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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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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别庄的时候,两人一同走进门,总管站在前院相迎。
跡部还是那个神采洋洋的跡部大爷,手塚也还是抿着嘴唇,不笑不怒的模样。两人的气质一个张扬一个内敛,站在一起互相辉映,相较之下都不逊色对方。
就算没有对话,看起来也比一般交情熟稔。
半个月如流水一般经过。两人跑马狩猎,钓鱼谈天,或者干脆吃吃睡睡,过着懒虫一样慵懒悠闲的日子。手塚一点点流露出跡部熟悉的气质,少年时的锐利机锋不时透露出来。他对跡部不惧怕不怨恨,也不会谄媚逢迎,有时两人争执,也是气势相当。
手塚并不知道,他正在扮演跡部生活中最缺乏的角色——朋友。这位景王爷生活前程无忧,但是每天面对的除了皇帝就是同僚和下属,没有朋友,知己也少,年纪轻轻就知道高出不胜寒的滋味。跡部情不自禁的把当年那个一起读书和生活的手塚,重叠到现在的手塚身上来,心内默认了要信任他,视他如友,甚至依赖他。
跡部什么都没有觉察到,他只是觉得日子过得轻快了些,偌大的府邸有了生气,讲话会有人倾听反驳,胜过从前一个人青灯长伴。
很快到了回京的日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发生了很多。跡部这个长假休得神完气足,又变回了万用长工跡部王爷。
某天跡部心有所动,从宫里回来就拉着手塚出门。
手塚微笑道,这么急,是去哪里?
跡部握了一下他的手,说道,本来早就该带你去的...
跡部低声向护卫布置了几句,又对手塚说,我带你回家。看手塚脸色微变,又补充说,这里也是你的家,但那里,即使为了先父遗愿,我也会带你去看看。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前进,手塚已经明白目的地是哪里,一路沉默不语。跡部知道他有心障,有些紧张的一直看着他。
马车停下的地方,正是阴阳寮废址。
初冬已经见不到银杏树的金色的叶片,落叶也没有打扫,厚厚一层。卷曲干枯的褐色,有如被废止已久的残垣。四野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
手塚望着故居难以自抑。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流过眼前,在这里最后一次拜别母亲,在这里和父亲激烈争吵。在跡部王府的日子,都快和在家里一般长,但是心里难忘的场景,依然在这个小小的阴阳寮。
手塚勉强笑道,跡部你这不是想看我眼泪么?可是我却没有小时候那样坚强了。
跡部不回答,说道,你随我来。
穿过银杏树林,阴阳寮的深处,小小的一扇门,门上牌匾写着「首善书院」。
手塚仰头看着瘦劲的字体,抬手触着那道门,仿佛往事就在彼端,触手可及。
那些快乐伤感悔恨悲痛的回忆,以及自己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就再也不能回避。
就在他犹豫挣扎的工夫,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门。
手塚回过头去,跡部就站在他身后,就像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倒一样,跡部一直站在他身后。
跡部温和的看着他,轻声说,先父命我妥善打理首善书院,他日如果有能力者,或可为继,不枉费手塚大人的心血。
手塚如在梦中,随着跡部进了书院。
没有人的正厅,空气温暖流动,就像一直有人在一样。左转再左转,绕到堂屋的后面,三间厢房。径直走进中间的一间,一眼看到正中的书案,两边是磊的满满的书架。
竹笔悬,七星砚,旁边是常常被自己拿来养小鱼小虾的笔洗,陈设宛如当年。
随手抽出一本架上的书,是一本前朝的《占经》,翻开书页都泛黄,无一字批注。
手塚的父亲爱惜书籍,并无批注的习惯。手塚心里一片混乱,翻了几页,没有一字看在眼里。
跡部走到角落里,掀起一个箱笼,拿起一叠纸张。他不敢看手塚,发了一下呆,才说,表哥今天叫我去户部看江南赈粮,没想到这样的富庶省份也有饥馑之年。邸报说今年天候异常,江南收成大减,又有饥民又有流匪,天灾人祸...
手塚不出声,却不在翻动书籍。跡部接着说,这事或许说不上有什么关系,我今天看到三个省的抄报,才明白表哥为什么叫我放下其他事务,直接去户部。就是只看那些官员的奏疏,流民惨景,历历在目...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爹爹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修历。赈灾说起来是朝廷的事,但是年年赈济,灾民流连失所,说到底是不能农耕...
手塚勉强心绪,淡淡说道,你想让我修历?
跡部并不直接回答,递给他手里的那叠纸张,说道,这是令尊手稿,才刚开始。
手塚不知道自己怎样接过,翻看,他深吸一口气,这么多年,又一次离父亲这么近。多少次痛苦,想忘掉,然而痛苦忘不掉,永恒的愧疚,无法弥补的错误,又一次看到父亲的笔迹,这些强烈的感情又一次回来。午夜梦回,明明仍然活着,心里却空荡荡,只有虚空黑暗没有泪。
他定一定神,转向跡部,慢慢说,我知道你肯定查到的。即使什么都知道,你还是想让一个弑父逆天的人来完成这个吗?
龙马兴冲冲的拉不二来阴阳寮旧址,算是带妖狐哥哥来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
还没走近,就被官军拦住了,说有景王爷携眷出游,此路勿行。此路不通还有彼路,京城的道路有如棋盘,想绕开还不容易。可是龙马绕了几个路口,发现倒像官军围住了阴阳寮。
什么嘛!龙马忍不住抱怨,怎么又是这个景王爷嘛。
龙马拉着不二说,我们和这个王爷八字犯冲,我们出门总是赶上这个王爷出巡,真是太不巧了。
不二笑眯眯的说,你别说,这是「缘」。
龙马说,这算什么缘啊。
不二说,你一次在路上遇到他,你不觉得怎么样,你每天在路上遇到好多好多人,但是这个人你在意了,你反复遇到他。其实很多其他人你也反复遇到的,不过你记住这个人了。
龙马说,这是歪理,因为他架子大,我自然容易记住他。
不二说,京城有多大?你又有多大?
不二看看龙马打算继续反驳,笑笑说,有这个缘分这么大的景王在,今天怕是看不成你出生的地方了,咱们回去吧。
一路上只听龙马不停争辩,我和那个鬼王爷有什么缘分啊!
不二这番狡辩倒并非空穴来风。他从龙崎堇那里听说过,龙马和南次郎的命星一个沉在南天天际,一个在北方中天,是一对聚少离多的父子,而龙马始终和另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傍在一起。缘分之说虽然是信口编的,也不全是虚无。
龙马听不二说手塚失踪,立刻就想去寻他。但是不二端出了长辈的架子,劝他思量好再决定要不要再回青镇。龙马十分冲动,本来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但是一瞥眼看到阿桃焦急忧虑,又泄了气,勉强听话。
这天龙马刚刚醒来,就听到笃笃敲窗的声音,他连问几声都没有人答应,信手推开了窗棂。
根本没有什么人,一只小黄鸟蓦地蹦到他眼前,张口就说,龙马,送你的礼物哦。
龙马立刻被吓了一跳,这声音分明就是不二。那只小鸟凤头长尾,眼如黑豆,长得秀气好看,只是毛色棕灰,不像寻常鸟类。
龙马心里一动,他手碰着胸口,衣襟上别着一根雪白的羽毛。
小鸟向空中跃起,轻巧的一翻,只见羽毛纷飞,鸟儿却消失不见,半空羽毛团里掉下一个不长的包裹。龙马赶快伸手接住。
就听不二说道,早盼晚盼,幸亏到的及时,要不怕就耽误了。
龙马抬头,就见不二满脸笑容的走过来。
不二说道,拆开看看啊,这是堇婆婆送你的礼物,她得知你就在京城,让我的信使带个礼物给你。
龙马笑道,真的是信使式神啊,我就晓得。我从前见过的,手塚那只白色的好漂亮。
不二催促道,快拆开啊,我都很好奇,不晓得是什么呢?
龙马平生很少收到礼物,这个来自远方的包裹让他十分开心。他看看包袱皮古雅的花纹,一层层展开,是个一尺来长的匣子。打开匣子,立刻寒光耀眼,一柄短剑如同一泓秋水,静静躺在白缎上。
龙马一声惊呼。短剑精美漂亮,剑柄都是细细的青铜花纹,好像是什么古字,又都不认得。他小心的把短剑拿起来,轻薄如柳叶,简直不像人力所铸。
不二眯起眼睛,安静的看着龙马把玩短剑。龙马抬头笑道,不二哥哥,这是什么剑,看起来太好看了,我得好好谢谢婆婆。
不二轻声说,剑名春冰,是用南极玄冰下的精铁铸的。寻常人类既到不了那地方,也熔铸不了这样的奇材,这剑是地仙送给婆婆的寿礼。我们也见过几次。
他轻声叹口气说,这剑可是我们讨也讨不来的,小龙马你面子真是大哦~
龙马说道,那我怎好收下啊。我和婆婆一面之缘,就收这样的大礼,让我以后怎么再见婆婆?
说着把剑收回匣子,盖好递给不二。
不二不接,说道,你也说了「一面之缘」,这就对了,若可言说解释,也就不是「缘」了。这么珍贵的东西,婆婆给了你,你就大方收下;你父亲和我们情若兄弟,送再贵重的礼物给你都不稀奇。
龙马这才释然,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得好好想想,回个什么给婆婆才合适。
阿桃冷冷说道,送人凶器,算什么好礼?
说着走到龙马身边,一把夺过匣子,伸到不二眼前,说道,龙马就是龙马,不是你们小孤山的人,这礼物太重,我们要不起。
阿桃把龙马拉在身后,盯着不二,大有如临大敌的架势。
不二负手站着,晨风吹动鬓角的长发和衣裾,风华如仙。他看着阿桃温和的说道,江湖上入门互赠兵刃,所以桃兄误会了,以为我们拉龙马入小孤山。其实我们大都不是人,那些纷纷争争,不过是几十年的过眼烟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师傅送剑过来,确有让我代她传功的意思,不过这都随着龙马。他学与不学,都由他自己,我也不会逼迫他决定什么。
他眼神转向龙马,接着说道,再说春冰也不见得是个凶器,地仙的物件大都通灵,全是顺着主人的心...
他伸手接过伸到下巴颏下的锦匣,从容的打开,拿出春冰,对着阳光举起,说道,你看这不过是一块春冰,可不见光就化了——
耀眼的阳光里,短剑果然应声化成一根碧绿的簪子,一头尖尖,另一头却是两片竹叶的模样。
不二微微一笑,随手把簪子别在龙马发髻上,转头对阿桃说,桃兄,你看这样好不好看?
不二这一番说说做做,阿桃也拿他没有办法。他看着龙马跃跃欲试的表情,只有无奈的说道:龙马,你记得,不要妄为,不要忘本,最要紧的,要保重自己,才对得起你爹爹妈妈和我。
龙马知道阿桃允了,十分高兴,抬身搂着阿桃脖子笑道,桃哥这话说得重了,就算我收下这个簪子,我也没变成什么;桃哥一直和我一块,见我做的不对不好,直接说我就是了。
不二在一边看着说道,龙马你一会有空来我房里一下。
不二在屋里还没转个身,龙马已经到了。
不二叹气说,咱们说归说,你收了春冰,身上也早有小孤山的功夫,其实已经是我们小孤山一脉,规矩还是不能免的。
龙马俯身磕了个头。不二让他起来,说道,这已经够了,我只是你长辈,这就够了。
不二端正表情,接着说,我代婆婆传你功夫,但凡我会的,都可教你。剑是利器还是凶器,全在一念之间,你不要妄为,不得滥杀。否则剑也好功夫也好,要收回都易如反掌。
龙马见不二神色凛然,也认真的回答,我刚才就答应了桃哥,现在也答应你,若我胡来,由你处置。
不二说声「好」。接着就变回了平常眉眼弯弯笑嘻嘻的模样:小龙马,你想学什么呢?
龙马也笑道,在青镇的时候见你用过御剑术,那会你不肯教我,要我练好的剑术再说,现在能不能教我呢?
手塚从首善书院归来后,数天沉默。跡部后悔自己太急太自作主张,暗中吩咐总管,要小心公子,不要让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来。
他本来和手塚关系慢慢缓和。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稍微相处,就回忆起幼年种种,自然容易回到从前的习惯。但这样突然一来,手塚一句话捅破了跡部回避的很多往事,揭开自己旧疮疤,跡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好。
跡部属下有攀月宫,当年的掌故,虽然细节不甚明了,大致的事件,都是清楚的。他自己也从最初的震惊,到疑惑,再到不安。他命令攀月宫一面逐个收服扫荡各小阴阳师门派,一面暗地寻访手塚的下落。手塚当年走的十分蹊跷。他明明法阵失败身中逆风,可是却逃的无影无踪,皇帝几次派人追击,不是寻不到头绪,就是追兵失踪,音讯全无。
跡部那时候年纪还小,这些事情是老王爷后来慢慢讲给他的。
他对手塚,既是玩伴,也是对手,更是不可替代的朋友。没想到手塚一去不归,还有这么多故事。这里面他受了多少苦,积攒多少悲痛,跡部想一想都觉得心中恻然。
得知手塚的行迹后,又查明他竟然这些年一直和攀月宫逃走的少主在一起,跡部心里陡然有了恐惧的念头。他知道这两人都是在逃多年的钦犯,一旦被人查知,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杀。这么不顾一切的找到这人,就是为了夺走他的性命吗?
着了魔般跑到江南,亲自将这人带回来。带他去别业散心,让他放松让他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结果冒冒失失的去了首善书院,过去不堪的往事忽然揭开,你这么做到底要干什么?!
跡部王爷自怨自艾。他悄悄的去看手塚,那人就安静的坐在廊下看星空,眼眸如夜空一样深不见底。
跡部后悔不已,要是时间可以倒流,早就把想说的话全吃回去。
他正不安的功夫,总管进来,说公子想去阴阳寮的旧地散心,来问王爷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