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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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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二少爷活过来可是罗府天大的喜事。罗府登时一扫阴霾,通府上下一团喜气。
白家丫头早起才伺候二少爷吃了些燕窝,又服侍着吃了府上从上海请来的郎中开的药,治病的、升阳的、助眠的,七七八八药渣堆了半个灶子。二少爷喝下这些,好算睡着了。
前脚忙完,后脚又被安排着去做了两身体面的衣裳,白家丫头这才得了空出来,规规矩矩地立在老夫人与夫人跟前听长辈训话。
老夫人叫庄妈妈取来花镜戴上,上下仔细打量着白家丫头。这才发现这丫头虽是破落佃户家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眉眼间却透着几分灵气。虽食着杂粮五谷,粗茶烂叶,却生得一副清秀可人的皮囊。最重要的是因为这白家丫头,二少爷药食无灵的身子竟也见好,老夫人打心里对白家丫头添了几分喜欢。
刘管家手持着簿子,高声念着白家丫头的身世,年芳几何、几斤几两、姓甚名谁、由哪里买来的,多少钱买来的……这原本是罗府的规矩,买来的下人要“上堂”,由主家人聆听过往的身世情况。
老夫人原来是打算免了白家丫头这遭“上堂”的,罗夫人却执意坚持罗府规矩。这样做的意思很明显,白家丫头在罗夫人心里,跟其他被买来的婆子丫头无异,并没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儿媳看待。
王妈妈与主人自是心意相通的,冷眼瞧着堂上的丫头,厉声数落着:“小门小户都算不得,佃农家的。我们爱新……我们罗家贵为皇族。老郡王舜承郡王爷当日在北京何等显贵。虽然后来遭了变故,但与皇家血亲是断不了的,祖宗灵堂上一代一代的王牌位可还立着呢。二少奶奶还是理应早学会规矩,老爷走得早,府上掌事的便是老夫人。老夫人年事高了,大事小事便是由夫人张罗着。二少奶奶知礼甚少,对外自是帮不到什么的,对内要尽好本份才是。”
老夫人呷了口茶,从鼻中哼了一声,说:“罗家祖积德,有个贤孝儿媳张罗着府中一切,这自是不必说。我心怀感恩,每日吃斋理佛,替罗府祈福。许是上天庇佑我,竟叫我头脑灵光,眼目清朗,许是还能舔活几个年头。这个家我虽不主事,但我竟不知罗府何时由一个妈妈说话的份了?”
王妈妈也不甚在意,微微鞠了个躬:“老奴惶恐万分。但老奴身为罗府的老人,也是为了罗府荣耀,想让二少奶奶尽快懂起事来。因此一时口快,还希望老夫人恕罪。”
自己的人冲撞了老夫人,罗夫人虽心中窃喜,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她微微凛眉,嗔怪道:“王妈妈口不择言,冲撞老夫人,这个月月钱减半。”
王妈妈深深一鞠,答道:“是。”
虽看似遭了惩,实则王妈妈心中乐开了花。每次罗夫人当面斥责自己的下人,扣罚当月月钱,那么这个月的赏银必定翻倍。
这是罗府一向的规矩。
老夫人懒得看这一主一仆演戏,接着向堂上的丫头问道:“我瞧这孩子是个本份实在的,前几日是没顾得上安置你——我听你还没有正经的名讳?”
白家丫头轻轻一福身,回话道:“回老夫人的话,家中祖祖辈辈皆是贫苦佃户,以租种田地为生,不识得什么字,爹爹说取名字还要使银子到城里找先生求一个好名字,若是随便起的一个什么,还不如日后嫁了人,求夫君家里赐一个。因此爹娘从小到大只唤我‘丫头’。”
听她这么一说,罗夫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此时罗府在外看起来依旧有着高门显贵的门面,虽被除了籍,皇族贵亲的身份依旧为罗家赢得三分荣耀。只可惜罗老爷去世得早,上头舍下八十老母,下头留下罗陈氏孤儿寡母,外加个多余的前头夫人生的大儿子罗沅景,身后留下的家产已不再殷实。看似风光如旧,实则内里却早就被掏空了。
姻亲本是世族大家之间相互利益捆绑的途径,也是罗夫人心中早早谋划好的使罗府重返荣耀的法子。她早早便打听了扬州城里张督军府、崔府、洪府几家的适龄小姐的生辰八字,如今却被罗沅起一场大病搅乱了。而眼前的白家丫头此时此刻入了罗府,虽是罗沅起的救星,也是罗府的克星。
罗夫人心中愤懑难当,皱起眉目,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行了,知道不识礼数还不少说两句。”
白家丫头只得喏喏答了句:“是。”
“起儿的身子虽是见好了,王妈妈可曾嘱咐你些?”
白家丫头小心答道:“嘱咐了。”
“说一遍听听。”
白家丫头不假思索答道:“二少爷一餐不可多食,每日五餐。除日常用餐外,巳时、申时各加一餐。郎中给的药要煎好了晾至七分热,多一分便烫了,少一分便发挥不出药性。还有……未经夫人允许不准与二少爷同房,以免泄了阳气……”
罗夫人再要说,老夫人手一挥便制止下来。
“好了,虽然听起来不曾读些什么书,好在沅起这孩子饱读诗书,慈慧仁心,日后有他教你,想必你也可以相夫教子,礼待下人。”
罗夫人嘴角嗫嚅两下,也不便再说什么。
罗老夫人缓缓起身走到白家丫头身前,从手上取下她戴了一辈子的祖母绿玉镯。
见了这玉镯,王妈妈眼睛瞪得老大,酸溜溜道:“看来老夫人当真喜欢二少奶奶。如果所传不虚,这就是当年老夫人诞下当时的小郡王爷,太后赏下的玉镯吧?传说中它温润无瑕、美纶美幻,戴上它花颜常驻,玉体飘香。眼下许是以它能买下半个扬州城呢。”
罗夫人心中也酸涩得很。她早就听说罗府有这一件宝贝,只是从前竟从未曾见过。
不看也倒好,一看就了不得了。通透的光线映得那只玉镯翠色欲滴,晶莹易透,好似一块玻璃似的,竟无一丝一毫的杂质。
于众人瞠目结舌中,老夫人不管其他,将镯子戴到白家丫头手上。
“心灵恬淡如烟尘,人面素洁如玉石。”罗老夫人轻轻抚着她白晳娇弱的手,“以后你就叫玉儿吧。”
5.
玉儿不愧是罗沅起的福星。
自从玉儿嫁到罗府,他的身子眼见着好了起来。前几日只能下床走两圈,便要早早回床歇下。后几天就让玉儿扶着能在府里转上半天了。到了半月的时候,罗沅起白天就已经不愿再躺在床塌上休息了。
老夫人依旧每日吃斋礼佛,一心替罗沅起祈福。罗夫人虽然心中欢喜,却依旧不能坦然面对这个出身破落户家的儿媳。
玉儿虽名义上是罗家的二少奶奶,不像刚进府的时候任人差着去做些浆洗打杂的差事,却不敢也不是真的大户家的少奶奶。每日餐食药膳好生伺候着罗沅起,寝室的被褥要先焐热了再请他歇下。府中上下人尽皆知,这些杂事原本就是二少爷房里头大丫环采梢儿的活。所以玉儿究竟在罗府是什么身份,不用说,众人也能想明白了。
这日吃过晚饭,玉儿像往常一样伺候着罗沅起吃茶。
才没多少日子,玉儿已经记下了罗沅起的饮食习惯,日常喜好。她知道他最爱的是雷公茶。传说江南雷公经营全国最好的茶坊,有一次一批云南普洱运输途中遭遇暴雨,被水浸泡。本来是要被废弃的茶,却因与糯米共处于仓库,经过浸泡、发酵,生出了更加悠远醇香的味道。雷公将它以自己的名讳作为茶名,成为世代名流墨客的心头好。
她小心地烫杯洗茶,却在递碗的时候不小心碰了罗沅起的手。这在往日里玉儿为二少爷端茶倒水、宽衣解带的,碰见皮肉是难免的,玉儿也早早便习惯了,也便没太在意。
可这一回许是罗沅起大病初愈,身上有了力气,顺势一伸胳臂,将玉儿手轻轻叩住。
玉儿心颤了一下。随即,脸“噌”的一下红起来、烧起来,一直烧到脖子。她急忙想将手抽回来,却如何也拉不动。如此看来,二少爷许是真得好了。
玉儿心中顿觉欢喜,又甚是难为情。
烛影摇红,夜阑春宵。
玉儿见二少爷满面柔情,垂头说道:“二少爷,我该去给你暖床了……”
罗沅起的面相本来就温润如玉,仪表潇洒,身体转好之后更是精神百倍。他此时目不转睛盯着玉儿,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玉儿内心慌乱个不停,挣着抽出手,声音颤颤微微地说道:“我瞧二少爷手暖得很,想是今晚不用暖床了。”
罗沅起却执拗起来,坚决拉着玉儿不放手。
“我们既已是夫妻。为夫的想玉儿今晚为我暖整晚的被子,可好?”
玉儿心中仿佛有只兔子乱跳个不停,四周的声音随着心跳加速渐渐嘈杂地响起“咚咚”声。她偷偷按住胸口,否则它可能马上就跳出来了。
正在玉儿心中狂乱之际,外面把门的婆子仿佛比她更急。匆匆贴到窗子上,轻轻咳了两声,说道:“二少奶奶,别忘了夫人的嘱咐呀!”
屋内即将被燃烧起的热情似是被一盆冷水泼下来,瞬间冷却下去。
玉儿借机赶忙从凳上跳起来。
二少爷再想将她拉住却被她逃了,于是恨恨地向窗外道:“我听张妈妈咳了两声,想是病了,不如找郎中瞧瞧,别在我这里受了风寒,我可担待不起。”
婆子一听二少爷发了话,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敢吱声,却又不敢违背罗夫人的旨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想来想去,索性将肥硕的身子往墙上一贴,姑且先侧耳听着房内的动静。
只听房渐渐静下来,烛火被人“噗”的一声吹灭,紧接着有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碰撞的声音。婆子紧张万分,正想着怎么去跟罗夫人交待,便听到一声尖叫由房屋里窗出来。再一阵疾促的碎步声,门“吱吖”一声被拉开,一阵阵血腥味远远飘来。
玉儿瞪大了双眼惊恐万分,衣襟前满是乌黑:“快来人,二少爷又吐血了!”
6.
这一回二少爷倒下去,连个清醒意识都没有了。
一天之内,扬州城里所有的郎中,不管有名的没名的,都被请来将二少爷看了一遍。罗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却没一个敢承诺将二少爷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如今罗府上下乱了套,哭的哭、昏的昏,刘管家见没个主事的人了,私下里让人将二少奶奶关进柴房,等着罗夫人得空时料理。
“二少奶奶已经关了一晚上了,早上也没吃下什么……”采梢儿哭了整晚,眼睛跟两个铜铃似的,她着一碗清粥,求刘管家好歹让二少奶奶吃一口。
刘管家急出的汗将衣服浸透了,喝斥道:“夫人还未发话,当下人的怎敢擅自作主?你是二少爷房里的丫环,眼下最打紧的是照看好主子!”
采梢儿又流出两行眼泪,说道:“二少爷的命本就是二少奶奶救来的。有过这段好时候,已经是老天开恩了,如今怎的能怪上二少奶奶?二少爷、二少奶奶夫妻情深,如若二少爷真得就这么走了,他最放心不下的许就是二少奶奶了……”
刘管家眼睛一瞪,将采梢儿手中的清粥打翻,骂道:“说什么走不走的混账话!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平时仗着二少爷疼你对我视若无睹……如今伺候不好主子,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想着那白家的?今天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我看谁能救你!”
刘管家正要对采梢儿动手之际,只听庄妈妈远远喊了一句:“罗府规矩不要了?二少爷病着,谁叫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
刘管家一听是庄妈妈来了,立刻停住手,叫身这的人把地上的碎碗烂粥收拾了。
大门处,老夫人由庄妈妈搀扶着,一手握着白玉雕饰手杖疾步走来。众人再一细看,全都惊呆了——老夫人原是满头的灰发,一夜间竟然全白了。但凡是有点心的,纷纷垂下头来偷偷擦着眼泪。
老夫人因为二少爷突然病发,一夜未睡,将自己关在房里静坐了一宿。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有了主意。她让庄妈妈趁早去请了一个婆婆过来,此时已经在院子里,与老夫人并肩站着。婆婆看面相是上了年纪的,也是一头华发,却体态均匀,气度不凡。尤其是一双手光滑细嫩无比,单看这手,倒像是个少女似的。
“你们夫人呢?”老夫人向来不多过问府里的杂事,大事小情都交由罗夫人处理。
刘管家赶紧上前回话道:“回老夫人话,夫人因为二少爷的事忧思过度,几度昏厥。现在喝了郎中开的安神药,正在房中休息。”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好。此事不宜耽误,我老婆子就再当一回家。”随即向庄妈妈使了个眼色,庄妈妈便恭敬地将一旁的婆婆请进二少爷屋内。
婆婆人称舒婆,在扬州城里的大儒坊经营了一间纸扎铺,叫作三生铺。明面上铺子里是做些死人生意,但实质上老扬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三生铺的几任老板都是有些神通的女子,能将本是不该死的人通法还阳回来。
舒婆大概是两三年前接下的铺子,没人能说得精确。她走起路来翩翩然然,轻巧十分,好像神仙踩在薄云之上似的。众人看得直愣神,顿时中多生了几分敬意。
舒婆进了二少爷的屋子,才过了没一会儿,里面便有人急匆匆跑出来向院子里喊道:“快好生将二少奶奶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