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江湖》姬婼

13、Chapter 13

　　刚才还努力抿唇克制的少年忽然敛起嘴角的弧度，局促得叫目光满地散落，无处安放，最后不自然的别过脸，红了耳根。
　　白澈在他白球鞋上踩了个黑爪印。
　　师颐把他拎起来，捏住他爪子看了一眼，他瞬间就怂了：“刚才，在，在蜂窝煤上表演了个百米跨栏，我，大不了，等我变成人……给你洗干净……”但师颐什么都没说，而是盘着他四肢往怀里一揣，似乎并不介意。

　　肖硕停在砖墙小洋楼的转角，手扶着爬满爬山虎的墙面喘息，等少年抱着猫追上来，他将另一只手上捏着的玩偶紧了紧，整个人抖得像筛子：“那套盲盒，曾经被打翻过一次，摔碎了其中一只，就是这一只。”
　　“所以……”

　　“我想冒险，回家一次。”

　　师颐买了两只口罩，又在地下通道的摊子上整了两副凑活的墨镜外加两只做工粗糙的鸭舌帽，两个人打扮得像掩人耳目的明星，悄悄朝胖子的家靠近。房子是老电梯房，从外观看灰暗破旧，但内里翻新过，倒是干净舒适，就是户主车多位少，乱七八糟停得到处都是。

　　一路上，侦察反侦察套路全用上，结果附近百米，包括小区楼下的垃圾桶和灌木丛，别说猫，连个人都没遇到。

　　为了保险起见，肖硕放弃乘坐电梯，非拉着人一层一层爬楼，等摸到十五楼，早已没了战斗力。好在，家里还是老样子，推开门，空气流通，穿堂风从没有阖上的窗缝里钻进来，吹拂过面庞。
　　白澈伸了个拦腰，扑进懒人沙发。
　　师颐则从玄关开始打量，这小套一被简单装修后，显得并不拥挤，别说，胖子的品味甚好，地板上铺了地毯，阳光洒落在卷毛边，窗棂上风铃轻嗔，窗帘的影子缓慢移动过花瓶，极其温馨。

　　只是，猫一只也不见了。

　　小餐桌后有个酒架，摆满了一些老旧的武器，白澈拿了长剑用力一拔，剑身锃亮，重量不轻，不像玩具。木架后的白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里头是一些发黄的，陈旧的照片，有单人，也有合影，多是些武术比赛得奖证明。
　　白澈默不作声，终于相信他那夜的自述，也许这个看起来身材走样的家伙，曾经真乃一员健将。

　　书桌边堆着一沓写满钢笔字的纸，纸面发黄，都是不知年头的手写稿，肖硕背过身，把背包掂了掂，老实解释：“那个时候不会用电脑，只能手写。”
　　“那个时候？”
　　白澈与师颐对视一眼，都很疑惑，因为肖硕看起来年龄并不大。

　　小说家正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并未对此表示异议，从柜子下方拖出那套盲盒。自从摔碎不完全后，他就藏在了猫看不见的地方：“当初就摆在客厅显眼的位置，后来猫上蹿下跳摔了一只，还被我狠狠骂了一顿，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来报复我？”

　　白澈坐在他跟前：“不至于吧……”
　　肖硕苦笑，开始反思自己从前是否曾亏待过他的“五虎上将”，但思前想后，却是从没动过手，连动口，也只有那一次。对他这样一个独身漂泊异乡的人来说，这些猫更像伙伴和亲人，而不单单只是宠物。

　　“我觉得对不起他们，‘豆瓣酱’那么贪嘴，可我没有钱买更好的猫粮，也没有时间陪‘天王’玩。”
　　“那你还养……”
　　“他们都是我捡来的。”

　　白澈忽然住嘴，如鲠在喉，突如其来的缄默叫他很不适，只能向师颐寻求帮助，师颐却坐在书桌椅上，抱着那一沓手稿看。白澈顿时来劲，跳上桌一爪子拍在纸面上，严肃指正：“你还有闲心看小说！”
　　师颐抬眸，扫了他一眼，稍稍顿了顿，方才开口：“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本小说。”

　　这家伙像是看地摊文学的人吗？

　　听他这么说，白澈满怀好奇，把脑袋凑上去，字里行间搜寻主角的名字：“肖启？这书很火！火了好些年了吧！不过我怎么记得作者是另外一个人……”
　　一人一猫同时陷入沉默。

　　坐在地上的肖硕蓦然起身，抱着那套武侠粘土猫恍恍惚惚往客厅走，嘴里念叨着：“会不会，‘天王’他们已经被猫王控制住？又或者，他们已经不在了，昨晚我们见到的就是猫王的分身，毕竟‘天王’以前那么乖！”
　　师颐见他脸色惨白，不放心，扔下手稿跟了出去。

　　果然，神志不清的胖子笔直朝电视柜旁的立架撞去，白澈奔过去给他抵住，师颐搭手扶了一把：“你就不怕放在这里，全给摔了？”
　　肖硕根本没在思考建议，而是牛头不对马嘴答了一句：“啊？以前就是放在这里。”

　　白澈骂他：“我看你就是着了魔，就让我用‘脱胎换骨掌’给你把丢的魂打回身体里！”说着，脚边的橘猫重心下沉，后退蓄力一跃，轻轻松松踩着那置物架借力，朝着肖硕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扑去。
　　“喵呜——”

　　嚎叫声中，师颐却静默下来，手指轻托下巴，陷入沉思——
　　那架子的结构稳固极好，白澈那么用力都没将它弄翻，难道他的猫比白澈这个“习武之猫”还厉害？倒是肖硕失足踢的那一脚，叫架子晃动不停。

　　猫爪对着那满是赘肉的脸一顿乱拍，但正主却不为所动，白澈登时失去耐心，悻悻退到一边，毕竟装睡的人叫不醒。
　　肖硕将玻璃展盒摆正，调动底座的圆台，将款识和联合作者签名对正。

　　“侠者本者？居然是他！我想起来了，你刚才看的那书就是他写的！他现在不更文改行文创开发了？还是说IP联动？”白澈激动地与师颐邀功，那宛如土拨鼠的尖声忽然在喉咙卡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与吃味：“真，真是他写的吗？”

　　刚才还失魂落魄的肖硕忽然吱声：“是我写的。”
　　“你？”
　　“嗯，”肖硕席地而坐，说，“我在剧组坠马，受了极重的伤，很难再吃武替这碗饭，正好那时有人找上我，说有个朋友鼓捣小说，但是对打斗的描写极为头痛，便向我问一些武功招式，必要时可以给付一定报酬。我卧病在床，对往后余生没有任何设想，便无偿替他琢磨，想多了就忍不住动笔，一动就停不下来。”

　　话还没说完，作为资深地摊文学爱好者的白澈，已经火速脑补出后续，义愤填膺道：“他剽窃了你的作品？”
　　肖硕却摇头：“是我把作品卖给了他。”

　　师颐侧目，书太火，火到像他这样不感兴趣的人都如雷贯耳。

　　胖子叹息：“剧组赔了钱，但钱只够治病，却挽救不了我的生活，我这一伤，二十年所学付之一炬，我不做武替，也当不了武术教练，我还能做什么呢？可我还年轻，日子还要过下去，我就卖了。”
　　白澈往地板狠狠捶了两拳，痛心不已：“你好亏！你知道那篇小说有多火吗！”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卖给人家了。”肖硕老实地说，两肩塌下，佝偻着背，看起来又怂又笨。
　　白澈焦急地动了动唇，师颐将他拉住，轻轻摇头。

　　不料肖硕还耿直地火上浇油：“其实我还有些欣慰，那个人的名气，加上我的才华，让已经衰败的武侠又火了一把，也算圆了情怀。可惜啊，他后来不写了，改写什么西方奇幻，东方仙侠，说那个赚钱，说这年头谁还想看主角受苦受难斗反派，只想看神仙怼天怼地。”

　　白澈变得小心翼翼：“所以，你就自己写了？”
　　“当然！”肖硕竖起拇指，眼中神采奕奕，仿佛提起写书，整个人精神头要足百倍，“为了快速起笔下一本，侠者本者把书草草完结，甚至改写了部分人物的结局，他不许我续，我只能偷偷地进行，把人物线修正回来……”

　　这一版从未流出过，他是作者，也是唯一的读者。

　　师颐透过窄小的玻璃窗远望蓝天，心中落寞而遗憾。
　　这时，肖硕又表现出极大的乐观：“他说得确实没错，十年以后，都是仙侠的市场，他的选择是对的，就我还不知死活，养不活自己，怪谁？在那本书大火过后的第十个年头，他忽然出了联合盲盒，我就买了一套回来激励自己……”

　　师颐眼波一颤，眼中的光芒像琉璃四碎，白澈张着嘴，喝着空气，不知该看谁。

　　所以，当其中一只粘土猫被打碎时，才会无能愤怒，臭骂了猫一顿。
　　因为不再完美。

　　光影沿着白墙移动，白澈拿不定主意，很是着急，小声提醒：“天要黑了。”
　　肖硕把头埋得更深，下定决心：“我想留在这里，你们走吧。”

　　等“五虎上将”归来，还是等所谓猫王？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将三人全然吞噬，影子落地的一瞬间，房子骤然扭曲，变成万顷竹海。那是武侠传奇中最常见的场景，负剑在后的少年骄傲得意，从月影中走来，也是书里的少年最初走出来的地方。

　　而此时，城市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