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海》零团子

3、（三）

　　彩灯高挂，红绸遍寻，戏台、杂耍、歌舞，一应俱全，配合着来往穿梭的宾客，将个展府塞得满满当当。已过了晌午，还人潮如织，不断有人往展家的门槛里挤。只因展家老太爷的九十大寿，决非寻常大户人家寿宴可比。
　　想这金陵展氏一门，兴起于太祖年间，原是跟随太祖东征西讨的将门之后，光宗耀祖，归于乡里，便成了地方望族，随后更成就为不容江湖小觑的武林世家。因此上门祝寿的宾客中不但掺杂了大量武林各派人士，连官场中人也时有所见。
　　此刻不同于还未开宴的前厅，后厅里也甚是热闹。展家长幼按辈排开，正陆续向那坐在上首高座上满面红光的老人依次行礼祝寿。
　　转眼，子辈、孙辈都轮过了。那曾孙一辈的长孙眼见就要踏出步到堂心，却听一旁侧门嘎吱一声被一只手推开了。一个身着紫青长袍的俊俏青年惬意地靠在门口道：“哟，刚到廖哥，我没有迟到吧？”
　　展家众人见了青年俱是一片哗然，而那展老太爷展望麒明显坐不住了，“慕明啊，还以为你今年也赶不过来呢。”单手招了招手，喜孜孜道：“来，到曾爷爷身边来。”
　　展慕明微微一笑，有些挑衅地睨了长曾孙展慕廖一眼。正打算懒洋洋地挪过去，却听身后一个深沉声音冷不防响起：“请三少爷闪闪，别挡了路。我家少爷到了。”
　　说着不等展慕明回头，就挤他到一旁，只见赛堂森大步踱入，开出一条路来。进到里头也不管别人如何侧目，退到一边恭敬道：“少爷请。”接着便见那穿着身一尘不变的蓝衫轻袍的展昭跟着跨了进来。
　　展老太爷大寿，展家各房都穿戴一新，而这展昭脸上有尘不说，竟连衣袍上也还沾着灰，分明是刚从外头野回来的模样。展家各房老爷大爷见了无不皱眉不悦，同辈之人更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展昭对此却是一笑，拱手道：“抱歉，展昭来晚了。”
　　那展慕廖被连翻打断，若说是那极受老太爷宠爱的老三展慕明他也认了，偏偏见了展昭，一口恶气怎么也忍不下。就那么个常州分家，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登堂入室？
　　看不过眼下，连声冷笑道：“当了官儿，果然架子也大了。昭堂弟现在才到，可真是对老太爷有够孝顺的啊。”
　　展昭笑而不答，神情慵懒，似压根不把那冷嘲热讽当回事。只是淡定地看了眼老太爷，欠身道：“是展昭的不是。今日起得早了，正巧想到开封府有件案子是牵涉到金陵地界的，就去走了趟，不想误了时辰。还忘老太爷毋怪。”
　　“不怪不怪，公事要紧嘛。来，也到太爷爷身边来。”说着双手齐招，将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人一同引到了左右。
　　展慕廖已够窝火了，竟见那赛堂森尾随展昭也要站到展望麒身畔，不由勃然大怒：“大胆奴才，今日这厅里的站的都是姓展的。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大刺刺学那一人得道，鸡狗升天？”
　　一抹寒光蓦地从展昭眼中掠过，却是稍纵即逝。而那赛堂森，嘴上不发一言，脸上已经阴沉到几乎透出了杀气。展昭看向那趾高气扬的展慕廖，果然，所有不屑的嘴脸都是冲着他来的。
　　很好，本家本色，果然一点没变。这么快忍不住就想动手了。嘴角冷笑，展昭窃瞟了眼那仍脸上挂笑恍如未闻的展老太爷，又看了眼另一边抱胸满脸看好戏表情的展慕明，心中有了计量。
　　赛堂森从展昭的一个眼色中已明白了是何计量，慢条斯理道：“大少爷这话可就说的伤和气了，在下可是代武当玉虚掌门前来拜寿的。”
　　“玉虚掌门座下就在前厅，我适才便见过。你代玉虚掌门前来拜寿？”
　　赛堂森冷冷道：“大少爷无非是怀疑在下并非玉虚门下，可敢与我这个你口中的奴才一较高下？”说罢不等对方回答已经拔剑。展慕廖也不敢示弱，接过一人抛来的剑，也做好了对敌的架势。
　　眼见就要开打，展四老爷突然道：“不像话!这是来给老太爷祝寿，还是比武啊。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分寸都没有。”
　　三老爷却是一笑，“老四，老太爷都没发话，你较什么真？”
　　果然上头的老太爷仍在呵呵笑着，好似对眼前的情景觉得有趣的紧。接着便听展慕明在一旁闲散道：“其实我展家世代习武，这切磋较量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太爷爷？”
　　那高高在上的老人家仍是莫测高深地笑着，既不肯定也不否。但所谓默既是认，不否自然让下头两个小辈没了顾忌，动起手来。
　　眼见堂心两人你来我往，四老爷拽了把身旁的三老爷，低声道：“你个老三，我是在帮你。”看三老爷一脸不以为意，只顾着关注自己长孙的一招一式。忍不住又是自叹道：“连对方份量都没掂量清，就招惹放对。唉。”忍不住又是看向上方的展昭，果然那注视的视线已由无波无澜转为淡淡的不屑。只是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中心比武的两人吸引，谁也没有注意罢了。
　　直到十招之后，展慕廖被一招挑飞剑，直指咽喉，众人才在抽气声中顺着赛堂森的视线对上了那个叫做展昭的常州分家的青年。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他们似乎在等展昭开口，又或是在等那仍让人看不懂表情的老太爷开口。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在那最高处的三人的视线竟是不约而同的落在了侧门，因为那个出声的正在自那里，带着洪亮笑声与几下响脆的击掌之声。
　　“精彩！精彩！不愧是武当玉虚掌门座下第一弟子赛堂森！”
　　展家众人齐齐看去，竟是一个白裘锦衣的男子，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立在门边。
　　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不由躬身施礼：“晚辈天波府杨宗保，向各位有礼了。”
　　“少将军？”
　　展昭见了杨宗保略略一愣，一如杨宗保见他也是掩不去的讶色：“展护卫？你这是……原来，你是金陵展家人？”
　　“展某常州人氏，不过与金陵也是一脉相承。”
　　杨宗保微微回了一笑，见他不在下首，而是站于展望麒身畔，不由沉思起来。
　　杨家一门忠烈，来头自然不小，只是杨宗保无端闯入，同是将门之后的展家人俱有些不快。杨宗保见状，也不敢多扰，向展老太爷说上几句贺词和场面话，便告退了。临去的步伐顿了下，突又回头对赛堂森道：“赛少侠要不要和在下一同去前厅见见于少侠？”
　　赛堂森一怔，不明杨宗保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看向展昭挂出了然的笑容并对他点点头，也明白过来：毕竟是展氏本家的地盘，杨宗保打岔下众人一时没了反应，再搅和下去只怕最后为难的是少爷了，见好就收吧。当下也一抱拳，一同告退下去。

　　随杨宗保到前厅，不见二师弟于鹤宇的身影，问及下，似乎转去了别厅。赛堂森当然想及早见到师弟以叙同门之谊，可看那杨宗保跟在一旁，心想也不好干晾着他，便陪座下来一同款谈。
　　赛堂森本以为为将为帅之人多为寡言少语严肃非常，一聊下却觉得杨宗保十分健谈而且态度和顺。两人彼此问了些对方的事，就不知不觉把话题转到展昭身上。
　　“本就以为展护卫出身不一般，当年耀武楼御前献艺不卑不亢与主上应对自如，宗保就觉其有大家风范。不想竟跟金陵展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提到展家，赛堂森神色一暗，颇为不以为意道：“我家少爷可从不高攀这世家豪门，江湖也好，官场也罢，哪能总扛着门牌。自身若无纵横之能，便也走不了多远。”
　　杨宗保一笑：“赛兄说得极是。不过我见展兄很受展老太爷的喜爱，想必两家同宗一直走动频繁吧。”
　　赛堂森当然知道杨宗保说的走动没有恶意，但一想到展昭自小就受这家的气，不免表情有些僵硬，顺口就是一句。“亏得如此，让少爷吃了不少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杨宗保脸上生了好奇，自免不了刨根问底。于是叹口气禁自解释道：“其实我常州分家跟金陵本家倒也不算亲近，追溯起宗源似乎是老太爷那一辈移居的常州。听我娘说，早年也不怎么跟本家往来。不过因老爷仙逝得早，夫人身子不好无力抚养少爷，所以少爷自小寄养在金陵本家，逢年关才得回一次。”本能地就想把展昭少时受欺之事脱口而出，想想觉得不妥，便隐了。换了个说辞继续道：“可能是少爷天资聪颖，同辈无人能出其右，所以老太爷特别偏爱吧。多少引旁人嫉妒，恶言恶语自是少不了要受的。”
　　听明白了来龙去脉的杨宗保连番点头，他当然也知道赛堂森有所隐瞒，不过想想也能猜到一二，就不追问了。突然想起展望麒身边另一个青年，忍不住又问：“诶，那站在另一边的那个穿紫青长袍的是谁呢？这两年都是我代家里前来拜寿，展家的各房各辈多少都见过。那一位倒是素未蒙面。”
　　“你说三少爷展慕明？”
　　“三少爷？”
　　赛堂森淡淡道：“那个人我也不太清楚。记得好像是四老爷大儿子的遗腹子吧。据说他拜了一位江湖高人为师，一直在外云游四海，甚少回来。所以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是这样啊？”杨宗保随口应了句，突然若有所思起来。赛堂森自觉不便打扰，又恰见于鹤宇转了进来，便低声道了句“失陪”，迎了上去。
　　这一头杨宗保仍在沉思，一手摸着下巴，眉宇微微纠结在一起。
　　“展慕明……吗？”
　　“少将军叫我？”
　　突来的一声，把杨宗保吓了一跳。抬头，展慕明居然就在眼前，一旁还有那个先前比武比输得展慕廖。杨宗保见了立刻站起行礼。展慕明忙毕恭毕敬回礼，而那展慕廖见了杨宗保却是神色不善，只重重哼了一声。杨宗保知是他先前输了的场面被他这外人看到面上挂不住，也不以为意。
　　“老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展慕廖说着就去拉展慕明的胳膊，却被对方巧妙避过。展慕明笑道：“诶，总不能晾着人家少将军。老大你若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接着就自动自发的跟杨宗保侃了起来。
　　展慕廖本想一旁等等，但听那两人你来我往越聊越起劲，而且尽拣些没有营养的话题，明显就是打了不理会他的主意。不由恼了，冷不丁就蹦出一句：“既然老三你不在意，那就把当家的位子让给那小子好了。”
　　展慕明终于停下，回过头来。展慕廖知道自己放的这句话终于起作用了。老三那家伙，就算其他都不放在心上，但当家之位总还是在意的。露出一抹得意地笑，他又道：“我想你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得到月海吧。”
　　杨宗保虽然不知道展慕廖口中的月海是什么，但看两人神色，猜测必定是让展慕明甚至整个展家着紧的东西。当下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
　　“老大你想说什么？”
　　“听我爷爷说，这几日老太爷就会宣布挑选新任月海执掌人的事。别跟我说你不明白执掌月海意味着什么。”
　　展慕明淡淡一笑，突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对当家没有兴趣。”
　　展慕廖一愣，继而有些愤懑地怒道：“那好，那便让那小子得去……。”话未完，却又听展慕明不紧不慢的语调扬起。
　　“但是月海，我势在必得。”
　　到这里杨宗保多少听出了点头绪。两人的话中之意，似乎是只有展氏当家才能拥有月海。但是展慕明的话却又让他心生好奇，似乎那叫什么月海的东西比之当家的地位更有吸引力。而他们说的那小子，如果他所料不差，应该是……。
　　斜瞟一眼展慕明见他也正看向自己，神情自若，仿佛事无可不对人言，油然佩服其是个人物。接着又见他望向展慕廖，不冷不热道：“老大想说得那小子该不会是指展昭吧？”
　　“你说呢？今日你也见识到那展昭在太爷爷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展慕廖突然俯身，一手压住慕明肩头，“这个展家早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真以为太爷爷只会独宠你一人吗？你若再不加把紧，小心连底都被人拆了。”
　　慕明哦了一声，别有意味道：“难得老大对我这个做弟弟的上心。我还以为你早就讨厌我到巴不得我死得远远的呢。”
　　展慕廖脸色一僵：“别误会，我不是想帮你。只是当家之位世代都是我本家传递，若到这一代被外人得去，那还不如便宜你了。”说罢，转身离开。没走几步，恰好撞上那正走来的展昭，狠狠便是瞪他一眼，越步而走。
　　眼见展昭就要走到面前，杨宗保知他是来招呼自己，但见一旁展慕明神色有异，一时没有作声。展慕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展昭良久，忽又转头对他道：“让少将军看笑话了。”猛地拍腿而起，笑着迎向展昭，“堂兄来得正好。太爷爷让我们帮衬着招呼客人。你可别想溜，走，到大门去。听说等一下有几个重量级的贵客到访。”
　　也不给展昭说话机会，就拉他一路出了厅堂。留下杨宗保目送两人离去，不由又是一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