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13、之十二

　　之十二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姜悠自述：

　　我悄无声息的进了华翱殿。

　　轻纱幔帐，香兽飘出一缕青烟，窗棂缝间挤进日出的怅惘。熊贞慵懒缱绻的问话依旧有她的威严：“何人擅闯？”

　　站在阴暗处，看她不在乎的躺在姬开方的臂弯中，懒得睁眼就下令：“退出去。便是君上来了，也请庭院听宣。”

　　我好奇的注视他们的亲昵，我以为，唯有父亲可以搂着她。姬开方猥琐、丑陋，他哪里比得上父亲。

　　“还不走？”

　　睁开眼的是姬开方，他揉着眼，木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连忙推着熊贞的肩头，颤巍巍的喊道：“国夫人，是公主！”

　　熊贞一下子坐起身，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白纱，仰视着我。她的镇定，和我的冷静，相得益彰。

　　姬开方慌乱的寻找衣袍，慌乱的穿衣系带。

　　我不懂得如何杀人，却听父亲说过狩猎的技巧，猎物要逃，不必乱了方寸，只需辨明逃遁的方向，契而不舍的追击。

　　“国夫人救命啊！公主拿着剑！夫人，您要救我啊——”

　　熊贞撇开哭得一塌糊涂的姬开方，起身，从我身边走过，取了新衣穿上。“静姝，有胆量杀人么？”

　　姬开方跪着奔到熊贞身边，却被她凌厉的目光吓得不敢靠近。

　　我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们，静静的等待，在这等待中，我甚至不忘，暂时让握剑的右臂松弛一下，稍事歇息。等到姬开方意识到求助无门时，才急不可耐的往外奔逃。我将积蓄的力量都刺了出去，可惜，我不会使剑，只戳破了他的肩头，血四溅开来，血腥气，我几乎窒息，姬开方的血在我想来，也是臭不可闻的。

　　“静姝，左胸！”熊贞提醒着我。

　　等我拔剑再刺，他已经向外逃窜。

　　姬开方捂着肩，跑在前，我捂着鼻子，提着剑，追在后。

　　有人讨好的扶住他，却被后面的我吓得退却。

　　昭的剑是柄好剑，姬开方的血滴了一路，齐宫一日伊始，似乎整个齐宫的人都从殿阁中冒了出来，看着这场追逐的好戏。

　　一个男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液，能够慢慢的滴洒多久，最末，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的很好奇，我没想到，父兄死亡留给我的谜团会在如此卑贱的姬开方身上寻求答案。

　　姬开方愈发绝望的回头看我，脚下的步子减缓，我高声嚷着：“姬开方，你要走着回朝歌么？”

　　他顿住脚步，回头瞧我，一再冷笑。“姜悠，你不像桓公，你像熊贞，蛇蝎心肠！”

　　剑指向这个高出我许多的男人：“我是桓公的女儿，是孝公的妹妹。孝公能杀了易牙、竖刁，我也可以杀了你！”

　　他近乎癫狂的笑着，似乎，阿嫂也有这样的笑。他们是堂兄妹，多少有些相似，可阿嫂的笑令我心酸心疼，姬开方的笑只让我的血液愈加沸腾。我们隔着十步之遥，这已然犯了忌讳，父亲说，当猎物强过猎手时，不能靠得太近，野兽被逼急了，是要伤人的。

　　我不知姬开方可有殊死一搏的勇气，我在用这个卑劣的人来赌自己的命。

　　姜悠的命是姬悠叔叔救下的，不能随性自断，自缢，九泉之下，如何去见父亲、昭，仲父、亚父，还有姬悠叔叔。

　　可姜悠是不详之物，身边的男人都死了，阿嫂的孩子——我还要连累多少人，还要苟活多久？

　　王殿的门打开，齐王潘下令诛杀姬开方。

　　宫门处，燕姬与烈来了。烈一路奔过来，眼里的关切之情最能温暖我的心。

　　我不屑的望着姬开方，他颓然跌坐，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愿。一步步迫近他，剑尖直指他的左胸。

　　“公主，赏罪臣一个痛快——”他哆嗦的去看盛怒的烈，以及阴郁的潘，最后才仰头乞求。

　　“曹沫十步之内可令我父王达成盟誓——”我做着最后的努力。我无法离开烈，我也想不出任何法子可以令烈忘却我。死亡，是唯一的出路。

　　希望从他眼里一闪而过，而后是嚎啕：“君上啊，开方没脸来见你啊！”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姜悠，姜潘不是君上，一诺千金，唯有君上！”

　　姬开方用掌心的血糊花了脸，花得不易辨认容颜，才一下子撞到剑上来。熊贞说的没错，左胸，心窝的地方，砰砰的心跳是最美的声音。

　　姬开方最后的声音很柔和：“公主，君上，不会认得罪臣了吧？”

　　我被烈搂在怀中，听见尖锐的金属迅捷的插入皮肉的声音，还有姬开方不甘心的追问。“公主，君上，君上不会认得开方了吧？“

　　我知道，烈不会准许我看那惨烈的血肉模糊，不过，再多的恨，也无法让我拒绝一个人临死的恳求。父亲，如果是父亲会如何？

　　“姬开方，我父王会饶恕你！”

　　姬开方满足的长叹。

　　烈的安抚。

　　潘的脚步声。

　　如何，躲得开？

　　国夫人忽然给了我最大的自由，没有父兄、烈的陪伴，我出了齐宫，出了临淄，甚至走到更远的地方。楚巫盐卤的徒弟石磬是个哑巴，是我的向导与仆从。

　　盐卤说，公主，当你面对大而无垠的天地时，会感知人的渺小，那么，烦心的事便可丢到一边，该忘的，就可忘却。

　　沿着当年父亲流亡的道路而行。

　　卫国，朝歌，纣王为什么那么宠爱苏妲己，苏妲己肯定爱纣王吧。

　　晋国，周成王戏言将一片桐叶封给弟弟叔虞，天子无戏言，叔虞得封晋地。成王与叔虞的母亲乃是我齐国先祖姜太公的女儿。她也是个偏心的母亲么？不理会大儿子成王，随小儿子搬到曲沃。

　　我们去往楚国，我生命最初的地方。涛涛江水，空气中还余存着大义之歌，姬悠叔叔，你可知，你救下的是多么没用的姜悠。也许姬开方的话没错，我不像父亲，不像昭，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属于楚地。

　　“石磬，你是楚人，你想家么？”

　　石磬摇头，可每当听见楚人歌唱，他也会无声的应和，眼里满是欣喜。

　　走出齐国，我只能知晓烈所在的方向，我想烈，江水汹涌澎湃，一直流入海，面对江水，我还是忘不了。烈手中指挥着父亲留下的召陵之师，烈让齐国的疆土一寸寸扩张。田烈，让小国闻风丧胆的名字。田烈，刻在姜悠心底的名字。

　　这一年，我十二岁，又逢虎年。

　　我没有随着风声涛声咆哮的激情，我甚至不敢在口不能言的石磬面前喊出烈的名字。我害怕，天知道了我的心意，将该我承担的灾难分给烈来遭受。

　　将要离去时，粗布麻衣的男人从山丘那头奔来，怀中抱着个婴孩儿，后面紧追着哭泣的女人。

　　男人毫不犹豫的将婴孩儿丢入湍急的江水，女人无力的敲打着男人，襁褓还没被浪吞没，男人就匆匆的将女人抗在肩头，疾步离去。

　　男人骂骂咧咧：“留着她克死一家老小么？献给河伯，说不定来年还能给家里带点儿福气！”

　　石磬会水，却救之不及。

　　我痴傻的看着江水，犹豫要不要把自己也献给河伯。

　　石磬拉扯我的衣袖，姜悠是怯懦又没胆识的，莫名其妙死在外面，不是害石磬搭上性命么。

　　我不愿回到齐国，不愿去呈现自己血淋淋的心。

　　鲁国，和我们齐国隔着岱宗，隔着汶阳田，鲁国人和我们齐国人的风俗大相径庭。

　　齐国人会在街市大声招呼相熟的人，鲁国人不会，他们都是静静的相对，恭敬的见礼。

　　夫子仲尼在曲阜讲学，可惜我同石磬去时，夫子去了宋国。

　　听人说，鲁国还有一位圣贤，乃是鲁孝公的孙子，食邑封在柳下，字季，据说当初展喜凭着言辞请退我的兄长昭征伐鲁国，就是用了这个柳下先生的策略。便是在馆驿、食舍，都有人传诵柳下先生的故事。什么坐怀不乱，什么秉性耿直。

　　我好奇的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却撞见展喜，这个糟老头子居然记得我，记得我站在昭的大路上听他唠叨。

　　我是姜小午，好在有足不出户、醉心开锁的姜小午。

　　多年之后，展喜的孙女嫁给了我家的姜小午，那时节，展喜和他的兄长柳下惠，皆已作古。

　　我想家了，想齐国，不管那里有谁，有没有烈在等我，可都是我的家。

　　归心似箭，归路却必过岱宗。

　　岱宗的日出唯有父亲和昭配拥有，我选在日暮时分去了。

　　石磬陪着我慢慢走到山顶，中夜，星空璀璨。我一个人蹲在那株老柏树哀泣，石磬只能默默的守着我。

　　终于，东方露出曙光，我匆忙离去。

　　“小兄弟，别走！岱宗最美的是日出。你难道不是来等日出的？”

　　原来我的落魄还落在别人眼里。“谢谢你！我得走了！我不是来看日出的！”在那一刻，我无限的伤悲，虽然烈从不曾说过，可我知道，烈的东征西讨，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有一日能陪我到岱宗顶观日出。

　　“小兄弟，你再等一柱香，就能看见了！既然来了岱宗顶，不看日出就走，你会遗憾的！”

　　“谢谢，我真的不是——”

　　“你是齐国人？”

　　“是！”

　　“鄙人成岱！你叫我子渊好了！”

　　这个人的热情让我不适应，可是想想，父亲在客斋对待天下人不也一样热情。静姝这个字，我是不会用的，这里是岱顶，是父亲向往的地方。“我，我是子衿。”

　　“子衿，你真的不看日出？”

　　“我家中有事，多谢你子渊。”

　　日出，会有多美？

　　父亲的怀抱是悠的日出，昭的怀抱是悠的日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