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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之十一 ...

  •   之十一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姜悠自述:

      楚巫盐卤肥胖,一双浑浊的眼,望着齐国的苍穹,厚而干裂的嘴唇喋喋不休的启合,从喉咙深处发出浅而低的吟唱。

      “盐卤无所不能?如此,便能为仲父、亚父祈福了?”烈护送着鲍阿父、管阿父的灵柩往颖上而去。

      “老奴虽为楚人,入齐十载,已视齐国为故土。”

      “盐卤说的还是楚地口音,国夫人已是齐国口音。国夫人乃是齐人,盐卤却不是。”

      风中,他寥寥无几的须发显得那样苍凉,可那笑,就像永远凝固在荆楚面具上那些露着獠牙的笑,狰狞可怖。

      “公主,冥冥中有些事,是神在拿主意。公主既然没有被遗弃在江水中,命会很长。”

      我趴在城墙上,看着城门下来来往往的人。

      来临淄的,是为着什么?父亲、管阿父治理下的临淄,吸引着诸侯国的侠士。离开临淄的人,又要去向何方?就这样别去了,可会记挂临淄,可会记得齐宫里曾豪迈笑着的姜小白、儒雅笑着的姜昭?

      “楚巫,我的命要那么长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孤独终老,我要活很久,看着他幸福的活,“你能,把属于我的,分给其他人么?让他一直活下去,让他百子千孙——”

      两个月,我躲避了足足两月,设法不与烈谋面。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想他,烈,你过得好么,你想悠么,你可会怨恨悠。我的烈,说不出花言巧语;我的烈,木讷而诚挚。我恨怎么不早些明白事理,为什么不珍惜以前日日相守的时光。

      鲍阿父爱着父亲,却成全了管阿父与父亲。他们离去的那一晚,我哭着那些一时无法悟透的属于男人的情感,可我更要哭的是我自己。我害死了父亲和昭,我再不能自私的霸占着烈。

      当日王殿,昭使出激将法,烈都不曾说的话,在我最心酸的时刻说出。

      “烈爱悠。”

      “公主,每个人的命是注定的,好运分不出去,灾祸躲避不开。就像,有些人的命,紧紧攥在公主手里,他不知晓,公主也不知晓。”

      我以为,盐卤说的是烈,可盐卤却盯着城外的方向,一面旗,伴着一队人马,“卫”,马上的人我认得,姬开方。

      昭曾经说绕口令一样告诉我这个姬开方同我们的关系。

      姬开方的祖姑母嫁来了齐国,是我们的祖母,父亲的母亲。他称呼父亲表叔父。

      姬开方的两位姑姑嫁来了齐国,是父亲身边的大小卫姬。他称呼父亲为姑父。

      姬开方的堂妹嫁来了齐国,是我的阿嫂。若父亲在世,他亦可称呼父亲为姻伯父。

      但就是这个姬开方,同舍亲厚,时常出入华翱殿,只是,而今,舍搬去了栩归殿,姬开方还是常去拜见国夫人。

      姬开方,父亲宠幸的三个佞臣中唯一活过孝公三年的人。

      竖刁为了留在宫里继续侍奉父亲,挥刀自宫,以不男不女的身份留在齐宫。

      易牙精于厨艺,父亲一句戏言,说是没尝过人肉的滋味。易牙蒸了还嗷嗷学语的儿子,了父亲夙愿。

      这个姬开方,舍弃的东西更有分量。他丢下卫国世子的宝座,乐颠颠的追随父亲,便是他亲爹亲娘死了,也顾不得回去奔丧。

      这三人便是管阿父最不耻的小人。

      南征北战的姜小白,终其一生,蓄养的小人就这三个。

      父亲心软,觉得此三人乃是一片忠心。

      管阿父说,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惜,连自己的国家都不爱惜,这样的人,他可能忠心的卫护国君么?

      父亲三年孝服一除,昭便杀了竖刁、易牙,唯有这个姬开方,躲回了卫国。而后,昭娶了阿嫂,赦免了姬开方。

      “公主!城墙上风大露寒,公主千金之躯——”

      “姬开方,你想在齐国得到什么?”

      姬开方如常的笑着,把我的厉声喝问当作耳旁风。“公主,下臣从卫国带来些土仪——”

      “腌制的鹤肉么?听闻公子开方先考卫懿公好鹤,恨不能将卫国都交由鹤来继承,怪不得,开方要来我们齐国。”我拂袖而去,畅快的笑着。

      盐卤用细碎的步点跟紧我:“公主,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为人要厚道,吃得小亏,才是福气。”

      “盐卤不是说,人的命早有天定了么?姜悠什么时候死?”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我扭头一笑,冲着姬开方一笑:“公子开方,等姜悠十五及笄,嫁给你可好?”

      适才还衣冠楚楚的姬开方被吓得面无血色,结结巴巴:“公主,公主,下臣哪里当得起?”

      我还是太不懂事理。

      我以为有管阿父的智慧,鲍阿父的善心,我便能应对一切。

      盐卤,一双眼真的很毒,我何苦,去招惹姬开方,偏偏姬开方是小人中的小人。

      那一天,我知道,烈要回来了。

      “悠,你是在躲着烈?”

      阿嫂拉着我,燕姬拿着我的小包袱,好奇的看着。

      “阿嫂,怎么会?我不过是——我在宫里闷了,想出去走走。”我换了男装,阿嫂该放心了。

      “悠,烈不会在乎楚巫的话。”

      “我明白,阿嫂,我明白的!燕姬,照顾阿嫂,至多三、五日,我便回来。”

      “悠!”

      阿嫂的呼唤被我抛诸脑后,楚巫的话,烈可以不在乎,姜悠却不能不在乎。

      我缩在花园的石凳上仰望星空,烈说过的,我都记得。

      烈真笨,他不是参宿,我不是心宿,参和商从未谋面,哪里能生情愫。

      两个月,烈出入临淄七次,见不到我,他总是刻下竹简交给乳娘。他会细细的向乳娘打听,他不在的日子里,我的喜怒哀乐。

      这一次,他能在临淄呆多久?临走,他又会刻下什么?

      “悠!悠,你在么?”

      六十七天,过了子时,六十八天了。我的决心就在这声呼唤中化为乌有,心里最软弱的情丝被勾了出来。我冲着那脚步声而去,扑到那温暖的怀中。

      “悠!悠——”

      烈还是说不出甜言蜜语,只反复低唤着我的名,借着星光凝视我的面容。

      草丛中虫子都比他更懂得饶舌,星空,那一晚的星,参和商,不曾见,我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烈。

      如果,再容我这样守着烈,容我再沉浸在相聚的幸福中,多上那么一时片刻,我真的会不顾一切,自私的,自私的无视楚巫的卜辞。

      世间,本没有如果。

      等着我的是嗣音殿的阴风。

      血肉模糊的死胎,迷失心智的阿嫂,慌乱却刚毅的燕姬擒住了楚女,令尹子玉的女儿。

      乳娘温妪照顾着时而哭泣时而痴笑的阿嫂,阿嫂见了我便问:“悠,昭几时从鲁国回来?悠,我要为昭生一个儿子。”

      “阿嫂,昭就要回来了。温妪,让阿嫂吃些肉粥。阿嫂,你要把昭的儿子养得壮壮的。”一勺一勺喂到阿嫂口中,等她疲倦的睡去。我才缓缓的从墙上取下昭的佩剑。青铜铸造的剑身泛着亮黄的光芒,我将那光芒刺向楚女的眼。

      “公主饶命!”

      久久不能消散的血气在嗣音殿沉闷闷的压下来,轻而易举勾出我的嗜血戾气。我只能从楚女惊恐万分的退缩中感知自己的存在,她瑟缩的往后挪,我一步步紧逼。昭的剑,我用起来真的不顺手,太沉。可用昭的剑,该是最合适。

      “公主饶命啊。是——妾身是受公子开方的指使——是公子开方——”

      我站定,楚女心口不停起伏,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剑,我又前进一步,她急切的辩白:“公子开方说臣妾要在齐宫活下去得靠国夫人。国夫人不喜欢卫姬,想为公子潘——想为齐君迎娶新卫君的妹妹——依着规矩,卫姬还在——公子开方说,只要臣妾——”

      我举起剑,我明白,只要刺过去,她就会从活人变成死人,这样坏的女人,不会变作天上的星辰。

      “公主,别污了您的手。”

      燕人抵御着北方的游牧民族,燕姬在马背上长大,我第一次见识燕姬的臂力。

      我不敢去看楚女的脸,只看着她的双手挣扎着抓扯束在颈项的白绫,抓扯咽喉,抓出红色的血印,末了,徒劳的垂下。我提剑往外走,夜色将散,绯色霞光,温妪阻挡不了我,她嘱咐燕姬几句,燕姬奔得比我还快。

      昭的剑真的很沉,我尽力用手臂提着,可实在无奈。剑尖划在青石砖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最厌弃的声音在这一刻却能给我莫大的勇气。就这样往前冲,甬道,宫桥,石阶,曲廊,有卫兵把守的门,那些画戟会在我步伐临近之前避让。

      华翱殿的方向,我都无法辨别,下意识的走着。

      父亲说,齐国在大周的最东边儿,齐国接着漫无际涯的大海,在大周广阔的疆域还沉睡在黑暗中时,齐国人最早迎来黎明的希望。

      齐宫已在晨曦中复苏,迎来新的一天。

      唯有华翱殿静谧如夜,来往的宫婢、寺人脚下没有丁点声音,驼背的老寺人灭了石灯柱里的红蜡,两个小寺洒水,殿前的落叶不用笤帚扫,有人弯腰,一片片拾取。

      穿梭往来的人纷纷冲着我跪下,当众人发现我手中的剑,惶恐而慌乱,却无人敢上来劝阻,远远的将我围在一个圈中。我在原地转了一周,环顾着众人,当我再前行时,无人挡我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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