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温柔》Ciel Mu

3、三 不要难过

　　三不要难过

　　阳春三月桃花遍野，正值月华古都的最好时节。

　　城中最繁华的月街上，夹道的杨柳在暖风中腰肢轻摆。火狐穿着件宝蓝色的菱纹锦袍，黑裤黑靴，外头罩着条薄缎披风，腰间还挂着水玉，正走的趾高气扬。相比之下，走在他身边的苍月打扮就要朴素简单得多，只一袭象牙白的软缎袍子配上同质同色的腰带，但若细看也能发现是上等料子做成。

　　只要不陪出性命去，做杀手是项很赚的行当。通常来说，除非是雇主特意要求，完成任务后死者的随身财物皆可任意拿取，再加上首领会拨出佣金的一小部分作为奖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赚到寻常人家一年的伙食费。他们两个都是幽阒之岩的顶尖高手，想要置办几十套风光的行头自然不在话下，再加上身材高挑，露出面具的一小部分脸孔看来也是俊逸不凡，就这样随随便便在月华古都里走上一圈，端的是少年风流，举步翩然，又有谁能想到那竟是当年在烂泥堆里打滚的小乞丐？

　　只靠几件衣服，就能抹杀十几年里吃尽的苦。看这盛世华街上的车水马龙，光鲜亮丽下头不知道藏着怎样的肮脏。火狐越是这样想，就打扮的越发风光，他打扮的越是风光，就越发看不起这些生活在阳光下的富贵人。正在心不在焉的当口，一名鹅黄春衫的少女从苍月身边婀娜走过，不小心踩到裙裾扭了莲足，娇呼一声就往苍月身上扑去。

　　苍月正要伸手去扶，冷不防火狐一把把他推开，上前牢牢握住了女子的纤纤玉腕。他将少女小心扶起，待她站稳才松开了手，略一低首柔声说道：“方才不得已冒犯，小姐勿怪。”

　　“多谢公子。”少女悄悄看他一眼，两颊飞起红云，低下头去喃喃致谢，羞得不敢抬头。

　　火狐笑笑，抬脚就走，同少女擦肩而过之时又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句“好香”。少女脸上的红晕立刻蔓延到白皙的脖颈，静立半晌才鼓起勇气回头去看，哪里还能寻到那俊俏贵公子的踪影。

　　苍月回头望见那少女还在原地发呆，不禁皱了皱眉：“无关的事情，尽量少做。”

　　“你看她做什么？”火狐答非所问，意有所指的努努嘴，抬起右手虚扣上自己心口。

　　这个动作是在问苍月“你喜欢她？”最初为了两人合作方便，火狐发明了一些简单手语，用于执行任务时候暗示彼此的行动，比如“向左”，“包围”之类，苍月也颇为赞同。很快这些手语就开始囊括更多的含义，被火狐频繁使用于两人的日常交流。比如五指扣心表示“喜欢”，两个小指互勾表示“说定了”，最有趣的是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成空心圆，在空中用力晃动几下，表示“混蛋”——椭圆表示鸡蛋，用力摇晃几下弄混了蛋黄蛋清，就表示“混”蛋。这是十岁的火狐想出来的高招，苍月到现在也没能理解他的思考逻辑。但火狐很钟爱这些莫名其妙的手语，即使在可以大声说话的时候也喜欢采用这种只有对方才懂得表达方式。

　　苍月看到火狐的手势当然马上摇头，火狐作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神秘的指指前方：“喏，城里有家朝凤阁，里面的女孩子都好漂亮。明天我们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苍月打断他：“要去，你下次独自去。”

　　“自己去没意思嘛。”火狐说：“刚才的姑娘，你明明是喜欢的，不然干嘛回头？”

　　“你……”，苍月说不过他，用拇指和食指捏成圆形对着他狠狠晃了几下，加快脚步走去了前面。火狐看着他的背影，好容易忍住笑，紧赶几步同他并肩而行。

　　入夜后两人在城中客栈歇下，定的是两间房，其实同住在一起，背贴背躺在窄床上，一人睡觉的时候另一人负责守备。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持续保持三天三夜的清醒都并不是难事，只不过两人搭档时候必然是一睡一醒，也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天色微明他们就悄悄离开客栈。今次的任务又是道上劫杀，因为目标有多名高手保护，才需要二人共同行动。他们在道旁等了不多久就看到数十名执着兵器的精壮武士护着一架马车前来。车上插着面写有红色“月”字的旗帜，说明车的主人是月族皇室旁支，至多不过是郡王等级。

　　苍月正准备上前拦截，火狐拉住他，偏偏脑袋，双臂交叉胸前。这是在问他“换不换？”——通常两人合作，都是苍月对付周围侍卫，火狐负责车中或者房内的正主，理由是火狐比较喜欢豪华富贵的东西。这样的分配看似是火狐讨了便宜，其实未必尽然，有时候最强的护卫往往贴身保护，便与主人一道藏在房中。火狐这次临时起意要同他交换目标，苍月无所谓地点点头，也做了个双臂交叉的动作。火狐左右小指对勾一下，一闪身就冲入了那群武师当中。

　　他打一个响指就是漫天遍野的磷火，烧的人须发生烟手脚发软，眼看就要轻松取胜，突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把他困在当中。他不慌不忙手指轻动，激射出去的火焰居然掉转头来烧伤了自己，他赶紧收了幻术抽出武器，不料越是挣扎网兜收的越紧，很快勒进皮肉。

　　“幽阒之岩果然厉害，居然能拍出幻之一族的杀手。”一名看来毫不起眼的武师踱出人群，虽然生的矮小，面具后的眼睛精光闪动：“可惜，你以为世上真就只剩你一名幻族么？”

　　“既是幻族，为何要做月族人的奴隶。”火狐徒劳反抗，同他拖延时间：“悲哀至极。”

　　“悲哀的是你。”武师道：“真不巧，我所学的术法正是你的克星。”他说完结成手印催动法术，丝网迅速缠住了火狐的咽喉，他眼里掠过一丝残杀的快意，因为太过专注忽视了身边的变化，所以就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觉得胸前冰凉，低头看到本应是心脏的部位戳出尖锐的银戟。

　　“真不巧，”火狐对着那人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孔，学着他的口吻轻快说道：“现在世上真就只剩我一名幻族了。”他然后等苍月用银戟替他挑开丝网，不满问道：“怎么那么迟才来？”

　　“周围还有埋伏的影卫，我耽搁了……”苍月话到一半，忽然面露古怪：“喂，不是埋好了绊马索么？你为什么不先拉起来把马拦住？”

　　“说好了换一换。”火狐双手抱胸，懒洋洋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帮你拦你的马？”

　　火狐说话时两人一起抬头，看到受惊的马匹兀自拖着马车狂奔而去，如今只剩下一个比人影还小的黑点。苍月无奈叹道“我就知道……”，随手便把银戟掷了出去。那银戟流星般轻快地滑过天空，不偏不倚正插在奔跑的马前。马儿受惊人立而起，苍月纵身跃上车顶，劈碎了车厢。

　　车中原本端坐着一位美艳少妇，这时摔出车外面色凄惶。她身边还有个垂髫小儿，看到苍月不仅不跑，反而大哭着冲上前来牢牢抱住他的大腿：“呜呜，大哥哥，求你不要杀我娘亲。”

　　苍月原本举着银戟的手定在半空中。少妇面色一凛，趁机抽出腰间的匕首向他刺来，眼看就要得手，被随后赶来的火狐一刀割了咽喉，鲜血飞溅仰面倒下。那小儿一愣，嚎啕的越加凄惨，火狐把他拽离苍月，面无表情的摔死在旁边树下。

　　“你傻了？”火狐嘟囔着，踢踢少妇脱手的匕首：“没见这匕首尖上粹了毒？”他说完见苍月仍是愣着，顾自走到马车残骸附近，捡起少妇尸身不远处掉落着一个绣金钱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成色极佳的黄金叶片，虽说刻着月族族徽，只要放入熔炉重新铸造就能安心使用。

　　火狐面露喜色，将钱袋收进怀里。虽然方才他在街心稍稍戏弄了一下那名少女，其实却并不是个轻浮的人。若对女性下手，死后绝不碰其尸身，这是他跟苍月共同遵守的规矩，即便独自行动也从不破坏。现在这名少妇的钱袋掉在外头，他正好拿走，算是意外的收获。等他站起身，苍月还在原地，他不由担心起来，走去拍拍他的脸：“怎么了？那孩子莫不是会邪门武功？”

　　“没什么，我娘亲被人杀死的时候，我大概就比他大一点。”苍月转开脸去，看着那个摔死的孩子轻轻说：“刚才真抱歉。”

　　“……”火狐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那怎么一样。这个女人是坏人，刚才想要杀你哩。”

　　他虽然这样说着，还是走回原地，把钱袋掏出来放回了少妇身边，然后掸掸袖子，拉过苍月：“我们走吧。"

　　那天之后的时间里苍月一直沉默着，回到幽阒之岩还是如此。他平时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别人没有看出异样，只有火狐知道他觉得难过。苍月觉得难过，火狐也高兴不起来，他有点后悔接了这个杀女人的任务，可任务的分配本来也由不得他们选择。

　　入夜后苍月抱膝坐在榻上倚着墙壁，火狐靠近他，大人一样揽过他的肩膀：“别想了，那恶毒女人又不是你娘亲。”

　　这句话显然起了反效果，苍月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嘴唇紧抿成一道直线。火狐很无措，他不满十六岁的年轻心里能够容纳各种折磨疼痛，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一个自己在乎的人。他沉默片刻，拉过苍月面对自己，想了又想，最后小心翼翼的亲了亲那人的嘴唇。

　　“苍月，不要难过。”他说，一下下的亲吻，声音低哑的几近哀求，尝试用自己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笨拙地让另一个人好受一点：“不要难过。”

　　苍月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他，疲倦似的阖起眼睛，像小时候那样靠在火狐身上沉沉睡去。

　　——过去的苦难无法忘却，但我仍愿心怀感激。只因为悲伤彷徨的时候，可以有你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