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10、之九

　　之九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姜悠自述：

　　姜悠若真是个傻子，这一生便无牵无挂了。

　　如同国夫人熊贞赠的字，静姝，娴静美好，或许在父亲、昭、阿嫂心中，姜悠是美好的，可娴静二字，还是留给熊贞吧。

　　姜悠是傻子。

　　桓公薨逝，姜悠没有一滴泪。

　　孝公遇刺，姜悠仍旧没有一滴泪。

　　这些议论顺着风飘，飘至何处，我漠不关心。木讷的站在殿外，瞧着瓦当上那些吉祥如意的图案，什么都是成对的，双兽、双禽，便是云纹，也是成对的。

　　我孤独的站着。

　　怀孕的阿嫂失神的跪在殿内，这已是国夫人的恩典。没有了昭，她也是孤独的。

　　跪在殿外的女人成堆，放眼看去，一片素缟。哭声起伏，还夹杂着南腔北调。

　　我竟不知，昭有这么多的妻妾，这其中，有几个真的爱过昭。

　　“静姝，你不愿先王孤零零的呆在地寝吧？桓公的孩子里，你与先王最亲厚，你来选，选适宜的人殉陵。”

　　熊贞永远是聪明人，楚地险恶，历代楚王引领臣民跋山涉水、开拓疆土，几百年经营，才得以在江水流域生存下来，抵挡周王室的威胁，与诸侯周旋。楚人也就格外坚毅，懂得求生的技能。

　　我想一直傻下去，却有太多人教我去认知这个世界的真实与残酷。

　　好在，我并不像儿时自以为的那样痴傻，至少我懂得去感悟父亲的爱、兄长的爱。

　　就像熊贞大可不必施舍爱给我一样，父亲和昭并非理所当然的该给予我那样无私的爱。

　　“静姝！”

　　颈项仰得酸痛，我扶了阿嫂起身。

　　烈出宫了，送管阿父、鲍阿父回家。王殿，熊贞想送给最爱的儿子舍，可烈宣了昭的遗命，又请来管、鲍，还有国氏的支持，郑颖也倒戈了，高氏抢不了先，自然也不敢怠慢，都拥戴新王。潘不再是公子潘，乃是齐王姜潘。

　　“阿嫂，累不累？”我弯腰为阿嫂揉着膝盖。

　　“悠——”阿嫂想阻止，却拿我没法子。

　　阿嫂的小腹微微隆起，昭的孩子——阿嫂盼着能生一个儿子。阿嫂说，男人若没儿子，会被世人耻笑。哪怕昭已经做了天上的星星，昭这样的男人，也该有儿子活在这个世上，延续昭的血脉。我也盼着阿嫂能生个男孩儿，那孩子该有昭的眼睛，昭的笑容。就像昭，哪怕他斯文儒雅，可一旦笑起来，像极了父亲。

　　昭，最后是什么模样？

　　烈说，昭一直在笑。

　　“悠，你放心，我很好！”阿嫂声音很低，我抬头，瞧见她一脸的忧心，再去瞧熊贞，满面的嫉恨。

　　为什么，她要这样的看我？我是她的女儿，阿嫂是她的媳妇，阿嫂肚子里是她的孙子。

　　这就是熊贞！

　　亚父说，母女亲情，我只要乖巧了，熊贞自然会怜爱我。

　　求教于仲父，仲父说，有些女人天生如毒蝎，你离得远些，少沾染为妙。

　　仲父告诫我，不要向熊贞提及阿嫂腹中的遗腹子，不要对阿嫂太好，在潘或是舍有儿子之前，不要把阿嫂的孩子教得聪慧，带到熊贞跟前。仲父最近实在唠叨，以前亚父才会惦记的细碎小事，他也对我千叮万嘱。

　　仲父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撇开阿嫂，走向殿外跪着的女人。

　　熊贞，何苦要我来选殉葬的人？

　　那些未施脂粉的脸都仰向我，泪痕满面，当我的目光移过去时，只会给她们带去恐惧，逃也似的回避。

　　“静姝，看仔细了，你可是替先王在选！”

　　“昭不爱她们，她们也不爱昭。”我匆匆一瞥，望着站到檐下的熊贞，“国夫人，昭爱我和卫姬，我们也爱昭。你让我们去殉葬吧！”

　　我身后，女人们长舒一口气。

　　熊贞指着其中两个女子出列，我隐约记得，她们都是楚国送来的。

　　“令尹子文、令尹子玉都是楚国的贤臣——”

　　楚地的女子妖娆多姿，娉婷的走到熊贞跟前跪下：“谢国夫人夸赞，臣妾替父亲谢过。”

　　子文、子玉，仲父从来没说过，想来算不得什么人物。

　　熊贞看我一眼：“今后，你们就随侍卫姬！”

　　“阿嫂有我和乳娘照顾！”

　　“静姝都十岁了，温妪老了，念她悉心照料你，许她出宫养老！”

　　温妪便是乳娘，想不到，熊贞竟要撵走她。

　　“国夫人不知道，先王许乳娘一世留在齐宫。”乳娘除了我再无亲人，昭没许诺什么，只是，我此刻才知道，说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不能让乳娘离去，不能让那两个楚国女人接近阿嫂。

　　熊贞冷笑着盯住我的眼，我不知在那样的注视下，我的谎言还有几分可信，好在，好在有人跪着行到我跟前，扯着裙角哀求道：“求公主成全，妾身愿到黄泉之下，长侍先王！”

　　是燕姬，我记得她，去年秋，她曾来求昭许她回燕国。燕姬唯一的同母弟弟患了急病，昭命人护送她北上蓟都。昭兴兵伐鲁之时，燕姬还不曾回临淄。

　　“你弟弟的病，好了么？”

　　她点头，泪眼中带着欣慰。“臣妾感念先王厚德，愿在黄泉路上服侍先王。”

　　“燕姬，你喜欢昭？”

　　燕姬没有回答，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喜欢昭的。当我说到昭时，燕姬眼里的光芒，是那样动人。

　　“燕姬，你今后留在卫姬身边吧！昭会在天上看着我们，他喜欢的人在一起，多好。”

　　我和燕姬将阿嫂搀扶着，王殿，已经是潘的地方，好在还有栖身之地，父王在时，就赐给我的殿阁，嗣音殿。

　　“悠！”

　　潘，王的服，王的冠，款步而来的人令我怔忡。

　　步伐不似父亲般矫健，也不似昭那样轻盈——父亲去了，昭去了，那样温暖的怀抱——我安慰自己，还有烈，至少姜悠还有田烈。

　　“君上！”屈膝施礼，却被潘扶住。心里揣着的是仲父的话，潘，悠若是能左右潘，阿嫂同孩子才有生机。我埋着头，不去看潘，心中像压着沉重的巨石，左右潘，且不论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去做，潘，虽然不是昭，可他毕竟是我兄长，是那个耐心的听我说话的潘，耐心的笑着，笑得好看的潘。

　　“悠！”潘的声音带着不悦。

　　诧异的抬头瞧，潘皱眉盯着我。

　　“悠，对你而言，我是潘，不是君上！”

　　那么说，潘给了我特许。这便是仲父说的左右？

　　潘冲着身后跟着的一队侍从吩咐：“王殿的东阁，还是依着旧例。”

　　“潘，我得搬去嗣音殿，我得陪着阿嫂。”

　　潘冷眼瞧着阿嫂和燕姬，却又一如既往，用柔和的声音同我说话：“悠，你乐意住在哪里都行。只是——”他回首一眼，随着的寺人领了阿嫂她们一同退下。潘学着做王，竟如此快，王不用说话，底下人就该领会王的心意。“悠，你放心，有我在，你还是同先前一样。父亲可以保护你，昭可以保护你，我也可以。”

　　“悠，你同卫姬要好，我会善待她的。”

　　“母亲，你也别怕，不会赶走温妪的。”

　　这么快，这些话已经传到潘那里。

　　“只是，只是你别再同母亲当面起争端，母亲是国夫人——”

　　潘就是潘，还是惧怕母亲，潘怎么可能是昭。

　　“悠，我知道，昭离开了，你心里难过，我——我也不好受。悠，你还有我。”

　　“悠，你在想什么？”

　　我想，和阿嫂离开这里，让烈带着我们离开。

　　“悠，你别怕，就算纪国的郕夫人亲自来求亲，我也不会让你远嫁的。”

　　我诧异：“纪国？昭说过，要灭掉纪国的！”

　　“是，只是，郑颖说孝服未除，不宜兴兵。母亲，母亲那里的楚巫说，说你远嫁纪国，能为齐国带来祥瑞——”潘说得结结巴巴，看我无动于衷，他不知是安慰我，还是替自己鼓劲。“悠，你放心，我会同母亲说的！”

　　“潘，你不能一辈子缩在国夫人的阴影下。潘，你想想，父亲如何做王。”

　　潘点头。

　　“潘，昭都是大声和国夫人说话，你——”

　　“悠，我不是昭。如今，我是齐王！”

　　“是，潘，你是齐王。”

　　父亲去了，昭又去了，潘，齐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