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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之十 ...

  •   之十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姜悠自述:

      齐宫里再没有父亲和昭的身影了。

      我辞了潘,茫然如游魂似的飘在宫阙,王殿,没有了父亲和昭的笑声,再无法吸引我。

      不觉间,竟又到了华翱殿,初一、十五,我都不情愿的到来。

      我已想好措辞,得依亚父之言,好好同熊贞倾谈。请求我的母亲,允诺我的心愿。姜悠,只嫁田烈,此生只嫁田烈。

      不知侍婢被打发至何处,还有起先跪满的女人又去了哪里。除了离着大殿十丈外的寺人,再无人影。

      我径直入内,空旷的殿阁,黑漆漆、灰蒙蒙,她怎么喜欢住在这里?她为什么不能对父亲温柔的微笑,就像卫姬对昭所做的那样。夜半的一碗热羹汤,在烛下,壁上人影一双。她怎么从来不到王殿陪父亲?她不爱父亲么?可她不是给父亲生了五个孩子么?

      “不!”

      声音从画屏后传来,中年女人的嗓音很尖利,不是母亲。

      “最富有韵味的色彩,唯有我们楚地的凝紫草才能制出这么美的紫。”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充满韵味,不紧不慢的吐出每一个字,就如同在吟唱。紫色是她最钟情的颜色,紫色蔻丹,是她留在齐宫的烙印。

      “多谢夫人恩赐!”冰冷、生硬。

      是谁?不是说,父亲的女人早都被她赶到去地底陪父亲了么?

      “最大的恩典就是将我的女儿嫁去纪国,可你拒绝了,自然得赏赐你点儿好东西,弥补一下。”她似乎在笑,我很少见她笑,其实,她笑起来,真的很美。即便是我见过的,父亲的女人,昭的女人,都不如她美。哪怕她青丝染霜,可她的美——有人说,她怀着孩子回到楚地,孩子夭折了,我不过是随意抱来的孩子,为了弥补父亲没有女儿的遗憾。所以,她不爱我。

      纪国,该是那个公孙阏的母亲,郕夫人。拒婚了,甚好,省我一番唇舌。

      忽然,郕夫人凄厉的嚷出我的名字,愤怒的斥责熊贞。“姜悠,姜悠生来就该丢进江水!你们楚人不是深信不疑么?姜悠生于四寅之时,注定克父、克兄、克夫、克子,桓公死了,夫人还不信的话,如今,她不是又克死了兄长么?你们齐国的事,轮不到小国说是非,夫人您的家事也轮不到妾身多事,可我儿子的性命,不能毁在姜悠命数上。这个女人已经害死了父亲、兄长,将来肯定会害死她自己的丈夫、儿子。”

      我撞翻了屏风,不理会熊贞的惊诧莫名,只去瞧那张惨白的脸,我深切的盼望,她是獐头鼠目之人,是那种满嘴胡话的人。怎么可能,父亲和昭,怎么可能是我害死的?

      “悠儿,好孩子,这是个疯女人!”熊贞挡在我和郕夫人中间,她抚摸着我的额头,“悠儿,走,母亲送你去王殿。昭的魂魄会回来拾脚印,不定能梦见昭呢!走,悠儿,随母亲走。”

      母亲,将我紧紧搂在怀中,捂住我的耳朵。我曾经无数次期待的拥抱,来得太不合时宜。感受到她手臂的力量,可我还是浑身哆嗦不止,挪不动步子。

      “悠儿,走,这个疯女人就要死了,胡言乱语!”

      郕夫人的眼神清澈,怜悯的看着我,她的声音从母亲的指缝中传来:“孩子,不是怪你——”

      我拼命挣脱母亲的束缚,奔过去,质问郕夫人:“你说,你方才说的什么?你说!”浑身的血向上冲,我瞪眼看着伏地的女人,白衣黑发。她垂首,紧咬着唇。我扑上前,抓住她的衿领:“你是吓唬国夫人是不是?什么克父克兄,都是假的,是不是?”

      她沉默着,甚至避开我的视线。我像被激怒的虎豹,恶狠狠的威胁。原来,好些事,不用学,我就会。“很好,不说,是不是?等吾王杀了公孙阏,看你还说不说?”

      “悠儿!不要理会这个疯女人!”

      母亲在身后拖我离去。

      郕夫人猛地抬起头,阴冷的笑着,伸手抚着我的脸,指甲轻触肌肤,一阵寒意。她望向我身后,笑得比凝紫草更冷艳。“熊贞,你的女儿,真的很美。如雪肌肤,我真怕,一不小心,划伤她的脸。”

      母亲的手松开:“悠儿,乖乖的别动,郕夫人有话同你说。她家的公子子都名动天下,就算你不没福气嫁给子都,也可认为义兄。如此,你王兄也多一可信耐的人。”

      我下意识的僵立,郕夫人望着的一直是我身后的母亲。当她终于将目光投向我时,那种润湿的伤悲感染着我。她凄婉一笑:“母子毕竟连心,请夫人看在孩子的份上,让我回纪都,见我孩儿最后一面。”她缩回手,小心避开我的面颊,那样绝美的紫色染在她蔻丹之上。

      我被母亲一下子拉入怀中,紧紧的搂抱着,我的脸贴在她柔软的胸膛,第一次听见她尖锐的嗓音:“来人!来人!”

      错乱的脚步声,母亲的胸膛起伏难定。

      “拿下——”

      我被闷得难受,轻轻挣扎:“妈妈!妈妈,我出不了气了!”

      “悠儿!悠儿别怕!”她拍着我的后背。

      “请国夫人示下!”

      “将她——送回纪国。”

      华翱殿归于宁静,不知是我搂着母亲,还是她搂着我。

      “妈妈,我好累!”

      “悠儿,睡吧!悠儿乖!”

      我真的睡去,睡得很沉,母亲的怀抱很香,和父亲不一样的香。

      直到,我在梦里听见楚巫的声音。

      楚巫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呜呜哀鸣。

      “夫人,违了天意留下她,已经不祥,切不可再留在身边。”

      “我下不了手,才交给他,他是个男人,他该狠绝才是。父、兄让人将悠儿送去给他,还不是惧怕他。真的让他的女儿死在楚国,郢都会被姜小白夷为平地。”

      “夫人该知道,公主送到先王那里,便能保全性命了。先王一直盼着有个女儿。”

      “幸好有姬悠,是姬悠救下我的女儿。”

      “即便没有姬悠,还会有旁人,先王身边愿为先王去死的人何止一个姬悠。”

      母亲居然在哭泣,那样哀伤的哭泣。“可他还是死了,天下何人能挡住聂轵的剑,我情愿——我们楚人生在险地,太苦了,也太绝情了。父、兄太狠心了!将这孩子的命盘宣扬开去,还好悠儿不明事理,若是她真的知道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时候回楚国,悠儿或许就不会生在那个时辰——克父、克兄,将来——”

      我听懂了母亲的话,我从席上站起来,赤着脚走出去。静悄悄,不打扰他们的倾谈。

      原来,姬悠叔叔的故事后面,四寅不祥,父亲从未曾告诉我,克父。

      昭难道也不知道么?还将我时刻带在身边,克兄,他不知道么?

      我是个不祥的东西,我害死了父亲,害死了昭,将来——

      夜凉如水,汗却湿透衣衫,将来,将来——

      “悠!”

      “阿嫂!”

      “公主!公主怎么没穿鞋?”燕姬扶着我坐下,端水来给我洗脚。

      “阿嫂,对不起!燕姬,你也爱昭,是不是?对不起!”

      “悠,你怎么了?好端端,怎么——”

      “阿嫂,你从齐国西边儿来,燕姬,你从北边儿来,可曾听说姬悠的故事?”

      她们都知道,阿嫂说,昭也知道,还有烈。“悠,不过是楚巫信口开河,你可别当真?桓公和昭的薨逝,冤有头,债有主,聂轵,狄人——”

      再而后的话,我真的听不入耳。姜悠只在梦中回头看,日光下,都是满心期盼着未来。未来该是什么样?

      嗣音殿,嗣音乃是寄来佳音之意。我一直以为是父亲给予的祝福,如今看来,莫不是暗藏四寅二字。嗣音殿留给我的唯有冰凉的石栏,那样的依靠,没有热度,没有情感。我不知该如何发泄心中积郁的痛楚,无法悲鸣,无法哭泣,无法冷静的理清思绪。

      那悲痛席卷了我,让坏心肠的姜悠忽视了那一日,母亲给予的爱。那一日,我得知了无法面对的真相,错失了生命中本来可以握紧的母爱。

      手掌摩挲在雕刻着麒麟的石栏,蓦地,血腥气令人警醒,掌心模糊的血痕。

      视线虽迷乱,至少能看清阿嫂的伤心。

      “阿嫂,我没事!”

      “悠!你得出宫一趟。”阿嫂隐忍着,同燕姬一道为我更衣、束发。那个不好的消息,还是得告知我。“上卿府——”

      仲父和亚父是最好的朋友。

      父亲说,没有亚父,姜小白不能活着回到临淄,没有仲父,姜小白一辈子只能在临淄固步自封。

      昭说,父亲去了,我们要比父亲在时,更尊重管阿父、鲍阿父。

      为昭穿上的丧服还没脱下,我跪在鲍阿父席前。

      “公主小时候缠着微臣问的话,微臣愿为公主解答。”

      “亚父,请讲,悠悉心聆听!”

      “公主是君上的女儿,公主不傻。公主是用心在看周遭,公主太用心了!”

      “亚父说悠不傻,悠信的,悠不傻!”

      “微臣也向公主请教一事。”

      “亚父请讲,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君上,君上可曾给公主说起过微臣——”

      兴许是鲍阿父那句姜悠不傻的鼓励,我真的在那一瞬选择了最安慰鲍阿父一腔痴情的话。父亲,说过的关于鲍阿父的话何止一句,我却单说了那一句。“父亲说,鲍阿父是天下男人中最配得上君子的人,你可别嫌弃你鲍阿父须发斑白,当年,任谁都想结交颖上鲍叔。”

      鲍阿父带着幸福的笑阖上眼,管阿父在我身后幽幽一声长叹。“你,当初又是何苦?”

      我并不知,鲍阿父便是离世了,只盼着他再睁开眼,同我说几句。

      “公主,先前老夫说那些话——”

      “仲父说了那许多,哪一句?”

      “公主,你鲍阿父,委屈了一辈子,成全了别人。公主,田烈之事,权当老夫不曾说过。公主心中喜欢谁,便去喜欢,不必理会旁人怎么想。”

      “仲父——烈,我不能和烈在一起。”

      管阿父没有回答我,鲍阿父的眼总是不睁开。我等得心急,回头去瞧管阿父,他也在笑,只是眼睁着,看着鲍阿父。

      我静静的陪着他们,等着他们再有力气同我说话。

      管阿父总是一次次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好没气度。

      鲍阿父说话慢吞吞,叮咛的话喜欢反反复复,好不罗嗦。

      只是,这一次,我想了很久,等了很久,我真的舍得么?烈,我只有烈了。鲍阿父喜欢烈的,他劝劝我吧,怎么能离开烈呢?管阿父最最讨厌国夫人从楚国带来的人,父亲打趣说,管阿父被楚国女人抛弃过。管阿父会说,不必理会楚巫盐卤那些污言秽语。

      我等了很久,只等来烈的怀抱。我为什么,总是在给人送终?为什么,烈还要陪着我?

      “悠——悠还有烈。烈会一辈子保护悠。烈爱悠。烈会把父兄给予悠的爱一并给悠。”我缩在烈的怀中,肆意的哭泣,肆意的放纵,我一次次深吸气,我要记住烈的气息,我要记得烈,我要永远的逃避。我不要,给烈送终。

      “烈,抱紧我,好么?”

      “悠!”

      我的脸贴着烈的脸,贴着他笔挺的衿领。

      子衿,我是父亲的子衿,是昭的子衿,也是烈的子衿。

      “烈记得父亲给悠的字么?”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烈,请忘了姜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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