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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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八
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田烈自述：
孝公五年，在我忐忑的企盼中，无声息的来了。
万物复苏的时节，鲍叔牙从南方回到临淄，他和管仲都老了。
昭和悠尽心的服侍久病不愈的鲍叔牙，悠还是固执的逾了辈份，称呼其为亚父。
诸国会盟于燕国，商讨共同抗击北戎、山戎。
齐相郑颖，齐国新贵，他的妻子乃是国夫人熊贞的妹妹。
郑颖极力夸赞纪国公子公孙阏，熊贞执意要将悠许配给这个不知为何物的人。
悠十岁了！为着鲍叔牙的病，我们都忘了，悠十岁，可论婚嫁。国夫人定夺公主婚事，一旦允诺，昭也无力回天。
昭泰然处之：“烈，由你去纪国为婚使！”
我执拗的站在原地，不肯领命。
“烈，周夷王时，纪侯进谗言，夷王烹杀我先祖哀公姜昂。此仇，齐人宁忘乎？”
我顿时会意，跪地领命。
“管阿父说，与鲁必有一战，等收拾了鲁，再灭纪，亦不迟。”
“诺！”
我未出都城，就被追赶而来的悠拦住去路，她骑在青骢上，面上尽是怒意。
“烈，你是去许婚的，是么？烈也像昭那样，急切的要将悠送走，是也不是？”
“公主，臣奉王命！”杏黄衣裙更衬悠的娇艳，悠的骑术得我亲传。
悠勒马回转，又回头狠狠的看着我：“都说公子子都是天下第一美男，烈，帮我仔细瞧了，可有虚言？”
我不忍嘲笑我心爱的悠，她的怒气，在我眼中，也是那般惹人怜爱。“臣谨记公主之言！”我谨记的，乃是参与商的约定，哪怕我与悠，隔着参与商的距离，也能聚首。
公孙阏的拒绝让我欣喜之余，有些惊讶。
我不愿下马，只居高临下，不屑的睥睨。
可我不得不承认，郑颖的夸赞并无溢美之词，那些单薄的词汇，不带生气的形容，公孙阏大可慨然受之。
我甚至庆幸，桓公、昭，未尝见到公孙阏——
哪怕他气宇庄重轩昂，举止谦和大方，我还是没来由的憎恶。
是郑颖想笼络公孙阏为己用，还是公孙阏这个在纪国不得志的闲散公子想巴结齐相？
他居然敢拒绝，拒绝姜悠。
“吾君美意，公子拒之？”
“请贵使转奏齐公，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子都忝蒙齐公垂怜，然国微人贱，愧难允婚！”
齐大非偶，多么冠冕堂皇的拒绝。任凭他如何恬淡、谦卑，我总是觉得芒刺在背。
任谁都知道，有了齐国的支持，纪国便是囊中之物。公孙阏，绝不是个怯懦的人，纪国，太小了，这个公孙阏要的远比纪国更多。
纪人生性彪悍，纪国是齐鲁必争之地。
攻占纪国容易，降伏纪人难。
返回临淄，暮春华彩，鲍叔牙渐安，昭欲征鲁。
悠要同行，昭允诺悠得胜还朝时，带悠去岱宗观日出。
悠欢呼雀跃之余，不忘质问我：“那个公孙阏说齐大非偶，若是问于烈，烈如何作答？”
好些亲密的话，我只能在心底说。我默然笑着，此番远行未逾月，却仿佛觉得隔了许久，悠又高了些许。
悠刁蛮的冷哼，出人意表的跪在昭面前：“君上委派田烈赐婚，田烈开罪贵人，有辱王命。请君上降罪田烈，以正法纪。”
昭难得开怀大笑：“可见鲍阿父病愈，管阿父心情也好了，又有精气神教导姜悠了！姜悠在学《齐律》了？”
我掩口而笑。
悠不服气的站起来，心里憋着话，终究是瞪眼解了气，同我说：“烈，阿嫂怀了小娃娃了！我要做姑姑了！”
“君上大喜！”
“烈，我呢？”
“公主大喜！”
昭朗声笑着出了王殿：“悠，你不恭贺烈？烈，你若再这样沉默寡言——”
昭的步子很快，将悠丢在身后，我大着胆子扯住悠的袖子：“悠！”
“嗯？”
“悠——”
“烈，你要说什么？是不是那个公孙阏浪得虚名，很丑是不是？不如昭，不如你，是不是？肯定和舍差不多模样！”
“不是——我——”
“烈，你快说，好么？我要去看阿嫂，我们不是要去鲁国么？阿嫂不能去，我得临走之前陪陪阿嫂。”
我支吾许久，那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昭站在门外，这次真的走了。
“悠，我不是参宿，你不是心宿——”
悠笑着扑到我怀中，将我紧紧搂住，就像，她还是个婴孩时，使出所有力气，用拳头紧紧握住我手指。“烈，你真笨！我不是参，你不是商。参和商从不谋面，我们年年岁岁都见面，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心知，要分离的，一旦订立婚约，我与悠便不得相见。那会是幸福等待的五年吧，等待五年，之后，再不分开片刻。
“烈，昭，阿嫂，悠，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
卫姬的笑声由远及近：“吾王何故站在檐下？”
昭一语双关：“春意正浓，檐下听雨，岂非妙事？”
我和悠也出了王殿，悠仰头瞧着。嘀咕着，不见云，哪里来的雨。
昭搀住卫姬，卫姬略微丰腴些，并不显怀。卫姬温婉的笑着，瞧了悠，又看看我。“吾王，只不知是哪里飞来的燕子在檐下筑巢低语？”
那一天，风和日丽，我们四人站在檐下笑语晏晏，比新婚时更缱绻的昭与卫姬，吐露心事后如释重负的我，还有，我盼着她早些长大的悠。我盼着悠早些明白，明白我对她的情感不同于她对昭、卫姬的情感。
“烈！”悠凑到我耳边，毫不理睬昭和卫姬的取笑。“烈，我讨厌那个子都，要是他真的允婚，我再不理睬你了！”
我愉快的答道：“我也讨厌他！”
我真的讨厌公孙阏，我甚至隐隐不满悠熟络的称呼他的字“子都”，而非直呼“公孙阏”。
伐鲁，封禅，灭纪，我摩拳擦掌，期待着。
昭私下同我说，那个子都绝非谦和之流，此人思虑颇深。
齐军至鲁国北界，鲁僖公派展喜前来犒师。
展喜不费一兵一卒，舌退齐军。
“齐国的太公与鲁国的周公共同辅佐周成王，成王令两国结盟，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永不侵犯。盟约还保存在盟府，由太史掌管。桓公在时，平定纷争、弥补裂痕，鲁国奉桓公为盟主。鲁人对君上寄予厚望，愿君上继承桓公遗命，止戈结谊。”
有这一番话，昭已可退兵。
有了鲁国一番话，齐国还是盟主。
退兵之时，展喜代鲁国求娶齐公主，昭笑而拒之。
岱宗在望，昭面色凝重，他要去达成桓公的心愿。
岱宗的日出，亦是悠的心愿。
王的大路行在前，悠着男装，藏匿大路内。
有狄人乔装老妇，跪于道旁行乞，昭下车看顾，为狄人短剑刺中——
一路上，昭皆如是，昭要为卫姬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悠，其实还是五年前的悠，那么容易哄骗。我蒙住她的眼，让她安宁的听昭说着最后的话。
可是，悠毕竟不是五年前的悠，当她一旦感觉不到昭的气息，悠紧紧蜷缩在我怀中，哀婉啜泣：“烈，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昭了！我再也见不到昭了！我再也见不到昭了——”
我无力安慰悠，只能牢牢捂住她的双眼，让她无法看见那种凄惨的景象。
昭昏迷了又醒，如此反复，他用意志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生命的气息仍旧无情的一丝丝游离，昭的脸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嘴唇无力颤抖，眼神涣散。
悠紧握着昭的手，想要捂热那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
“悠要乖乖的，悠还有烈，还有阿嫂！”
昭知道决计无法支开悠，好些话也就避不开悠。
“拥戴潘，潘会善待悠，善待你。郑颖有野心，放兵权给他，他可钳制国夫人。将舍送往封地，小午成不了气候。大事难断，请教管阿父，你求不动管阿父、鲍阿父的，让悠去。你也得当心潘，潘必会同母亲争斗，到时候，你和悠，避开为上策。”
“昭，你不要说话！昭，你不是父王，你头发胡须都还是黑的，不许你说这么多话就去歇息。昭，你说过要守着悠的！昭，我不许你薨——我不许！”
“悠好乖的，悠要活得快乐！悠记得告诉卫姬，让她好好活下去。”
“昭，你要变成最亮的星星，让我们能找到你，你要在天上看着阿嫂，看着你们的孩子。”悠面朝我，恳求道，“烈，让我看看昭，让我再看看昭。”
昭坚定的摇头，昭看着我，托付与叮咛都在他的目光中。
在最后的时刻，昭为齐国尽最后的力，为他爱的人尽最后的力，遗诏一道道颁出。文官武将反复来至大路前受命。
“烈，让我从你手指缝看看昭——舍提着兔子，在我面前弄死，兔子好难过。我不要昭难过。”悠压着嗓音，不打扰颁令的昭。
昭还是摇头，眼前的昭，眼眶深陷，毫无生机。
“悠，不要怪昭，昭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悠，让烈陪你去岱顶，去看天下最美的日出。悠，只要你活得快乐，昭便不难过。只要悠在笑，昭会变成星星，守护着悠。”昭斜靠在车身，看着悠，用最不舍最眷恋的眼看着悠。
“哥哥，你要变作天上最亮的星星！哥哥！”
悠努力挤出笑容，唱着卫姬教她的歌谣。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昭阖上眼，唇角留着笑，悠的歌声如泣如诉。
我无法忘却昭的目光，许多年，不曾忘却。
我能理解其中的爱，可惜无法悟清，君子姜昭，情这个字上，有没有躲过他伯父齐襄公的劫。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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