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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游(3) ...

  •   朝阳溜进厨房的时候,应娘已经不在了,她轻车熟路地打开炕上的蒸笼,里面果然还热着一些点心和包子。她在送早膳之前和应娘拜托过,希望她能留出一些,朝阳撒谎说是自己正在长身体,饭量大。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食盒,把点心和包子都装了进去,而后偷偷摸摸地从后门出去了。

      已近三月初,沧州的冬天终于快过去了,雪也已融了许多,安乐城的摊贩趁着天气转好,正陆陆续续地出来摆摊。朝阳披着一件白色的棉绒披风,小脸埋在衣领里面,整个人看起来就很暖和,在其他路人眼里,她就像个白色团子一样在马路上移动。

      她突然拐进小巷,又在小巷里七拐八拐,等看到一座废弃的寺庙后,她才停下来微微喘气。

      朝阳握紧手上的食盒和一个包袱,打量了周边没其他人后,才进入寺庙中。寺庙很空旷,到处是废弃的木头和稻草,唯有中心处破旧的佛身仍然睥睨着往下俯视众生,她站立在佛像面前,至今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往年的寒冬,她缩在佛像下盖着稻草取暖时,一直渴望有神祇能拯救她,但一直没得到回应。如今遇到公子,朝阳搞不清楚,是佛陀慈悲,降下了恩惠,还是公子心善,把她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琐琐碎碎的声音让朝阳回了神,她提声唤道:“十四,十五,你们在吗?”

      朝阳唤了好几遍也没人应,直到佛像下面有一堆稻草忽然动了动,一颗小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她连忙凑过去,一眼便认出这是十四:“十四!我是十三,你快出来,我给你们带吃的来了。”

      唤作十四的孩子一身脏污,小脑袋光溜溜的,唯有一双眼睛在看见眼前人时立即盈满了泪水:“十三!”

      朝阳放下食盒和包袱,跑过去将十四抱了出来,轻飘飘的体重一下子便让她破了防,眼睛一热,铺天盖地的愧疚要淹没了她。

      “我不是留了干粮给你们吗?是不是都没吃?”她红着眼睛斥责。

      眼前的孩子约莫四五岁,瘦的只剩皮包骨,显得一双眼睛大得骇人,他哽咽地回答:“半月前小六把我们的粮食都抢走了。”

      这破庙里住着一帮乞丐,大多数都是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八。北梁昌源十年,地道不宜,闹了大旱,许多百姓颗粒无收,饥寒交迫,又恰逢六国五十七州战乱不断,一时之间,民间恍若人间炼狱。这帮小乞丐很多都是流浪到沧州的流民之子,父母大多饿死了,只留下孩子,无人看管的孩童变成香饽饽,有年纪大的乞丐抱走一两个砍断手脚以博同情,也有人贩子抱走把人卖掉,更有一些商贾人家不想花钱,直接去街上抱走孩子当奴仆。

      正因如此,他们这帮小乞丐便抱团隐秘地住在这废弃寺庙,以年龄大小往下排了序,彼此之间只唤数字,不通姓名,这里的大多数孩子实际也无名无姓。小六便是这当中年龄较大的一个,嚣张跋扈,经常欺负底下年龄小的人,朝阳时时刻刻都防着他,谁知防来防去,还是让人欺负了去。

      朝阳想到这,语气一急:“十五呢?”

      “十五晕倒了,”十四啜泣,指了指正中间的佛像:“我把她放在那下面。”

      这是朝阳刚来这时发现的,偷偷用石头堵了起来,时常用作藏身之处。她连忙跑过去,将遮掩的稻草扫开,便看见一个浑身脏污的孩子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朝阳伸手碰了碰,十五浑身滚烫。

      安乐城的这个寒冬尤其难过活,半年前狄人又骚扰沧州边境,驻扎在前方的北武军征收民间食粮打仗,使得附近百姓掀不开锅,更别提城中的贫困人家和乞丐。朝阳迫不得已出城寻粮,哪知在城外差点冻死,若不是梁未捡了她,恐怕她早就不在了,更别提一直躲在寺庙中的十五,她今年才三岁,如此寒冷的冬天,能坚持到如今已是奇迹。

      朝阳从包袱中拿出两件厚重温暖的棉衣,一件塞给十四,一件裹住十五,将她背了起来:“十四,拿着东西和我走,我们送十五去医馆。”

      十四连忙拿上朝阳带来的包袱和食盒,跟着朝阳跑了出去。他在身后看着朝阳气喘吁吁背着十五的样子,压着啜泣声哭的尤为狼狈,他们三个是那帮乞丐群里,年龄最小的三个人,也最时常受欺负,明明朝阳不过六岁,但坚强地像个大人,遇到什么难事,总是护在他们前面,就像现在这样。

      朝阳背着十五跑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医馆,门口的学徒瞧见来人,不由一惊:“你不就是梁公子家的那个女童?”

      学徒名唤福西,前些日子就是贺井拿了一大笔银子请成大夫闭馆,到城郊的一处宅子里,专心医治一个快冻死的孩子,福西也跟着去了,自然记得朝阳。

      “成爷爷在吗?”朝阳放下十五,喘得厉害,又急红了眼:“十五应是害了风寒,这会儿身子烫得厉害。”

      朝阳怀中的孩子看起来很小,脸上满是脏污,但仍然可以看到她因高烧,难受地全身发红。人命关天,才几岁的孩童害了风寒,搞不好就没了,福西把人从朝阳怀中接过,一边跨进大堂,一边喊叫:“师傅,你快出来看看!”

      成丘正在后院打盹,听见喊声,不满地起身去了前厅。瞧见朝阳时,一脸惊讶:“你这女娃娃怎么跑这来了?”

      “成爷爷,你快看看十五。”朝阳急得直接拽住成大夫的衣裳往前走。

      瞧见十四和十五的模样,成丘心中有了数。他默不作声地伸手探了十五的脉搏,又叫福西去抓药,把围在旁边的十四和朝阳赶出去后,开始施针。

      松了一口气的朝阳瘫软坐在地下,脑袋空白,呼出的热气缓缓升腾成雾又消散,十四裹紧身上的棉衣,一声不吭地挨在她身边。

      福西出来时,便瞧见地上坐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特别是朝阳,明明年岁也不大,但一副护着人的样子尤其让人心疼。他叹了一口气:“你们俩过来这边坐,烤烤火,暖和一下。”

      朝阳回神,站起身问道:“十五怎么样了?”

      福西把俩孩子赶到火炉旁,才回答:“我师傅正在施针,那孩子喝了药后若不再发热,便无大碍。”

      “她什么时候能醒?”

      “今晚睡一觉,明日就能。”

      朝阳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因为紧张,牙关紧咬,腮帮子鼓得生疼。她揉了揉脸颊,有些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十四和十五不能再回寺庙了,他俩年纪小,也不能照顾自己。

      福西好似这才想起来,突然严肃地问道:“你这孩子是自己跑出来的?”

      朝阳一愣,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她答应自家公子一个时辰内就得回家,而且不能跑远,现下都离家快两个时辰了,这可怎么办。

      “十四,你在这等我,”朝阳急匆匆地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十四嘴巴一撇,又要哭出来:“十三你又要跑到哪里去?”他仍然记得十三两个月之前说是出去找粮食,但突然不见了,如今又要如此,他有些怕了。

      朝阳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她有些手足无措,慢慢红了眼睛:“十四,是我对不住你们。”

      是她贪图享乐,是她太喜爱待在公子身边的日子,才会假装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样的境况,忘记自己身边还有在痛苦中挣扎的朋友。

      十四早在看见朝阳身上整洁又温暖的衣裳时,便明白她现在不一样了,他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被别人收养了吗?”

      朝阳僵硬着身子,一个字也回答不了。

      福西在一旁听到,稍微一想便知怎么回事了。他还记得第一次瞧见朝阳时,模样便和十四、十五一样脏乱,想来他们三个都是孤儿,乞讨为生,如今朝阳运气好,被人收养了。

      正想说些什么,门口进来一人,待人走近些后,福西才认出来人,他连忙作揖:“贺管事。”

      “贺大哥,”朝阳呆呆地愣住:“你怎么来了?”

      朝阳的衣裳乱糟糟的,发髻也歪了,眼眶微红,想必是哭过。贺井走过去拍了拍她衣服沾上的污迹,耐心说道:“公子在外面马车上等你,你先出去,这里我来处理。”

      心里有一种奇怪又热乎乎的情绪涨得发疼,朝阳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公子怎么也过来了?“

      “自然是担心你。“贺井笑道:“朝阳,公子说了,你还小,这些事情不用你这个小孩子去操心。”

      眼睛越来越酸,朝阳鼓起腮帮子,眼眶里盈满眼泪,但就是憋着不肯哭出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想说话,但又怕开口就哭出来,于是只能转身使劲用衣袖擦眼睛,等到泪意过去,朝阳才对十四说道:“你暂且先待这,我不会不管你的。”

      “我知道,”十四认真回答:“十三,我和十五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要自责。”

      朝阳红着眼睛不说话,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屋子外停着一辆马车,马匹时不时吐出几口气,凝结成冰雾,车夫看见她出来,便示意朝阳上来。她踩着脚蹬爬上去,掀开帘子,便看见梁未的脚边放着一个汤婆子取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慢悠悠翻着。

      他鲜少出门,特别是在寒冬,朝阳也是观察了一阵子才知他有些畏寒。如今就算出门,身上也披着厚厚的裘衣,待在马车上也不曾下去。

      “公子。”朝阳爬上去跪坐着,小声唤道,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

      梁未放下书,抬眼懒洋洋地看过去:“你的胆子倒是大。”

      朝阳不自觉地挺直腰背,但一个字也不敢吭。

      “听说前些日子,城里又跑来了不少流民,到处打家劫舍,”他一只膝盖弯着,修长有力的手指在上面有几下没几下地敲着,姿态闲适,但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你出去晃晃,保不准就会被抱走。”

      朝阳沉默片刻,敛下眉眼:“公子,是朝阳错了。”

      “我是要你认错么?”梁未笑了笑,但眉眼间冷静得没有丝毫情绪:“认错是最无用的。”

      话语实在是太过冷漠,她不自觉得红了眼眶,小手紧紧攥着衣摆,不敢回话。

      梁未伸手撩起车窗的布帘,歪头靠在车壁,淡声继续说道:“我今日是故意答应让你出门的。”

      朝阳怔住:“什么?”

      她随着梁未的动作望向窗外,许多店铺旁盘踞着不少讨食的乞丐和流民,甚至起了争执正在推搡,更令人心惊的是,小巷里有饿死或冷死的尸首若隐若现。

      梁未早前便发现这个小崽子有往外跑的心思,贺井出去采买时,朝阳时常会央求带着她。一开始他只当这个捡来的孩子养不熟,也没太在意,只吩咐贺井若发现人跑了,不必去追。只是时间一长,梁未知晓她没有这心思,这才开始教她读书认字,将她真正留在身边。

      他知道她有心事未了,故意放她出府,也吩咐贺井一直暗中跟着她。朝阳年纪小,根本没察觉身后跟着多少企图加害于她的人,贺井跟在身后都一一解决了。

      梁未少年模样的侧脸有一种通透至极的冷漠,嗓音低沉微凉:“如今这乱世,弱小便是原罪。”

      “我知你想护着那两人,但你凭什么?”他收回视线,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弱小至极的孩子:“朝阳,你护不住。”

      朝阳知道自己哭了,憋了许久的眼泪无声地浸湿脸庞,狼狈极了。她很是聪明,稍微一想,便知公子想让她认清自己,不要逞强,甚至不惜放她出门涉险,只是不知是他心软,还是有其他顾虑,公子还是在她束手无策之际帮了她。

      只是,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明知道公子说的是实话,明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六岁孩子,这种眼睁睁看着相识之人陷入困境的事情,她做不到。

      许是朝阳哭的满脸通红,又或许是那双被泪水盈满的眼睛里满是无措和惊惶,梁未竟然久违地心软了。自他收留这个孩子,朝阳就一直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眼睛里都是倔强和坚毅,这般易碎的模样是第一次见。

      梁未想,这般近乎残酷又严厉得去教育属下的法子可能不太适用于这个小崽子身上。

      “哭什么?”他缓缓伸手触到那张白皙的团子脸,拇指拭去她的泪水:“我只是想告诉你,小孩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找大人。”

      朝阳哭得打了一个嗝,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那个少年慢慢弯唇说道:“有我在,可不是要护住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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