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海》零团子

2、（二）

　　冬夜寒峭予人凉，风凛气冽凝冰霜。
　　自窗缝钻来的一袭寒意，令床上之人幡然清醒。起身，披上一件外衣，踱步窗台前。
　　展昭轻轻推开那未关牢的窗。远目，外界雪已停下，天地薄覆一层白皑。
　　怎会无端梦起？那时候年级尚小，本以为早就记不得了。一个梦，却把儿时曾有的记忆点燃，清晰回放，历历在目。
　　扳指一算。
　　难怪，今夜竟又是腊月十八，二十年前的今天就是遇到那对夫妇的时候。
　　事后辗转得知原来那叫展散陵的姑姑原是本家大老爷的女儿。大老爷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女，展家老太爷因此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格外宠爱。其天赋异禀，不但性格孤傲，貌美无双，更是武学奇才，不知引当年江湖多少英少才俊为她踏破展家门槛。而展老太爷更是不顾家中反对所谓男尊女卑的说辞，差些把展家当家之位传给了这位姑姑。
　　然而一切却因为展散陵选择了一个叫黄远峰的男人，而烟消云散。
　　据说那黄远峰本是机缘巧合地住进了展家疗养，哪料与展散陵情投意合，终结为夫妇。展家本不看好这门婚事，但也因那个神秘的黄远峰确是个人才，不曾反对，却不想那黄远峰竟是南唐遗党，并因多次行刺未遂，被朝廷通缉。展老太爷得悉后大为震怒，欲拆散两人。两人伉俪情深，展散陵抛弃身份地位，不顾任何反对，毅然离了展家。并在之后的一年间为躲避官府与展家追捕，夫妻俩辗转逃亡。据说，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腊月十八这个日子，在展散陵临盆的那一天，展家众人设计将黄远峰捉了起来，送押官府。两人刚出生的儿子则被抢回了展家，并下落不明。
　　之后，黄远峰不知如何逃脱囹圄，带伤心欲绝的展散陵消失无踪。却在一年后的腊月十八，展散陵回来了，半疯不颠抢走了刚出生不久的七老爷末子，把展家闹了个鸡犬不宁。而后每一年的这一天，展散陵都要来抢一个孩子。奇怪的是，在第二天早晨，被抢走的孩子都会完好无缺地安放在展府门口。
　　直到那一年，他遇上了两夫妻。
　　之后在本家的数年也不曾再遇见，展昭相信黄远峰口中所说的忘忧草应该是起了作用。只是思子之情，当真如此轻易地就能被药物所埋没？
　　微笑着摇头。
　　不是不信，而是人间真情，不愿去信。

　　折返内厅，点燃了烛台。火苗把室内照个昏黄，室外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少爷，还没睡呢？”
　　“森哥。”
　　“明儿个就要给本家老太爷祝寿，少爷还是早些歇下吧。”
　　“每年都要祝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展昭微微一笑，想起明天会有的排场与应酬，就觉无限头疼。
　　那展老太爷快年过百岁，却比一般老人家更老当益壮、精神满满，年年变着花样把散在各地的展家人尤其年轻一辈硬聚到一起大摆酒宴，而他的大寿是绝对少不了的一个理由。
　　本来，他作为常州分家，是不该参与这种本家的家聚。但因自幼受本家照顾，加之展老太爷不知何故对他的喜爱比之本家几房年轻辈的曾孙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尽管想着法子推掉其他，老太爷寿诞则是怎么也不能不来的。
　　“外头天寒，森哥进来陪展昭说说话吧。”
　　起身过去，刚打开了门与乳娘之子赛堂森打了个照面，突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展昭神色一凛，再看赛堂森竟也一脸森然。
　　“不象展家人的身法。”赛堂森压低嗓音道。
　　展昭眼随心转，吩咐道：“我跟去看看。你去老太爷那房守着，若有什么，鸣响警锣。”
　　“少爷，”赛堂森拉住展昭，“来人来路不明，还是让塞子跟去。明天大日子，可不能让少爷有半点损伤，会遭我老娘骂的。”
　　“你倒不怕遭我的骂？森哥如此岂不是小觑展某，好歹我在江湖也混出了些名堂，总不见得如此不济吧。”
　　赛堂森一脸难堪：“我说少爷你又拿话噎我。你堂堂南侠，如今更成了御前四品带刀，明日生辰会指不定怎么风光无限呢。”
　　“不说笑了，再侃人可就真溜了。”压住赛堂森肩膀，展昭人如飞燕纵起，转眼几个起落已然不见。

　　展昭轻功独步武林，不消片刻早已不着痕迹牢牢盯上了前方的黑衣蒙面。适才不让赛堂森去追，倒不是不放心他应付不得，只是黑影一晃而过，展昭却察觉到那恍惚是女子身影。突然忆起了梦中展散陵，不由得便想跟上一探究竟。
　　只身独闯展家府第，武功果然不弱。展昭跟了片刻，见其穿梭在展家各大厢房厅堂似在找什么。最后竟是落在了六老爷四女的房顶不动了，掀了瓦片往下张望。
　　门里咿咿呀呀偶尔传来的声响，令展昭猛然想起那个十七姑姑刚生了个胖娃儿，心中一惊：莫非真是散陵姑姑回来了不成？见其从怀中摸出什么就要往里抛，展昭心道不好，飞身纵去，一把握住她手腕，扯她下来。
　　黑衣女子大惊，才一落地便出手刀削展昭腕脖。展昭不退不避，用空出的一手抓了去，接着足尖踢向对方膝盖跳环穴。那女子反应奇快，身法灵动，轻轻一跃，跳上展昭小腿，借力一点，凌空翻腾至身后，顺势将展昭双臂扳到身后。展昭心中暗笑，身子向后一退贴上那女子，躬身一个反摔，竟又将对方甩到了身前。
　　两人在屋外庭院腾挪击打，一招一式不快不乱，都是极力避免响动。谁料屋内孩子一声啼哭却结束了这种僵持。
　　黑衣女子见屋灯亮起，心中大急，一记鸳鸯腿逼退展昭欲抓她的手，反手拔出腰中短剑向展昭划去，剑气带动地裂在庭院留下一道痕迹。展昭心头一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展散陵似乎也用过这一手，当下更是确定无疑。
　　剑的响动终是惊动了屋里人。门咯吱一声眼看就要打开，展昭见状一把拽住那女子将她拖到阴暗处。女子还欲挣扎，展昭抓了她双手用全身将她抵在墙上，威吓道：“别乱动。姑姑也不愿意被展家其他人发现吧？”
　　屋里的人探出头来，不见有人便又关了门去。
　　女子这才用力推开展昭。她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扰了她又救她的蓝衣男子。
　　展昭也是不卑不亢地看着对方，轻声道：“小侄适才失礼，还请姑姑原谅。”看了看已见启明星的天色，淡淡一笑道：“今夜怕是难遂姑姑心愿，不如让侄儿送姑姑出府，如何？”
　　女子一言不发，看着展昭转身恭敬引路，遂跟了过去。有了展昭带领，逼人耳目，一路倒是平安。直到离开府第，展昭才又拱手作揖道：“侄儿恭送姑姑。”
　　谁料那女子突地眉毛倒竖，取下了蒙面，露出本来面容来：“谁是你姑姑？”
　　展昭一愣，眼前清丽与梦中冷艳之容哪有半分相似，年龄也是明显不符，最多不过二十。心里自嘲着竟闹了如此乌龙的笑话，想见那女子必定是看自身行踪暴露，不便久留，才佯装默认跟他一路出来。只是此女竟敢将真相露人，可见来历并不寻常，更是有恃无恐。
　　瞧那女子讥讽一笑转身欲走，突使一个鹞子翻身拦到身前。
　　“既然并非熟人，在下倒要留姑娘一留了。”
　　“凭你？”女子轻轻笑道：“你是展家人？”
　　展昭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姓展。”
　　“展家的奴才？”
　　“不是。”展昭淡定而笑，“只是我已猜到姑娘夜临展府，所来为何？”
　　“哦，为何？”
　　“想必，姑娘也是为了那月海而来吧。”
　　女子面色顿时一凛，“你知道？”顿了顿，划过一抹冷笑，“你果然不是奴才。”
　　手指微动，便要拔剑，却见那蓝衣青年身形一晃，转眼竟到了眼前，转瞬竟已按住了她拔剑的手。
　　“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动刀动枪。”
　　这手功夫一露，女子已然了解此人功夫在己之上。打不过还出手，那只有蠢才才干的事。当下松了手，温柔笑道：“展家果然深藏不露。既然如此，小女子就告辞了。”
　　“哦？你不问我月海的事？”
　　“不问。”
　　“为什么？”
　　“问了你也未必会告诉我。而且你也未必知道。关于月海的秘密恐怕除了展氏当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吧。”
　　“姑娘高见。如此也好，展某也就此告辞。”。
　　见展昭转身离开，女子突然道：“你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展昭并不回头，而是被对着她道。
　　“什么都可以。”
　　沉默片刻，摇头。“不问。”
　　“为什么？”
　　“问了你也未必会告诉我。就算说了，你也未必告知实情。再则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展某根本不想知道。”
　　微明的日之晨光照耀上那人挺直的脊梁，象是笼上一层薄雾，直到离了踪影，才见消散。
　　凄凄凉凉的街道上只留下了那凝望着的女子。直到她听到扑哧一声笑声，眼神瞬间厉向一旁一处房梁，但见一黄衫女子从天而降，落到她身边。那黄衫少女脸儿浑圆，眼大唇小，可爱喜人，尽管见了黑衣女子一脸不悦，还是忍不住笑靥连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俊秀公子，姐姐就算多看两眼，也没有什么嘛。”
　　“贫嘴！”刮了一下少女鼻尖，“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好象有些猜到他是谁了？”
　　少女兴奋起来：“是谁？”
　　“别心急。明日就知分晓了。”
　　“姐姐明日当真要去？”少女奇道。想了想突然笑道，“难怪，姐姐自揭蒙面。原来早就都打算好了。”
　　黑衣女子沉默不语。只是又对展昭离去的方向投了一眼，嘴角扬起惯有的笑容：明日，就算你想不知道，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