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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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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扬州自古川泽秀媚,钟灵毓秀。地处一江一河交汇之地,一派水网交织、波光潋滟的绮丽风光。才是夏初时节,街上柳叶琼花已经盎然绽放,一排排、一簇簇,将整座扬州城装扮得煞是好看。
广陵罗府上下红灯笼高挂,丫环杂役们依着老夫人的命令,大张旗鼓准备着明日二少爷大婚的事宜。穿廊过厅的,拿盆端碗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老夫人由罗夫人扶着,一路由罗府后院行至前厅盯办着。身边的庄妈妈悉心指教着:“动作麻利点儿!怎的当主子不给你们饭吃吗?”
庄妈妈话音未落,一匹白绫布轱辘辘滚到老夫人脚下去,又蓦地停住。一条长长的白绫横在院中间,好不乍眼。老夫人一见白,受了刺激,不由得老泪纵横。罗夫人扶住老夫人,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庄妈妈开口叫骂道:“怎么还有这样笨手笨脚的,还不快收拾了,叫老夫人和夫人见了伤心,我叫人剁了你的手去城南喂牲口!”
失手掉了白绫的杂役“通”的一声跪在地上,慌里慌张地收好布匹,才要起身退下,只听见二少爷房里的丫环采梢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已经传到耳朵里了:“老夫人、夫人,二少爷来请安了。”
听见二少爷竟能下床请安了,满院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纷纷侧过头来小心窥望着。二少爷罗沅起半年前忽然得了怪病,没半日的功夫便卧在床上下不了地了。扬州城内的郎中请遍了,任是谁也说不出个门道来。老夫人打发了人出去遍寻天下名医,竟也没有一个见识过这怪病的。半年下去,怪病一点点拖垮了二少爷的身子,每日照例来看脉的郎中都说,恐怕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了。
老夫人身边有个乡下出身的婆子庄妈妈,见二少爷药食无灵了,壮着胆子提到了老家古法,叫与二少爷同年同月同日午时出生的女子与其婚配,叫二少爷与少夫人的阳气所匹和,便尚且有回转的余地。
老夫人一辈子吃斋礼佛,原本是不同意这害人的法式的。娶了这样一个小女子,若二少爷的命保住了也就罢了,若保不住,这小女子无端成了寡妇,叫她心中着实难以安生。
事情拖了半月有余,眼见着二少爷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甚至连汤药都灌不下去了,罗夫人爱子心切,足足又磨了老夫人三日,老夫人才狠下心来,叫人出去打听打听,可有这样的小女子,愿意委身嫁给一个剩下半条命的人。
罗府的下人倒是能办事,当天晚上就从送桥寻了个欠了重债的佃户家的小女子,姓白。老夫人和罗夫人过了一眼,见这白家姑娘竟也是眼目清秀,伶俐可人,便匆匆买了下来,请了个道士选了良日成婚。
罗府上下为了二少爷的婚事足足忙了两日。
老夫人早就私下里把刘管家叫到屋里,交待说红绸白布都要准备妥当。只是在璀璨耀目的红绸与彩带中见到滚落到脚下的白布,老太太还是掩不住心中的感伤。
只见烈日下,二少爷披了件夹棉的云纹青灰锦缎袍子,由采梢儿挽着缓缓走过来。
老夫人赶忙用袖口拭掉了眼泪,倾着身子便向二少爷奔过去,口中禁不住一句长叹:“我的好孙儿——”
二少爷虽能下了床,但脸色惨白如纸,声如游丝,小声说道:“这婚成不得,我这身子还能活几日,害了人家姑娘……”
罗夫人的心早就提到嗓子眼儿,抢声说道:“起儿莫再说了,回去好生歇着。有娘在,定叫人医好你。”
“娘,别再骗我,也别再骗自己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快把那姑娘打发了,让我走也走得安心些。”
罗夫人一听到什么走不走的话,更是伤心起来,再要说什么,只看见二少爷脸色一暗,用手帕掩住嘴不住咳了起来。
采梢儿惊慌着凑上跟前去,扶住二少爷,且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血!”
罗夫人脚一软,登时歪在王妈妈身上。
老夫人强忍着心痛上前一看,登时目瞪口呆——那乌黑乌黑的,说是血又不像血,在手帕上形成一大片黏黏的圆团。
在一旁的庄妈妈见了,连连呼喊:“不得了了,这是魂给呕出来了!快成亲!快成亲!”
2.
白家丫头前天才被送了罗府来,隔天还被罗夫人身边的程妈妈安排在浣房浆洗着二少爷染血的几条手帕,便由几个婆子涌着拉了出去,三下两下换上了鲜红的新娘袍子,胡乱抹了几把胭脂水粉盖了块红盖头便拖到厢房里等着与二少爷成亲。
罗鼓喧天热闹起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唱戏的吊起嗓子在中院的戏台上耍了起来,扬州城里与罗府素来交好的几家大户定是不能少请的,罗夫人早前便打好了招呼,眼下由布置好的下人前脚跟着后脚引进府里来撑场面,吃酒席。
白家丫头心中也似戏台子上的鼓,“咚咚”敲了起来。自入了罗府这几天,只被入府年头久的几个婆子轮番交待了一些府中的规矩与伺候二少爷的事宜,又派了些粗鄙的活,便再无人同她说半句闲话。就连被架来成亲,自己只是问了一句,便被几个婆子数落推搡半天。
白家丫头心中委屈,却也明白得很,什么劳什子的委屈愤懑,眼下通通是无用的。家中欠着一笔天大的债务,自己的爹爹重病,弟弟又高攀了比自家门户高的小姐,讨债的、医药钱、彩礼钱,样样是家中过不去的坎。自己已是万幸,被翻了百倍千倍的价钱卖到罗府,不论怎么腌臜窝囊,都是本该承受的。
白家丫头正想着,只听“咯吱”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她隔着盖头隐约觉着一个影子正蹑着手脚向自己探了过来。
“是彩梢儿姐姐吗?”自从进了罗府,也就是二少爷身边的丫环彩梢儿尚且对自己关照一些。白家丫头仗着胆子与她多说两句,“我早上便没吃什么,眼下肚子饿得紧,彩梢儿姐姐能不能帮我寻个馒头过来?”
话音未落,盖头忽然被来人扯开,白家丫头吓了一跳,身子不禁猛地向后一缩。
“他们竟然不给你吃的?”
白家丫头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的来人,是个气宇轩然、剑眉皓齿的男子,身着枣红色婚服。
白家丫头心头一紧,脸骤然便泛起一朵桃花,问道“你是……二少爷?”
男子从鼻中吟出一声笑来,一屁股坐于床沿贴向白家丫头,这一贴,二人的距离便更近了一些。白家丫头才发觉,他是喝了些酒的,在离她不足三寸之处吞吐着清香的酒气。又将身子向里缩了一缩。
“我就这么像个病秧子?”男子再一侧身,向后一压,白家丫头便被带倒到床上,“不过,今夜横竖是我代他成亲,这新娘子理应我代他享用。对吗?”
白家丫头一个激灵,连滚带爬退下床,惊声道:“你不是二少爷,你是谁?”
男子不回答,连连大笑了几声。声音惊到了门外的婆子,婆子急忙跑过来,把门敲得啪啪作响,疾声问道:“大少爷?你怎的在新娘子房里?”
3.
白家丫头顿时猜了个大概,二少爷卧病在床,罗府这是叫大少爷代他拜堂了。
才来府上三两日,对罗府的情况并不熟悉,只听爱嚼嘴的丫环说过几嘴,大少爷是先前的夫人所生。后来罗夫人因病过世,后面的妾氏罗陈氏成了罗夫人,二少爷便是这罗陈氏膝下的。府里人人皆知,罗家大少爷不如二少爷知书达理、满腹经纶,倒是个流连秦楼楚馆的登徒子。前两年闹着要迎娶望月楼的头牌朱清澶姑娘,活活将罗家老爷气吐了血才算作罢。
才正想着,这登徒子又凑上前来,直直盯着白家丫头清秀可人的脸,问道:“就要成亲了,我只知道你姓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家丫头心里清楚,这登徒子虽然在罗府中没有多高的地位,但也是自己惹不起的。思忖再三,白家丫头答道:“父母不曾给起名字,只叫我丫头。”
大少爷微微怔了一下,又戏谑地问道:“我今夜便离开这没人情味儿的牢笼,你可愿同我一起走?”
白家丫头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爹已经把我卖给罗府了。”
“只要你点头,我把你卖身契偷出来。”大少爷笑得一脸邪魅。
白家丫头心头一热,眼中放出一丝光亮,转瞬间消失了。
“我跟大少爷不一样。”
“若是人人一样,岂不麻烦了?”
大少爷再凑近一些,白家丫头反倒平静了,从床上摸回了回盖头,“大少爷生在金窝里,有些事是理解不了的。”
大少爷嗤笑一声:“你可听过?金窝银窝,有时还不如狗窝。”
二人正说话间,门口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传进来:“大少爷可是在二少奶奶房里?”
刚刚说话的婆子赶紧接话:“正是正是,还不快进去请出来。”
大少爷听见声音,眉目一紧,疾声厉色再问道:“走还是不走?”
一瞬间,白家丫头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后笃笃地摇头道:“不!”
还来不及再多说一句,只听见“嘭”的一声,大少爷已经从后窗翻了出去。进来捉拿大少爷的府中看护扑了个空,气气地瞪了白家姑娘两眼,也便闷声闷气退了出去。
府外的梆子敲过亥时,白家丫头空着肚子地被几个丫环婆子牵着扶着到一处阔院内。这院子并不一般,从迈进院门时便有一股浓郁的药膳味道搀着淡淡的琼花香缓缓入鼻。白家姑娘仔细盯着脚下的青石砖,借着满院通红的灯笼光照,一块块的云纹清晰别致映入眼帘,比其他院落里的清新雅气三五分。
再迈上几块台阶,采梢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行了,二少爷才睡下。二少奶奶交给我吧。”几个丫环婆子三步并作两步,麻利地退了下去。
二少爷的屋子因长年的药膳不断,常年氤氲着一股药香。
沉香、檀香、五加皮、冰片、藿香……苦中带些甘,酸涩中带些甜。辛香走穴,令人心安。
白家丫头蒙着盖头,小心细致地感受着。连日来的惴惴不安与焦虑紧张,仿佛得到了舒解似的。
正想着,采梢儿已经将她带到了二少爷床边,轻轻说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采梢儿退下了,我就在门外,有事支应一声便可。”
白家丫头心中应承下了,在心中继续安抚自己: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想些有的没的也是徒劳,只愿白家日后能过得安生顺遂。
半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闷响一声被轻轻扣上。
虽是已安抚了自己半天,到这一刻仍然难以抑制心中忐忑,直感到手心冒汗,双唇与牙齿不住地颤抖起来。
二少爷身体不爽利,走得要比平常人缓慢许多。白家丫头惴惴不安地听着这略带沉重的步伐由远及近。咝啦作响的红烛与怦然而动的心跳,仿佛要震苏了自己的耳朵。时间就像停要住了似的,湿热,也难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才响起一个声音:
“白姑娘,委屈你了。”
这声音温润也柔软,白家丫头觉得一颗紧跳的心忽然缓和下来,双唇也不再打颤。只觉得想再让这个声音再多说两句出来。
又等了许久,这声音没再响起。
白家丫头有些焦心,听说这场仓促的婚礼本就是因为二少爷突然发了病,为了冲喜才操办起来的,又经过婚事这一忙乱,怕更拖累了身子。白家丫头越想越急,一把掀开盖头……
公子世无双,灼灼有辉光。
眼前的男子虽面色苍白,似有弱不胜衣,却生得面相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只搭一眼便可以看出,眼角眉梢,和刚刚摸进厢房中与自己说嘴的登徒子大少爷有三分相似。
此刻这位男子眉宇间微有难色,正蜷着手臂试图坐起来。白家丫头凑过去将他扶正,见他气息平稳了些,才试探着问道:“你是……二少爷?”
男子笑道:“罗府还能有我这样的病殃子?”
才说一句,便咳了起来。
白家丫头赶忙从桌几上倒了一碗热茶递给二少爷。
二少爷接过茶喝了几口,才将那几声咳声压下去。白家丫头不敢怠慢,又伺候着二少爷喝下两盏清火的药茶,洗了手帕给他擦去满头沁出的细汗,见二少爷面色恢复了些红润才敢舒了口气。
过了些许时候,那个好听的、温润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来:“白姑娘,现在你知道嫁的是什么人了。现在你走还来得及,我去跟祖母说。”
白家丫头怔愣了片刻,才缓缓回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爹娘已收下了罗府的聘礼。在白家,这门亲事算是认定了。如果二少爷对丫头不满意……”
“我这身子,怕是不能陪你一辈子。”
“如若有情,是一辈子还是半辈子,又有什么两样?”
二少爷眉宇间漾出更多温柔来,轻声道:“既然你认定我,也不嫌我,那我也认定你了。日后在这罗府,我定不让你再受委屈。”
白家丫头微微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泪水悄悄在眼框转了两圈马上又被忍了回去。
二少爷笑了笑,慢慢抬手指向桌子,道:“那有些果子糕点,虽不见得好吃,却也能抵饿。”
白家丫头这才发觉,自己一天没进任何食物,肚子早已发起抗议,咕咕噜噜叫了半天了。白家丫头脸一红,连忙去桌上抓起了两块糕点胡乱向嘴里塞进去。
房中灯火通透,把黑夜映得像个白天似的。窗棱两侧的鸳鸯烛台“咝啦”响了两声,窗上映出白家丫头孱弱清秀的身子。饥饿的感觉瞬间袭涌全身,她也顾不得姑娘家的矜持,窸窸窣窣一阵,一盘糕点已经进了肚子。
白家丫头正把手放进另一盘,门外有婆子轻咳两声,小声催促道:“二少奶奶且伺候二少爷休息下吧。夫人还等着我去禀报呢。”
白家丫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把手伸回来回到塌上。还没坐稳,二少爷那双冰冷如玉的手已经摸了过来,在她手心放了一把枣子,说道:“来,在这里吃这个。谁再说你,我将他们卖到楚馆去给人家倒夜香去!”
白家丫头此时刚吃了一肚子糕点,嘴巴都没来得及擦,听二少爷这么一说,噗嗤一声笑出来。门外的婆子虽被喝斥得没了声音,却赖在窗下不肯走。
采梢儿从一旁赶过来,嘴里嘀咕着“二少爷训话没听见是怎的?”便推推搡搡将婆子赶了院子。
翌日清晨,整座扬州城尚且在睡着,罗府的老夫人和夫人以及杂役婆子丫头,七七八八一众人,早早便等在二少爷院子里。才半炷香的功夫,两位夫人的头上已是密汗涔涔,心紧得要命。下头的人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依郎中的话说,二少爷左右不过这两日便要备下白事了。但如果白家丫头能给二少爷冲了喜,罗府的霉运算是过去了。
采梢儿奉了老夫人的命端着一铜盆的水入了房,众人在外头提心吊胆等着。只是半盏茶的功夫,采梢儿由房中小步跑出来,“通”的一声跪在两个夫人面前,哭着道:“老夫人,夫人,二少爷好了!已经下了床给二少奶奶梳头呢!”
众人再向房中望过去,只见白家丫头已搀着二少爷立在门口。白家丫头面若桃花,清雅婉约。二少爷面色粉润,气息顺畅,容光微发,笑意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