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21、之二十

　　之二十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姜悠自述：

　　犹记儿时，不许大人踩踏我落在地上的影子，乳娘说，影子被踩了，就长不高了。直到鲍阿父开导：“悠，是你自己挡住了光亮，影子才落到地上的。不要朝着灰暗的方向，面对光亮，你会丢掉影子。”我的个子一直不高，挡住光亮的是我自己，我却把希望破灭的罪责归咎他人。我可以像巫女念咒一样反复念叨心底的阴影，却容不得别人触碰。

　　第一个让我得知真相的是郕夫人，她要保护子都，而今，是子都再次揭开我的伤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将过错记在子都母子身上，如果没有真相，我会轻松的享受人生，期盼与烈的幸福。泡沫一般破碎的梦，梦醒的残酷。当我恢复意识，烈在身边，他的怀抱是姜悠的日出。燕姬担心子都将对齐国的仇恨发泄在我身上，因此躲在箱子里，她说，自从烈自纪都归来，每夜都会在庭院里守护着嗣音殿。“好在大司空在，真忧心公主就那样叫嚷下去，喊坏了嗓子。只怕，还要惊动整个齐宫。”我的坚强是为了烈，而今，濡湿我心的，还是烈。我却只能在清醒后，忍着心底的不舍与爱意，决绝的请他离去。烈，我已嫁人了。

　　国氏、高氏请求潘赐婚，两家的女儿愿共同侍奉烈。潘希望烈自己选择一个，烈无论选谁，都是好的结果。“燕姬，纪侯的事，不要说出去。他没有错，他的母亲，也没错。他们不过是说了真话。”没有郕夫人的真话，或许我会连累烈。我想去王殿，想知道烈会选哪一个。国氏的女儿温婉贤淑，高氏的女儿活泼娇艳，烈配得上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或者我该去恳请潘，将两个都许给烈。

　　国夫人在华翱殿等着我，楚巫端来热乎乎的肉汤，奇怪的香味，只是麦粥留给我的不愉快太过深刻，我将肉汤放下，去瞧新制的屏风。屏风后，会有人么？姬开方死了，郕夫人死了，国夫人还会把谁藏在那里。

　　“悠儿，疼么？我的女儿长大了，嫁人了！你从小就怕疼——”国夫人捧起我的脸，她好像没唤静姝，那样爱怜的神情，轻捋我的额发，我错愕的躲开，她微微皱眉，没有发火，只是抚摸我的脸，拇指划过我的眉线，乳娘说过，我的眉像父亲，有男儿气。“悠的眉像你父亲，我初见你父亲时，也就你这个岁数。听闻来了齐国的公子，我与你姨母们躲在帘后偷看——”她忽然顿住，怅然苦笑，目光逡巡在我的脸庞，似乎在寻找回味什么，我意识到是我的躲闪刺伤了她，可真的是不习惯，她忽如其来的亲昵。“静姝该去楚国住上些时日——静姝不喜欢听这些唠叨吧！”其实我真的盼她能说下去，我喜欢听，希望听她诉说，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夜奔私定终身，是一见倾心么？外祖父那么多女儿，父亲何故只选中了母亲。我刚要请求她继续说下去，国夫人指着那碗肉汤：“趁热，喝了吧！”

　　我犹豫着，想追问她与父亲的故事，可她一下子恼怒起来：“公孙阏不领情，你也以为汤里有毒么？”

　　子都来过？子都那些话——子都是无辜的，被我无端牵扯。我命硬，子渊做了我的朋友，也活不长久。姜悠自私，子都不过是有酷似子渊的容貌，孩子看见子都，就和看见子渊一样。在鲁国，我听见街市里一群孩子欺负小伙伴，说他是没爹的野孩子。我不想，我的孩子也做野孩子，那么巧，子都出现我面前，就像是老天刻意赐给我的。只是，我不要他做我的丈夫，我克死了子渊，何必害子都。如果紫色蔻丹真的是毒，郕夫人已经放过我的性命。“国夫人，不要杀子都！”

　　“静姝！”

　　“我不许你们杀子都！让他回纪国，纪侯不是该回到他的国土么？不要杀他——”

　　“静姝，好看的男人信不过。你离宫游历四方，在民间，听闻过麻风病么？”

　　我点头，有些村庄，石磬带着我远远绕开，他会将我挡在下风处。唯有一次，远远撞见皮肤溃烂的像鬼一样的人在乱坟岗，石磬不顾礼仪，捂住我的口鼻，带着我赶紧离去，又寻了草药拍打我的面颊。

　　“楚国有个村子，只有女孩儿才会生麻风病，得赶在十八岁前，为她寻个异乡的男子，行周公之礼，病根会过到男子身上，女孩儿便可如常人一般重新嫁人，幸福的过日子。”

　　“那得病的男子呢？”

　　她颇有深意的看着我：“静姝，你明白么？”

　　“男子会怎么样？”

　　“静姝，母亲只在乎你的幸福，等你大了——”

　　“国夫人，我是大人！”

　　她踱步走开，背对着我：“喝了那碗汤，你就不会有公孙阏的孩子。公孙阏是姜悠的丈夫，再过继一个男孩儿做姜悠的儿子。悠儿，等公孙阏和你的儿子死掉——我不喜欢田烈，可你父亲和昭选中了田烈，你也中意他吧。你听话，乖乖喝了汤。”

　　原来，我的幸福得踏过子都的尸骨才有一线希望，原来子都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难道为了和烈在一起，唯有如此么？鲍阿父说，伯父姜诸儿倒行逆施，有辱姜氏列祖列宗，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能杀了伯父夺得齐国。姜悠，凭什么取子都的性命。“子都不是我的丈夫，合卺酒，我没有饮。”

　　“可他——静姝舍不得”

　　我豁然开朗：“放过子都吧，您已经毒死了郕夫人，放过她的儿子吧！国夫人舍得姬开方么？国夫人教悠刺姬开方左胸，悠该教国夫人什么？紫色蔻丹，为子都染上紫色花汁？”

　　“静姝，母亲是为了你着想！”

　　“父亲不会杀无辜的人！”

　　“他已经死了！”

　　我不再是八岁的姜悠，何况，我知道，母亲真的是替我谋划，何况，我才明白，她爱父亲，他已经死了，她也是难过的。“我们也会死，父亲和昭，在等着我们！”

　　我们，是的，我和母亲，我真的很像她，骨子里像她，只有昭，昭才像父亲。她为着我，我为着还未出世的孩子，我们所做一切，何其相似。

　　“静姝，你救不了公孙阏。即便他不曾娶你，他一样得死。齐国不能选一个有野心的人做纪侯，何况他还娶了齐国的公主，公孙阏只有死路一条等着他。”

　　“那么，我一定要救他！”在民间，听人说，女儿生来就是向母亲讨债的。忤逆国夫人，真的是件愉悦的事。步出华翱殿，我才觉得无助，真的能救子都么？朗朗晴空，想象着夜晚明媚的星光，父亲，昭，仲父，亚父，我恳请将你们的智慧分给我一点点，求你们指引姜悠。我该如何去做，我总是无法连贯的思考，无法将星星点点的念头融会成一条线。除了烈，我能依靠的人都离开了，而我不愿再拖累烈。我离着幸福太遥远，唯有祈求上天将福祉赐给烈，那么，我的心也会暖和些许。

　　呆看着我的影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伫立了多久，腿有些发麻，在岱顶，我喜欢自虐的站到双腿无力，再挪着沉重的步子下山。石磬会在山腰等着我，他手巧，编制的藤鞋套在软靴外，不磨脚，没那么容易在山路上跌倒。许久，我都不会去岱顶了，子渊的魂魄会在死后回到岱宗么？我手抚腹上，子渊，你的儿子，你有儿子的，为着一个义字，好歹我也尽了微薄之力。

　　“公主！求公主救救君侯！”

　　转身，跪在面前的是楚媛，水妖似的楚媛，满面泪痕，娇弱柔媚，阿嫂说，这是女人的味道，昭说，姜悠不必如此。

　　“公主！”

　　“楚媛，我不喜欢你，你求我没用。你不是同子叔姬要好？温妪说，你不是昭的女人，是潘的女人。你该去求潘，去求子叔姬。”子都也喜欢这样的女人，好在，烈不喜欢她。

　　“公主与君侯已是夫妻，求公主看在——”

　　“君侯？你是说子都？”

　　“是的！田烈求君上——”

　　“烈的名讳是你能呼的么？”我怒极，我知道，她去勾引过烈，我憎恨这一切。

　　“大司空，大司空让国氏、高氏恳请君上赐死纪侯！”

　　我想我的眼神是刻薄的，令楚媛不安了，她跪着往前一步：“公主，请求您相信臣妾！不是臣妾要与公主争夺纪侯——”

　　的确不信她，烈真的想要子都的命，他会直接拔剑。“你拿去便是，原本不是我的。”

　　“公主！是君上要杀纪侯！臣妾是听子叔姬说的。今早在国夫人那里，君上与公子舍都在，国夫人问起，公主与纪侯可行了周公之礼。臣妾曾提醒过纪侯，千万不可在君上面前承认，可国夫人逼问，纪侯、纪侯——”

　　我有点明白，若说没有，国夫人会恼怒，若说有，潘会不满，子都心里肯定更畏惧国夫人。却又不明白，楚媛既然是潘的女人——“你喜欢子都？”

　　“臣妾不敢！”

　　“那你急什么？诸侯之间打打杀杀的事自平王东迁，就没停过。薛国、宿国、谭国、遂国、鄣国、阳国，如今哪里去了？皆是齐国疆域，此六国人皆是齐国子民。管阿父说，随时而变，因俗而动。子都得学着入乡随俗，他会成为齐人，国夫人、潘又岂会杀齐人？”我已开罪了国夫人，子都昨晚说了些什么，似乎齐国个个都是他的敌人，留他性命的人不过是想利用。

　　我不过是想拿话塞住楚媛的口，无论她是好心或者歹意，在齐宫，事情一旦宣扬开，就无挽回的余地。只是没料到，有人觉得暗处的偷听不好玩，偏偏要走出来：“我的妹妹果然得管夷吾的真传，说得头头是道。看来，静姝嫁给区区纪侯，实在是委屈了！”

　　阴郁的语调让姜舍华丽的服饰都显得晦暗了，此刻，骄阳正艳，还是不能给他半丝男儿气。“舍娶了周王姬，却只拿美食华服供着，成天与娈童混在一起，各国来齐国求学的公子都被调唆得如己璋，也不知周王姬是否委屈？我的事，就不劳舍费心了！”话全然是为着一时意气，说出口却懊恼万分，舍也是子都的敌人，管阿父说，宁可过于君子，而毋失于小人，我的三哥不正是小人么？君子，是烈，除了烈，齐国还有谁能助子都离开临淄。

　　如果是潘，这样的讥刺足以令他暴跳如雷，可舍不会，他扯着唇角笑着，双臂抱于胸前，慢慢的、慢慢的绕着我走了一圈，用老鼠般灰雾的眼盯着我，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敌人的敌人能成为暂时的朋友，如果舍认为，子都是我的敌人。我凑到舍跟前，闭着眼四处乱嗅：“我的哥哥，盐卤给你调制的香，真的很特别，很衬你！嗯——夜息香、牡桂、香脐子，咦，怎么还有榴花？难道盐卤施了巫咒，哥哥和娈童也能如石榴一般多子多福？”我肆无忌惮的笑着，笑得泪从眼角溢出，不用看姜舍阴鸷的眼，却意外的发现楚媛惊诧后的忧心，难道她真的喜欢子都了，真的希望我能救子都？

　　我被姜舍一下子搂住，紧紧的扣在怀中，几乎让我窒息的香气。他呼出的热气让我耳朵难受：“我的小妹妹，你会多子多福的，只不过，你得乞求父亲和昭保佑你，乞求他们的魂灵能镇住潘。告诉哥哥，谁是孩子的父亲，不是潘，不是烈，不是子都，会是谁？是哑巴石磬？你瞒不了多久的，至多七、八个月，孩子一落地，越长越像石磬，宽额、方脸——”

　　他在笑，手臂也就略微松开，我猛地推开他，笑得比他更灿烂：“我猜，盐卤的香料里还加了己璋的唾液和眼泪，一定是这样！怪不得己璋能把我的哥哥迷得神魂颠倒！难道不是？那么，不会是惦记我的夫婿？楚媛，去禀报国夫人，子都与我无关，要杀要剐，听凭国夫人做主！潘那里，就不必代劳了。”我拂袖而去，走几步，又回首瞪视着舍：“舍，很好，你居然学着抢我的东西了！我不要的，也不会给旁人！宁可毁了他，也不会给你的！”

　　我走得很急，朝着王殿而去，却撞上燕姬。

　　“公主！大司空拒婚了！大司空谁也不娶！”她眼里有奇怪的光亮。

　　我应了一声，烈谁也不娶，将这句话默念三遍，我在心底自私的甜蜜了少许，才懂得指责自己的贪婪。“他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会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