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14、之十三

　　之十三

　　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齐昭公姜潘，齐桓公次子，齐孝公同母弟。

　　昭公与晋文公联师，同败楚军于城濮。齐、晋、宋、鲁，蔡、郑、卫，莒八国之君盟于践土，结为同盟，晋文公重耳继齐桓公后，成为春秋又一霸主。

　　姜潘自述：

　　当我终于站在齐宫最高处的王殿时，先考桓公如同一片乌云遮住了我头顶的日光，而昭，如同梅子熟时，那淅淅沥沥的雨，令人长久的积郁。

　　悠，我的小妹妹，有着父亲的眉眼，可那笑容，透着母亲的韵味。她在父亲面前无拘无束，她敢挑衅母亲的权威，她总是用明媚的眼仰望着昭。

　　悠像一面铜镜，折射了所有齐人的心思。我穿着王服，面对着悠，她展现的是漫不经心的恭谨。

　　“悠，对悠而言，我只是潘。”

　　对悠而言，我仅仅是潘，悠似乎并不苛责，可她总是以父亲的行为准则来品评一个人的优劣。

　　父亲对我是一种淡淡的疏离，偶尔见上一面，施舍一点关爱，无所谓的训诫几句。悠，亦如此。

　　母亲，更不必说，她最在意的是昭，最爱的是舍，最无奈的是悠，最烦心的是小午，最容易忽视的就是我。

　　儿时，除了乳母，同我最亲的便是寡居的姑母文姜。姑母的儿子，鲁庄公姬同大我许多，姑母总是叫我“小小子儿”，不会拒绝我伸出的双手。父亲和他周围的人都不喜欢姑母，可是，我却从姑母那里得到了补偿，父母不曾给予的关爱，姑母加倍的给了我。

　　在我记事后不久，姑母一病不起，她会私下同我说起好些陈年往事，说起我没见过的亲人。

　　我的祖父僖公如何与郑、鲁结盟，如何孜孜不倦的想灭掉纪国，报先王之仇。姑母会在故事终了，加一句注脚，可惜哦，你祖父至死都不甘心，含恨去见齐国先祖。

　　姑母说得最多的不是她的男人鲁桓公姬允，而是我的大伯父，齐襄公姜诸儿。

　　“不知道的都说他多疑。他是齐国的国君，管着那么大的地界儿，得想着齐人的生计，也没个人真心的帮他，能不多疑么？那个管仲呀，撺掇着你二伯父纠跑去了鲁国，鲍叔牙呢，别看他文质彬彬，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劝谏你父亲好好襄助你大伯父，居然，舍了故土、周游列国去了！”

　　我惶恐的听姑母讲着，乳娘葛嬴提醒过我，千万别对姑母提起大伯父襄公，别提叔父彭生。

　　彭生杀了姑母的男人姬允，大伯父下令杀了彭生。我记得，母亲说过，是大伯父授意力大无穷的彭生活生生折断了姬允的肋骨。

　　“潘啊，你生得晚了，没见过你大伯父，没福气啊！”

　　姑母絮叨着反复说起有关大伯父的细微末节，大伯父小时候喜欢左手握箸，祖父耗了大力气才令他改用右手，可等祖父薨了，大伯父做了齐王，箸又到了左手。诸如此类，姑母不厌其烦的诉说。

　　我不喜欢姑母的故事，却喜欢姑母说起大伯父时那种沉醉的美。我有些羡慕大伯父，或者，有一天，我死掉了，悠也会同她的孩子这样的来回忆我。

　　姑母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尽头，她拉着我的手，很费劲才能说出只言片语。我想，或许还有她没说完的故事，大伯父让人千里迢迢给姑母送去桃木匣子，装着的是齐宫春日抢在头里吐出新芽的柳枝。

　　“姑母，鲁国没有柳树么？”

　　“鲁国有柳树。”

　　“那大伯父为什么——”

　　“潘，鲁国纵然柳树成荫，却没有齐宫的柳枝，没有你大伯父亲手折下的柳枝。”

　　“姑母——”

　　回光返照时，姑母怜爱的看着我。“小小子儿，我可怜的小小子儿，姑母等不到你长大了！”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每当我生病哭泣时，姑母会唱着好听的童谣哄我入睡。

　　“姑母，你等着潘长大，潘还要孝敬姑母呢！”

　　“小小子儿，姑母，等不到了。我的小小子儿——”

　　姑母的殿阁从来冷冷清清，姑母要去的时候，该来的人都来了。我被挤得远远，索性挤出去。正是冬天，没有一丝绿意，庭院里柳树挺拔，我只能折到枯枝。

　　枯枝插在姑母的坟头，等来年再去祭扫时，竟吐出了嫩绿的新芽。

　　再之后，凡是我得了新鲜的好玩意儿，都用桃木匣子装了，送与悠。只是，我从未送过柳枝，或许等悠长大了，告诉她关于大伯父、姑母、柳枝的故事，再送不迟。

　　当悠剑指姬开方时，我明白，悠长大了。

　　远远看去，悠穿着染了大朵红花的白裙，在晨风中肆意的展示她的美丽。

　　先有郑颖，再有姬开方，母亲在华翱殿，从不孤独。我不愿理会，实在，没必要为这个，挑衅母亲的权威。

　　我得感谢姬开方，他将失宠的郑颖推到我的阵营。管仲、鲍叔牙死了，国氏为田烈左右，高氏风吹两边倒，不足信任。郑颖，相父，我用父亲对待管、鲍的谦逊厚遇郑颖。母亲失一臂膀，我，身边多一股肱之臣。

　　姬开方死在悠的剑下，悠却被田烈拥在怀中。田烈权倾朝野，田烈在齐宫不可一世，可我却不能轻易动他。是这个人保我入主王殿，帮我对抗母亲。

　　走得近了，我才看清，悠穿着的其实是素白的衣裙，红花其实是斑驳的血迹。女人殷红的嫁衣用了何种染料？当田烈再次请兵出征时，我在心底暗笑，嫁衣就如同帝国的疆域，都是鲜血染红的。

　　“须无，在孤看来，唯有须无堪配公主悠。”

　　田烈的倨傲稍事收敛，他是父亲的奴才，是昭的一条狗。

　　“须无，只是，国夫人中意的是纪国公子子都。孤听闻，子都人品出众，相貌非凡——”

　　“君上莫忘哀公为纪侯陷害，此乃齐国大辱，君上欲称霸，必先灭纪雪耻！”

　　田烈，你不是桀骜不驯么？你不是睥睨一切么？你那么爱悠，正好，奉上鲜血染红悠的嫁衣。

　　“只怕出兵纪国，诸侯有异议，要一仗一仗来平息。”

　　“为灭纪国，臣万死不辞。”

　　田烈，田须无，这是你自己选的命。

　　我善待卫姬、温妪，哪怕是低贱如燕姬，我也和颜悦色，她们是悠对齐宫的牵挂。

　　然而，悠似乎成了齐宫的过客，她留在临淄的时光越来越短，总是让那个楚人跟着，用脚去丈量天下。

　　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舍娶了周王姬，其他诸侯国的女人，我收集在大大小小的宫阙中。可我知道，还缺那一个，那个我必须将她亲手嫁出去的人。

　　我示意郑颖向外宣扬田烈的声望，便有那妄图依附齐国的小国，兴冲冲的要将女儿嫁给田烈。

　　在齐国内，田烈身后的国氏想同他亲上加亲，缔结良缘；高氏恐居人后，也频频于朝堂上下向田烈示好。

　　田烈，拒绝了每一个。

　　子叔姬是我的女人中最善解人意的一个，她在女人成堆的地方议论，大司空田烈城府深，思虑远，绝不会早做决断。说不定，最终要同纳国、高两家的女儿。

　　我喜欢在暗处听这群女人的说笑，听她们谈论各国的怪事，听她们为着我相互讥刺。可惜，我心心念念的还是姑母坟头的柳枝。悠，不是早春的绿芽，淡淡的绿，若有若无的绿，被阳光轻易的照得透明。悠已是盛夏的柳叶，匀上一层墨色，琢磨不透。田烈痴痴的等的会是空无，悠，躲着他。悠总是在田烈出征时回到临淄，纵使父亲祭日，昭的祭日，碰巧见上一面，悠皆淡然，她的目光只会追逐父亲，追逐昭，即便没有我，同样没有田烈。

　　我是齐国的主人，我不再是在母亲裙裾下畏缩的姜潘，我是齐国万民的主人。

　　昭成为齐君时，母亲已不敢冒犯君上的权威。可母亲总想对我指手画脚，我终于有勇气直视母亲的阴鸷的眼。

　　“潘，悠要的不是桃木匣子，她向往的是岱顶的日出，是天下霸主封禅时的日出。”母亲冷冷的笑着，我知道，她是想暗示我，再怎样，我都无法与父亲、与昭相提并论。

　　我以为上苍赐予我良机。

　　我同晋国国君重耳在敛宇结盟。其时，楚国、晋国纷争不断，又将诸侯牵扯入内。先乱的是卫国，卫成公姬郑想加入齐、晋的联盟，重耳同我说，他是仰慕齐国，想与我姜潘结交，干区区卫国何事？姬郑转而想投靠楚国，卫国人怕得罪齐、晋，赶走了姬郑，另立新君。

　　便是如此闹哄哄，重耳酒后向我哭诉，当年他流亡时路经曹国，曹共公曹襄不知哪里听来的传闻，重耳生来异象，骈肋，肋骨紧密的长在一起。曹襄好不荒唐，竟在重耳洗澡的时候偷窥。当齐、晋攻下陶丘、活捉曹襄时，重耳近乎疯狂的撩开衿领：“曹襄，你来看啊？我重耳如果不让你瞧清楚，就不是男人！来看啊，你不是想偷看我的肋骨吗？今日便让你看个够！”

　　我惊讶的发现，重耳，同父亲有些神似，说话的口气也相似，想来是在没落的流亡生涯中沾染的恶习。曹襄匍匐于地，啜泣不已，哪里有胆量瞧重耳。倒是我，揣着几分好奇，敞开的衿领只能窥见重耳的锁骨，他究竟是不是骈肋，于我，成为一个迷。

　　我志得意满的同重耳一道出兵，约定一同收拾楚国。

　　母亲是楚人，自然不愿见到我在晋、楚之争中偏帮晋国。

　　舍自然站在母亲一边。

　　田烈说，此刻出兵，只会得罪诸国，自毁齐国基业，让晋国得了好处。田烈拒绝率军征讨楚国，托病请辞，出了临淄。悠三月未归，悠一直想拜会仲尼先生——田烈去了曲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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