房黑漆漆的，那僧人正背对着牢房门打坐，嘴里还念着经，刑部尚书把门打开后，高辛冲就让他先离开了。
　　“知空小师父甚是讨人喜欢，前日我去阳虢山还听他提起您，看来还不知道您在这儿”高辛冲绕到那僧人面前，像是聊天一般说起。
　　那僧人停住手里的佛珠，抬起头来，是一张五官凌厉，面白无须，看不出年纪的脸，高辛冲歪头冲他很纯良的笑了笑，他问道“施主是？”
　　“高辛冲”
　　“一雌复一雄，双双入紫宫”他皱了皱眉头
　　“正是在下”高辛冲无所谓的笑了笑。
　　他低下头后，又恢复一脸淡然的表情“既知无用，何苦来问”
　　“他们让你做的事情可有什么破绽？”
　　“安王殿下唯一请我去做的事，就是给王老夫人讲法”
　　“还顺便带过去点信什么的东西”高辛冲在他面前蹲下
　　“贫僧只行平常事”
　　“不妨换种说法，你怎么任由着别人在你身上放些无用之物呢？”
　　“归乡”
　　“呵”他说的声音很轻，但牢房里也足够静，高辛冲听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牢房。
　　他现在有些气恼了，本来知道是不会问出来什么的，但抱着有线索就去查的心思他过来，听他说归乡，这种莫名其妙的条件。
　　高辛冲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渡厄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正气恼着“僧人这边一点问题都不会有，就让那小皇帝跟他皇叔自己斗吧”
　　高辛冲还是快步的向前走着，渡厄追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哎！你个没实权的太守帮不上什么忙的”
　　“走走走，阿冲！去你府里喝酒去！”渡厄突然闪到高辛冲面前，一把揽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