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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之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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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九
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公孙阏自述:
婚礼定在丙寅日,姜悠生于四寅,选在寅日,是娘家寄予新娘的祝福。谁来祝福我呢?母亲舍弃性命都要拒绝的婚事,我却将红绳重新系在手指,这姻缘线连着我的命脉。太多人急于告诫,我的生死,在公主悠的喜怒间。
我得从十里之外步行至临淄,以示对齐国的礼敬,沿途是无尽的麦田,初夏时节的热风卷起碧绿麦浪。京畿十里都是公室的土地,有多少顷属于田烈,麦子成熟时,召陵之师又将践踏多少别国的疆域。纪国,还来得及在秋收前播种么?
公子盎在陪公子姜小午闲聊,他们都是男傧相,同我一样,着玄色深衣,迎亲的队伍很长,在齐人“看顾”下颓丧、悲戚的纪人。这荒诞的联姻,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在一日完成,次日问期,匆忙定下小满为吉日,忽略礼仪,草草促成,急的是姜悠的肚子。楚媛提醒我不可轻信姜悠,不要误信传言、掉以轻心,以为姜悠是个傻子,容易欺哄。信,在齐国,无可信之人。即便是笑得坦然的公子盎,心里不定在嫉妒我这纪侯的虚衔,恨不能取而代之。姜悠不傻,傻的乃是子都。我谨小慎微的做了这幕闹剧中的活摆设,在无数仇视、玩味的目光中,依照礼数,我叩拜了名义上将成为至亲的人。
毒死母亲的狠毒女人成了我的岳母,我诵读美丽的诗篇赞扬她的慈爱,感激她将命硬克夫的女儿赐给了我;叩拜齐侯姜潘,我的妻兄,他会爱屋及乌的善待我,我得对他的赏赐感恩戴德,或许,还得主动充当掩盖姜氏兄妹□□劣迹的遮羞布。蔑视纪人的姜舍,还有,毫不掩饰心伤的田烈。而这些目光随着姜悠的出现,都飘至大红嫁衣,拖曳的裙裾上用金丝绣成的华美,一路走来,停在我面前。
懒得去瞧她,想必是无尽美好的姣妍,可我脑子里尽是母亲死前苍白的容颜、艳紫的蔻丹,尽是岱顶灰白却充满瑰丽色彩的属于子衿的剪影。
对立揖拜,头领的弁触及她束发的玉笄,小心的避让开,再揖时,姜悠挑衅的声音从齐鸣的礼乐声中挤进我的耳朵:“你在害怕什么?怕我克死你?不会的!”
她将婚姻视作儿戏,好在我并非诚心娶她。
三揖,她的话语充满讥诮:“楚媛美么?”
“美,媚入骨髓的美!”“美,蛇蝎毒虫一样的美!”皆非适宜的作答,该迎合姜悠的虚荣心,夸赞几句。抬头时,却惊叹她的美。轻扬唇角的笑,娇小的女人,昂首挺胸的直视男人。她没有楚地女子的妩媚之姿,更不具备我们纪国女人被海风润湿的肌肤,可她有些别样的光彩,夺目耀眼。美么,我不置一词。
仪礼毕,作为赞人的楚媛在前引路,在傧相的陪伴下,我与姜悠并行去往新殿。假装无心的回头,再去忽视那些仇视的目光,将感激的一瞥留给郑颖。真的有些佩服郑颖,能在姜氏溷浊的气息中畅快的活下去。
“楚媛归你了!不过,你得把姜言玉让给我!”
她说的是两个人,还是两件器具。“静姝,夫妻之间,何分彼此?”
静姝两个字令她为之一凛,瞬间又释然:“潘不是同你说过了?你还要与我做夫妻?”
她的步子加快,不合仪范,可所有人都配合她的步调。
“选定子都为婿,子都犹记,乃是静姝亲口所言。”
她迅速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极了田烈,睥睨!有违礼仪的是,她抢在我之前半步,率先跨过门槛,新殿内的红烛明媚,我们在席上坐定,赞者吟咏着祝词。而姜悠絮叨的评价着我,她漫不经心的说,我专注的听。“我鲍阿父说过,男人要是做了违心事,死了都没脸见先祖。我管阿父说,男人不能娶无德的妇人,别看女人微不足道,却足以带来灾祸。昨天,我去拜祭了太公,拜祭了父亲和昭,我对他们说,姜悠虽然傻,但绝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你知道我姬悠叔叔么?姬悠叔叔生得虽然丑,却是侠骨铮铮。你的手也生得白,比女人的手还要白。”当傧相捧来食盘,请我们同尝祭祀用过的肉,行同牢之礼,姜悠的唠叨才算打住。我竟不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什么,只觉得,被一个女人轻视,被姜悠轻视,是如此的不悦。
咀嚼着肉,咀嚼着她话里真意,我如坐针毡。她忽又一句,轻飘飘:“昭是君子,侮辱了昭,会受报应的,就像姬开方!子都,你为何要娶姜悠?”
娶她的理由足够充分,虽然违背意愿。猛然惊醒,她方才说的话句句在理。违心的娶她,明知她与他人有染,还是娶了。子都貌美,品行却不如姬悠?姬开方如何,不得而知,难道是冒犯了孝公姜昭的亡灵?
“你这个人,总是显得畏首畏尾,说话言不由衷,虚情假意!你们纪人都是这样么?你的先祖不喜欢我们齐国先祖哀公,是男人,就该撸起袖子,拔剑而出、挺身而斗,何必猥琐的跑去周夷王那里进谗言。哼!难道,烹了哀公,分了几碗汤给纪人么?”
我尽量缄默忍耐,用肉塞住口,偷眼瞧周遭,赞者楚媛心事重重,男女傧相更融入喜乐的庄严肃穆。婚仪是庄重的,可她,丝毫不在乎,不打算就此作罢,仍旧喋喋不休。“你会使剑么?纪国的男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还请吴越剑客刺杀烈,纪国很富庶么?吴越的剑客也是浪得虚名,价码高,却尽是些无能的废物!”
吴越剑客——那么,子渊是怕牵连纪国,改扮成吴越人了?田烈或许已知道,子渊与我的关系,酷似的面容——知道又何妨?他此刻拔剑怕是不单为着刺客之名。
“烈的剑法一定很好,刺客哼了一声就毙命了——可惜,我没瞧见,烈说,血淋淋的,没什么可瞧的。烈肯定能一下子命中左胸!”她语音激昂,说得动情。在她心中,子渊的死亡不过是为田烈的血腥又添了可有可无却令她兴奋数日的一笔。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磕在席上,隔得那样近,我狠狠的握住,让原本就白皙的手更失了血色。纪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行刺田烈的正是纪人,正是我的弟弟子渊。
姜悠咬紧了牙,让痛苦的闷哼无法溢出,我们并排坐在,侧过脸瞧着对方,我缓慢的转过头去,在这一刻尽情展示眼中的仇恨:“你该看看刺客,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双眼,你才会明白纪国男人的豪情。纪人听着大海狂野的怒啸长大,纪人不会逊色于齐人。明——白——么?”我一字一顿,愈发用力的捏着她的手,我想,再用力一点点,她的手骨会折断在我的掌中。齐国,可以侮辱我,可以践踏我的尊严,可以将不贞的姜悠塞给我,可我绝不容忍她作践子渊。
她倒吸口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仍旧倔强的看着我,甚至带着嘲弄的笑。小瞧了,究竟是姜小白的女儿,怎么可能弱不禁风的告饶,我松开手,端详着她,急切的喘气,没有恼羞成怒,没有呼救或是斥责。她冷眼看着我:“可惜,就算斩断了手,人还能活命。”扬扬下颚,露出衿领下雪白的颈项,“掐这里才能毙命,可惜纪侯没那样的胆量!其实,你最好杀了我,我曾盼着姬开方杀了我,可惜他也是懦夫。不过眼下,且等等,等我生下儿子之后!”
楚媛捧着盛酒的葫芦瓢跪在席前,她的蔻丹染着淡雅的粉色,温润的映衬柔荑。让她来侍奉我的,不单单是姜潘,还有熊贞,熊贞的意图,谁也猜不透。
“请新人新妇行合卺之礼!”
合卺礼,该将一个完整的葫芦剖开,男、女各执一半,舀酒饮之,是为盟夫妇之义,两个瓢还能合成一个,寓意夫妇是为一体,永不离弃。呈到我手中的色泽略青,姜悠手里的色泽略黄,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个葫芦。真不知是何人授意,连形式上的礼仪都不放过,难道,同牢之肉,同瓢饮酒,我就能与姜悠休戚与共了?
“你不饮酒么?父亲说,男人要饮酒才有豪气?何必那么看着我,你该知道,当真杀了我,你也没法子活着走出齐国。为我这样的人搭上你的性命,不值得,不是么?你还没儿子吧,没有儿子的人岂能轻易舍弃性命!”
姜悠埋首饮酒,旋即皱眉,我讶然,她的话,那么耳熟,子衿,我的子衿也曾说过。在我发愣的瞬间,她已放下瓢,低声说:“你可以不饮的,我们还是不做夫妻的好,我不想害你,何必多死一个。”
几双眼睛盯着,又被她的话一激,我连忙饮下带着葫芦苦涩味道的酒,望向她,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很美,比酒更能醉人。“你胆子真小,还不如你母亲——你母亲有双清澈的眼,子都,你的眼睛藏着好多东西,我看不明白。你母亲那么爱你,她一定很爱你——我不会害你的,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孩子,我不会害你的。你喝了酒,我其实没喝,我们算不得夫妻,那么,你母亲的担忧——”她的话语带着淡淡的忧伤,提及母亲,我以为,姜悠只记得紫色蔻丹。
礼毕,楚媛领着人退下,掩上门,诺大的殿阁只剩下我与姜悠。她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那种惆怅感染着我。静默中,她失了跋扈气焰,孤零零的呆坐,十五岁,若非生在齐宫,她该是什么模样?灯下看来,姜悠也只是无助的女子,再简单不过的女子。我却更无助的依赖她,依赖与她的婚姻来活命。也许,她也有她的伤悲,也许,她就像子衿遇见我那样,遇见了值得她倾心的男子。她说母亲有双清澈的眼,天齐渊初见,在不知我身份时,姜悠的眼何尝不清澈。那种少女独有的明媚,那种清丽脱俗的神采,那才是真正的姜悠么?我是男人,天生该背负齐国、纪国的仇恨,何必牵扯她。“静姝,为何选子都为夫婿?”
她茫然抬头,我复述一遍,她才黯然笑着:“因为——因为——”她摇着头,孩子气的笑笑,嘟噜几句,才道:“子都,我以为,你适合做我孩子的父亲,其实,是我心里太乱,好多事没想明白。好在,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陪嫁的女人很多,你不要和楚媛在一起,她是昭的女人。昭是好人,你没见过昭,昭是我们家的好人——其实,昭不喜欢楚媛,楚媛也不爱昭——唉,怎么样,都是你的事,楚媛之事,随意吧!请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这样柔静温顺的姜悠让我暂时忘却仇恨,能与她相安无事,或许能相互扶持。
“静姝!”
“子都,其实你不该来临淄,齐人不喜欢纪人。”
我不过是个傀儡的纪侯,除非回到纪国。“静姝,你愿助我重返纪国?”
“怎么帮你?你没听说过么,姜悠是个傻子,是白费米面的废物。”
“齐侯是你兄长,国夫人是你母亲,他们都是你至亲之人。他们都爱你,可他们不喜欢我,随时能杀了我,吞并纪国。姜潘想转嫁纪人的仇恨,恨我这个无能的君侯,而不是恨齐侯;郑颖想用我来牵制姜舍;姜舍想我趁早死在纪国,再有纪人来为我复仇,刺杀姜潘。还有,田烈——”
“田烈与我无关!田烈不是我什么人!”她有些激动,揪着衿领来回踱着步。
“公子小午说,因为你相劝,田烈才未屠杀纪国黎民百姓——”
“烈是谦和的君子,是齐国的大将,他杀的都是战场上的敌手,从不会杀手无寸铁之人。”
君子,她竟说田烈是君子。
新婚的夜,我的妻子,滔滔不绝的说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些话显然出自不同人之口,我在猜想,有她的父兄,有她的管阿父、鲍阿父,有些话,仿佛是女人说的,将世间褒扬君子的语汇都赠予田烈。我还不曾将姜悠视为妻子,便不由自主的嫉妒,原来,在一个女子的心里,另一个人,可以美好如斯。在她诉说时,我无聊的打量屋内的陈设,籍此平复烦躁的情绪,却意外发现屋内有一口大箱子,大到可以让人藏身其中,又那么巧,布条塞在箱盖上,留出一条缝,不至于让躲藏的人被闷死。
“我怎么同你说这些?你不会明白的!子都,你走吧——”
如果不是那口箱子,哪怕是新婚夜,我也会顺她的意离去,也是顺了姜潘的意。然而,我真的很想知道,置身箱中的会是谁,我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话,若被人传到姜潘、姜舍耳朵里,命不保矣!“静姝,今天是我们的新婚夜,你不该撵我走。”我挪着步子朝箱子走去,那里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箱子,都是姜悠的妆奁,据说,还有更多的,要搬来嗣音殿,都是姜小白给她留下的。
“子都,你该去找楚媛,你们都恨齐人。国夫人喜欢楚媛,国夫人喜欢姜舍,你和楚媛好,国夫人和姜舍不会杀你的。”
她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国夫人不会喜欢我——”熊贞害死了我的母亲,她怎么可能喜欢我。
“你母亲,郕夫人也不喜欢我!”姜悠倚着窗,望着星空,“你母亲毁了姜悠的幸福,毁了姜悠的希望,毁了姜悠所有的欢乐。我恨郕夫人,我恨她。我用你的性命要挟,让她承认在说谎,我恨不能杀了她——”
哀婉转为凄厉,甚至让我觉着,若是母亲此刻在姜悠面前,而姜悠手中又执有兵刃,她会毫不犹豫刺向母亲的胸膛。我所有的隐忍化为泡影,压抑的仇恨不吐不快:“不劳公主出手,国夫人的毒足以夺人性命。你们母女都是这样的恶毒!”
“胡说,郕夫人苦苦哀求,国夫人送她回去见你了,那时候,她明明活着!”
国仇,家恨,纪国将士的性命,母亲、子渊的性命,我方才居然怜悯我的仇人。“我的母亲是为我到齐国拒婚的,你的母亲在她指甲上下毒,紫色蔻丹就是证据!”
“不会的!”姜悠的手摩挲她的面庞,惊惧而忧伤,“不会的——”
我只道她还不信:“你生于四寅之时,克死了父兄桓公与孝公,因此他们都死于非命,死得凄惨!按照命理,你还会克死丈夫、儿子,我的母亲不愿我白白送死,来临淄拒婚——”
她尖利的叫着,歇斯底里:“不是的!父亲没死,昭没死!不是的,我爱他们——”
箱盖猛地由内掀开,一个女子跳出来,满面怒容的看我一眼,奔向姜悠:“公主!公主,别怕,燕姬在这里!”
姜悠时而纠结的自言自语“是我害死了父亲,是我害死了昭!”,时而又癫狂的冲着我叫骂“你是骗子,和你母亲一样,你们都是骗子!”她的痛苦与自责那样真切,她的仇恨亦然。那个忽然跳出来的燕姬无谓的安抚没有分毫效力,我茫然失措,上前半步,燕姬的怒视和姜悠的低语让我显得多余。姜悠徘徊在自责与逃避间,最后只有一句,“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害死他——”
那个他,显然未曾远离,一直守候在嗣音殿外,或许他更想藏身在木箱内。他,来得那么快!
田烈径直走向姜悠,甚至来不及像燕姬一样,瞪视我一眼。他的眼中唯有姜悠,当他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烈!”她伸手攥紧他的衿领,靠在他的怀中。姜悠,轻飘飘的姜悠,松软得像一朵云彩,适才的狂癔竟成了我的幻觉。
而田烈,不再是我所见的齐使臣田烈、齐大司空田烈,他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他爱着的女人。
想不到,在深深伤害姜悠之后,我才明白她说了一晚的那些宽慰、致歉的话。我们不算夫妻,她不想害我,好在我们不喜欢彼此。
她不要嫁给田烈,只为她太爱田烈。
田烈以别扭的姿势,单膝跪地,紧紧的搂着姜悠,让她得以舒服的靠在他的怀里。
静谧的夜,我几乎能听见姜悠轻柔而匀称的呼吸声,当晚风吹熄了烛火,我还是僵直的站在空旷的殿阁内,于黑暗中,回味印在脑海的,姜悠甜美的睡容、田烈深情、专注的凝视。
“烈?”
“悠!”
她浅浅的,满足的笑声。
我的新婚夜,早已留在了岱顶,星空为誓,九龙柏为证。
我想,这一夜,是属于他们的。待天明,他们仍旧是我的仇人,我能成全的,是日出前的短暂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