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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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跡部料手塚不会这么客气,是总管拿捏不准,前来请个回话。
这人什么性格,什么本事,自己是从小知道的。但是隔了这些年,彼此都历练了这么久,跡部也吃不准,手塚究竟是突破心障,想的通了,还是借这机会,伺机逃走。
如果不以余族相胁,就算封了手塚的术,暂时废了他的功夫,以他对王府旧地的了解,想逃还是容易的。现下手塚乖乖的,但首善书院是个太刺激他的地方,跡部又有些不忍。陪在他身边,当然最好不过,那除非万事不管,辞官回家做太平王爷。光这么一想,跡部都觉得脑后发凉,自己有这样的想头,不知道表哥皇帝知道后会不会一道雷劈下来。
总管看他的脸色转来转去,迟迟不回答,等了片刻,又说,忍足先生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不知道王爷要不要见。
跡部立刻抬起头来,说,这还用问么,还不快请进来。
跟着就见忍足青袍素巾,笑吟吟的边走边说,忍足回来迟了,不能为王爷分忧,请王爷见谅。
跡部一身常服,也不和忍足客气,笑道,你回来的正好,南方的那些事,邸报我都看过了,回头我们再谈。眼下有件要紧事,你可得替我办好。
忍足看着跡部的表情,如同曙光初绽,神采飞扬,偏妩媚的容貌显得生气勃勃。他欠身说道,但听王爷吩咐。
牛车载着手塚缓缓走在朱雀大道上,忍足跟随在车旁,唇边带着略微笑意。
他跟着跡部有些年头,可没见跡部这么上心过。跡部交代的简单又复杂,陪公子上街,陪公子说话,不能惹他不高兴,不可和外人交谈,最后平安回来。忍足觉得跡部欲言又止,又私下里和总管略微一问,就明白个大概。这是王爷私事,足见信任;那人刚才也见到了,确实清澈冰冽,如冰如雪。这差事可谓赏心悦目,忍足对美人来者不拒,正和他心意。
手塚只交代去阴阳寮旧地,就再不理他。忍足不离牛车车窗左右,恭谨又很自如。他看似悠闲,其实不敢大意,跡部最后那句「平安回来」,怎么听都有文章。
手塚并不和表面一样平静冷淡。这几天他心里来回来去,翻腾的都是父子两个的旧事。父亲是不可回避的存在,也是不可超越的人。他去过了阴阳寮,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多了一分,心里的罪恶感就又深一分。他并不恨跡部带他去首善书院,他只恨自己一直掩耳盗铃。逆风被治愈后,往事仿佛也随着伤痕慢慢蒸发。躲在不相干的地方,和不相干的人在一起,就可以慢慢忘了过往发生的事。然而事实就是事实,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做的是为万民有益的事,又为自己耗尽最后生命,能给的都给了别人。自己虽然好好活着,却算得上浑浑噩噩,这条命换的值不值,连自己都不忍心去想。
跡部有句话没说,自己也猜的出来:「告慰两位先人之灵,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他心里另有一句话:「但愿完成父亲最后心愿,才能略微偿还一点罪业。」
手塚翻看父亲的手稿,十分专注入神。过了不知多久,手塚仿佛感到日影渐斜,他并不在意,只想多看一些。忽然眼前一暗,纸上字迹都模糊了,他抬起头,眼前已经站着一个人。这人身材高大,半边阳光照在脸上,显得轮廓深邃,气势压人。手塚一怔,他觉得似曾相识,记忆中纠葛一团的回忆仿佛打开了一道门。
这人说道,手塚世兄,别来无恙啊。
手塚并不回答,他迅速回想着,在哪里见过这人。他怔怔的打量来人,始终不出声。
这人接着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手塚世兄,记起我了么?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手塚猛然惊醒,回忆如潮水般涌出。很多年前,自己就见过这人,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这样的气势,也比现在年轻的多。但是自己还记得这人强烈的企图心,热切的恳求,两人甚至曾经一起探讨阴阳术通宵达旦。
当初就是这人给他秘术「泰山府君祭」,说可以瞒过泰山府君,以命易命,甚至茔台朽骨也可以复生。彼时手塚夫人刚刚去世,手塚大人却在边陲公干未归。少年目睹母亲缠绵病榻,痛苦而死,心里憎恨父亲,又强烈思念母亲。这人在这时候出现,拿出秘术,请他做法救自己的弟弟。
起初手塚并不相信。这是失传的秘术,传说中阴阳术的鼻祖曾用此术救活自己的好友,但那都是阴阳师的口口相传。这人十分恳切,留下秘术供他研究,随即离去。手塚难掩好奇,他利用阴阳寮和跡部王府的人脉和典籍,苦苦求证,这人间或飘然出现,和他讨论。手塚觉得此人身怀有术,却来找自己一个尚在求学中的少年,十分可疑。这人说自己天分有限,力不足以召唤泰山府君,但是手塚灵力惊人,或可一试,自己则在一边护持。
这话其实很有破绽,但是手塚满心都是「起死回生」这四个字,做梦都想让母亲复苏,根本就没多想。这人答允只要手塚肯完成「泰山府君祭」,自己愿意助他复活母亲。手塚没有再多想,一心准备秘术。那天晚上这人忽然出现,不由分说带走手塚,黑暗里不知牛车走了多久走到哪里。接着就见到了那人的弟弟,已经死了,一张白布盖着全身。那人仿佛疯了,抱着弟弟喃喃自语,一面又冷静的惊人,命人准备法阵,准备符纸,自己亲自布了结界,一心准备泰山府君祭。手塚起初有些紧张,那人过来说,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愿和弟弟先作一试,若是成了千好万好,若是不成就死了算了,顺住手塚母亲多福多寿。
手塚心情沉重答允下来。
但是不幸「泰山府君祭」失败了,看着泰山府君的影子仿佛溶化一样消失在眼前,手塚心下一凉,接着不省人世。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父亲就在自己身边,但是面如金纸,过不多久就死了。手塚大恸,失去父亲的时候才知道,终究那不是恨,是莫大的痛和寂寞。手塚手指颤抖的检查父亲全身,发现他经脉全断,五脏皆伤,却没有明显的伤口,这是强烈的逆风反噬。那么要多么大的术才会引起如此剧烈的逆风?手塚几乎不敢想下去,除了泰山府君祭,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他悔的想立刻死了,忽然脑子里一闪,想起曾经在研究典籍时看到过异教秘术「反曼荼罗」,可以逆转时光,改变现实。当时曾经极有兴趣,之后得到泰山府君祭,就不再研究。
他定了定神,回想反曼荼罗的法阵,以血发动,以命相承。若能挽回父亲,自己死了就死了,反正死的本来就该是自己。想到这里就不再犹豫。
但是适才发动泰山府君祭的时候精力消耗,精神难以为继。仓促中反曼荼罗也失败了,这一次手塚自己感受到了逆风反噬撕心裂骨的痛。
他神智还清醒,但是身体重创。彼时晨光初现,父亲尸骨渐冷,手塚觉得摇摇欲坠。他推开门,惊诧的发现自己竟然在禁城大内。不知何故大内气氛紧张,禁军守住了各个出口和围墙。虽然不明白时局,手塚再糊涂也知道继续留下就是死路一条,他不想抛下父亲,但是又没有能力带着尸体一起脱身,只有含泪逃走。
封锁森严的禁城对阴阳师来说并不是什么堡垒。手塚在阴阳寮时曾和一个姓越前的天文博士是忘年交,那人叹气说要是手塚投到他师门,想必师父会十分欢喜,可惜手塚这两个字已经是足够大的招牌了。后来那人教他独门的「无形」,手塚也讲了家传阴阳眼的要义,可惜阴阳眼是手塚一门血统里的密技,越前终究学不会,还颇为遗憾。
当时越前传授的「无形」,就被手塚而今拿来逃命。
手塚不敢回家,也不能回跡部王府。京畿戒备森严,他重伤后本逃不远,但是遇到同样亡命天涯的攀月宫少主大石,大石恻隐之心,决定带着这个重伤少年。大石家臣拼死掩护,两个少年终于得以逃脱,但也只有这两个逃脱。手塚机变决断,都在大石之上,半路被追兵追上,手塚第一次杀人,手下却没有一点犹豫,眼神冰冷。他经过那一夜后,仿佛突然长大。
后来辗转来到青镇,手塚擅长风水堪舆,觉得青镇可以藏身,于是安顿下来。
两人互相信任之后互通身份,彼此都吓了一跳。上一代还争个你死我活,到这一代就携手逃命,时也命也,哪说得清楚?
这许许多多的故事,回到当年,那一切的契机,就是「泰山府君祭」。
手塚惊怒的望着眼前这人,他心里翻翻滚滚的就是一个念头,「你当初引诱我发动泰山府君祭,到底是何居心?」
那人说道,手塚世兄想起来了?当初的事情你我各取所需。我对世兄没什么居心,一心救舍弟而已。世兄如果不是救母心切,怎么会应承我用禁忌的秘术?
手塚满心愤怒,说道,你答应我护持,为什么后来变成了我父亲,害我父亲受逆风而死?你,你!
他心情激动,说不下去。
那人说道,你父亲的事情我也深以为憾。他人品方正,学识渊博,我一直都是欣赏的。但他刚愎不化,不识时务,若是活着,怕是更差的结局。
手塚忽然抓起桌上的纸,奋力朝那人扔过去,吼道,你住嘴,不许你这样说我父亲!
他接着抓起手边能碰到的东西,不顾一切的乱扔出去。
那人冷冷一笑,长袖一拂,人向后退。手塚随即倒在桌上,意识模糊。隐约听到仿佛有人说,不识时务,刚愎不化,父子皆然。
忍足一直在外面候着,他不敢走进,更不敢走远。那人来他不敢拦,那人拂袖而去,他赶快擦擦冷汗,进书院看看手塚。
见到青年没有气息的样子,忍足吓了一跳。他稍微检查一下,觉得手塚穴道被封,暂时闭气昏厥而已。但还是不放心,药师不在京,好在自己的师父榊就在附近,赶快请来。榊到的时候手塚已经苏醒,他愤怒犹在,躺在床上直直的看着屋顶,不肯配合诊病。
忍足叫人去请跡部,说皇帝来见过了公子,但是不欢而散,公子现在还在首善书院。
跡部大吃一惊,欺君的罪名,纵然他是重臣不会掉脑袋,也难保手塚的性命。
他匆匆赶到书院,一眼看到手塚,就只剩了对他的担心。他屏退所有人,握着手塚的手,一句话不说。
跡部只觉得手塚手指冰凉,不像有活气。天早黑了下来,烛光明灭,映的手塚脸色惨白。
过了很久,跡部快绝望的时候,手塚终于开口,只一句话:「他是谁?」
这问题并不难答,但跡部心里才有一堆问题想要反问,又不敢立刻开口。
皇帝来了,如何得知手塚的所在已经不重要,为何只身前来,又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导致手塚如此反常,才是他想知道的。
真田拂袖而出,随即移驾夏宫。沿着皇城的水脉汇通湖向北,过半截闸就是汇通河,向北再汇入一个大湖,就是夏宫。
那里有个人在等他,此番探访手塚,也是因为这个人的要求。
什么帝王威仪,天威独断,在这人面前都使不出来。几十年相处的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变,要是到了「孤家寡人」这个地步,又何必当什么皇帝。
这是个几乎全天下最好看的人,也是龙马心里平生见过最美的人。
这人什么不说,含笑坐等真田,就足以让皇帝脚步放缓,平和安静。
真田遣散侍从,走过来推起轮椅,一边问道,今日闷了吗,出去看看?
幸村摇头,还好,你这几天不忙?
真田说道,也还好,你也知道的那几件事;还有,我去看了小景的那个人。
幸村眼前一亮,笑道,他怎么样?小景怎么样?
真田叹气道,都被你说中了,就是手塚的儿子,脾气不大驯顺,像手塚家的人。
幸村目光明亮,看着真田说,你打算怎样?
真田说,你说我还能怎样,他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大能耐,脾气也不圆滑,当初的事看起来也都没忘;好在他很听小景的话,小景说什么就做什么,杀了他没什么好处,还不如留着给小景用。
幸村笑道,你这么给小景面子,我得替他谢谢你。
真田说道,我是给你面子,你我何必言谢。
说着慢慢推着幸村走到门外。初冬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幸村垂下头,他明白真田的意思。
王朝更迭,枉死的人多了,他并不觉得死于宫廷阴谋算是无辜。即使手塚是忠诚的老臣,幸村也不觉得有多可惜。但是引少年手塚入彀,以至于险些送命,这虽不是他的算计,但是也因他而起,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意,所以并不愿意看着九死一生的手塚又被真田砍了脑袋。
手塚一族的后裔,杀了虽然没什么好处,留着还是有后患。真田的性格不是这种拖泥带水的风格,装聋作哑就是为了顾全幸村的情愫。
的确两人之间用不着言谢。从青梅竹马到生死一轮,两人一命同息,天底下没有人能比这两人更亲密。
幸村不是淡泊皇权,他生而拥有王朝,受的教育都是帝王心术,人也聪慧敏捷。但他性格偏柔,行事略显沉滞,和刚毅的真田明显不同。这几年他见到真田治下的王朝如何焕发活力,如何整肃吏治,如何兴建民惠,作为「先帝」,他心情非常复杂。
然而他「死」了这么多年,活过来是因为真田。但也因为真田,天下虽大,容身之处也就是几处幽僻的皇家别墅,加上到底不是寻常人,体质荏弱,已经是地道的笼中鸟,没有翅膀飞翔了。
爱这人,是毋庸置疑的;江山万里,易作他人手,纵然这人是自己的爱人,为自己连命都不要了,还是心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