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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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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屋里浓郁的血腥味儿,一滩又一滩黑血吐在锦被上,丫环小声嘀咕着“院里的被子已经换尽了”。妈妈厉色瞪了一眼,丫头闭了嘴,赶紧跑出去向别的院子取被子去了。
“二少爷。”玉儿看着才一晚不见,二少爷已形容枯槁,眼眶空空,窝子凹陷下去,脸色青得如铁一般,此时已全然喂不进水去,只剩了一口气。玉儿心中疼得很,不由得两行热泪滚滚流下来。
听见玉儿的声音,二少爷勉强睁开眼,轻说道:“玉儿终于来了……你怎么哭了?他们又欺负你了?”
玉儿赶紧擦去眼泪,紧握住二少爷的手,回话说:“二少爷放心,玉儿一切都好。玉儿见二少爷醒过来,开心……”
二少爷听了,仿佛心中已再无牵挂,眼珠子轱辘一转,又舒了一口气,头向侧面一沉,便不再说话。玉儿小心翼翼地在二少爷鼻前探了一下,回头望向庄妈妈哭道:“二少爷气息越来越弱了。”
庄妈妈也是手足无措,只能向舒婆求助。舒婆站在一旁,在二少爷和玉儿谈话间,心中已经有了断定,于是向庄妈妈颔首道:“请容我与二少奶奶单独叙话。”
庄妈妈踌躇片刻,轻轻点点头,便吩咐房里的丫环小厮全部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舒婆与玉儿。
玉儿缓缓从塌前起身,“扑通”一声跪在舒婆跟前,说道:“舒婆婆大名扬州城内街知巷闻。婆婆若能救二少爷,让玉儿做什么都愿意。”
人命垂危,只在须臾。舒婆也不含糊,扶起玉儿,压低声音道:“你可愿以你身上的一件宝贝来换?”
玉儿不加迟疑脱口便答:“愿意!”
舒婆双眼一闭,一声叹息后,向玉儿娓娓道来二少爷的祸事原委:“今世二少爷与你本没有这场姻缘。殊不知你此生身世被人偷了去,遭改了命谱,这才有了这段孽缘。如若你愿舍弃身上的一宝物,二少爷从此惜你疼你,愿为你赌上命谱,你二人此生和和美美也就罢了。若二少爷命中再遇了应得的缘份,那玉儿姑娘——你便是多出来的。”
“若二少爷再遇其他姻缘,我当如何?”
舒婆面色一凛,眉头紧收,说道:“性命不保!”
玉儿一惊,脸上顿时没了颜色。
舒婆微微一笑,轻轻缓了口气,说道:“玉儿姑娘也不必怕。如若你现在悔了,跟我离开罗府,我定保你周全。”
两串泪珠从眼眶中汩汩流出,玉儿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对于罗府,自己不过是个买来的下人,可过了这么久,二少爷却疼她爱她,把她当作珍宝。
为了这样的人,赌上自己性命,真得值得吗?
“我若悔了,跟你走,二少爷又当如何?”
舒婆坦言:“自当是即刻暴毙而亡。”
玉儿一听,立刻收住眼泪。
被困在柴房整晚,此时玉儿已经花容失色,蓬发垢面,裙裾脏乱不堪。玉儿从上至下整理好发髻、衣衫,玉面轻抬,朱唇轻启,一字一句说道:“要我身上的什么?拿去吧。”
舒婆于心不忍,再问道:“你可当真?我三生铺下的阴福子,不容得人再悔了。”
玉儿心中既有了主意,便再不会更改,绝然向舒婆说道:“我不改了。我父母胞弟得了罗家的好处,我到罗府自当替人消灾灭患。我从小有姓无名,老夫人替我取名玉儿,又将传世的宝物赠于我,我自当以德报恩。这一月有余,二少爷爱我怜我,拿我当知心人对待,我自当爱他救他。若因着我行了此番善事结了恶果,我亦无怨无恨。”
舒婆长叹一口气,口中说道:“也罢也罢。命由天定。”
说着,从袖口取出一枚银元,在玉儿眼前划了一道,再将银元放入二少爷口中。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只“扑扑”两声,二少爷浑身抽搐起来,接着脸色一变,吐出两口鲜血来。舒婆迅速将二少爷口中的银元取出。
只见那银元化作一块乌碳,又焦又黑。舒婆将这化作乌碳的银元搁在玉儿掌心,说:“既愿为二少爷挡煞,便吃了它吧。”
玉儿也不犹豫,抓住焦黑的银元,一口吞了下去。再看舒婆的时候,已屋内空空,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这苦命的孩子,若有那么一日……来三生铺找我舒婆子!”
话音未落,玉儿身后又传来二少爷的声音:“玉儿,是谁在说话?”
玉儿又惊又喜,等她回过头来看去,只见二少爷竟坐了起来。虽依旧是蓬发唇干,脸上却带了些颜色,原本混沌无光的眸子也愈加发亮。
“没有谁。”玉儿吟笑着,眼前渐渐朦胧起来。
8.
二少爷身子一下子便好了起来。
罗府的人跟做梦一样,前一日府中白布都备下了,第二日二少爷便下了地,第三日便不需由人搀扶,第五日竟可以帮着二少奶奶画眉梳头了。
刘管家私下底吩咐人把才刚拾掇出来的白布再收起来。底下人问:“这白布怪触眉头的,要不要烧了?”
刘管家左右思量,思忖着这二少爷的身体实属奇怪,说病就病,说好便好,眼下是健全的一副好人儿,保不齐哪日又病下了,才说道:“都是花了钱的,这兵慌马乱的,不要浪费。”
罗夫人虽然高兴,还是吩咐三五个人时时看着,不许叫二少爷累着。二少爷前脚刚跟二少奶奶说了句“扬州城春喜班的戏不错”,后脚从里到外有戏班子吹吹打打进了罗府。问过才知道,罗夫人是怕二少爷哄二少奶奶高兴,跑出府去看戏着了凉。
二少爷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二少奶奶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尤其这双眼睛,眼见着就不用中了。过了半年的时间,二少奶奶的眼睛便只能依稀见个人影了。又过了半年,眼睛连一丝光亮也见不到了。
一年的时间,二少爷请来的郎中快将罗府的门槛踏平了,可纵然是各种珍馐补品中药渣子堆成山,二少奶奶的眼疾却丝毫不见好转。
罗夫人本来就看不上身份卑贱的二少奶奶,看在救了二少爷性命的份上,让她享了整整一年的清福。如今玉儿眼睛看不见了,罗夫人更是左右看她不顺了。
二少爷忙着给玉儿请郎中,罗夫人也没闲着,忙着给二少爷张罗这家的小姐相亲、那家的千金看面。说起来,这些小姐千金的,个个是出水妙善、软玉温香的。
府上的人全都看得出来,罗夫人这架势明摆着不是仅为二少爷找一填房妾氏这么简单,分明是想叫二少爷休了二少奶奶,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二少爷也不全是不明白母亲的心思,只是母亲未说破挑明的,也便不同母亲闹去。
自从经历了二少爷的生死劫,老夫人的身体更是一日不比一日,她虽念着玉儿对二少爷的心意,怜她顾她,但想管起罗府的事情来,却是有心管无力说的。
罗夫人则是一封书信过去上海,不嫌事大的罗二夫瞅着时机到了,从上海跑回来与罗夫人商量二少爷再婚的事。
还是那间厅堂,玉儿虽眼睛看不见了,仍逃脱不掉在堂下被训戒的命运。
老夫人不在,二夫人更是肆无忌惮,才开口便咄咄逼人:“侄媳妇,我瞅着你与沅起成婚已经不短了,盘算着,可是有一年了?怎的肚子还是没个动静?”
提到子嗣,玉儿哑口无言。虽然二少爷的身子已经全然好了,可自己的身子却坏了。二少爷疼惜自己,还没行过房事。
二夫人见无人应承,便接着说:“侄媳妇许是佃户家出来的,没见过往日罗府的盛景。可是扬州城的高门显贵,往来的皆是达官贵胄、文士清流。即便是老夫人在这里说会说,这便是祖上积德,庇佑后人,使得罗府人丁兴茂,家业繁盛。如今……便是一茬不如一茬了。”
玉儿涨红了脸,顿感难堪异常。
罗夫人听不见玉儿应答,再轻咳两声。一旁的王妈妈是个有眼利的,忙福身答道:“二夫人,自成了亲,二少奶奶身子便坏了,郎中说了,不宜同房……”
二夫人意味深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是成了亲之后身子才坏的,还是成亲之前身子便是坏的?”
三夫人向来是个添油加醋的好手,在一旁搭腔:“哟,若成亲之前便是坏的,那可不是小事。这便是……骗婚——对吧,大嫂?”
“王妈妈,当日,这——是多少银元买来的?若真如三弟妹所说是骗婚,罗府可是要与那白家计较一回了。”二夫人字字戳心。
王妈妈笑了两声,再低声窃窃几句,几个夫人便笑作一团。
玉儿羞愤难当,浑身颤栗难安,不由得两行热泪倾泻而下。两手胡乱摸索着正欲离开,只是头脑昏昏涨涨,感觉脚下一空,正向前倒过去,被一双温润的手紧紧扶住。
“玉儿,我将你好找——”是二少爷的声音,“原来是两个婶娘远道而来陪母亲说话。这么有空闲,想是两个堂兄近日还算省心,没做出什么遭心的事惹两位婆母伤心。”
“起儿没规矩。”罗夫人训斥了一句。
二少爷不再理会,扶着玉儿退出厅堂去。
9.
二少爷叫人给玉儿端了盏茶。
“母亲又为难你了?”
玉儿瑶了瑶头,轻轻笑道:“二少爷哪里的话,母亲向来对我关照有加。”
二少爷轻声叹了口气,才说道:“玉儿你善良温顺,这一年受的委屈我怎会不知?你眼睛不好,我叫采梢儿刚把各处桌角椅棱以软布包起来,隔天便有人拆下来。你才熟悉这院落庭廊的规格,便有人找人将这规格改了……你真当我不知是谁在背后指使?还有这一波一波的小姐千金,我知道是令你伤心了,只是她毕竟是我生母,我不便多与她为难罢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玉儿说。
“总有一天,我要母亲知道,我心中只有你一个。她定能祝福我们。母亲她原是善人……”
玉儿反手轻轻一握,紧紧抓住二少爷的手,道:“你不必说,我都明白。只要你一心待我,其余我一概不计较。”
见玉儿如此善解人意,二少爷心中更是怜爱,登时起身,留下一句“我现在就找母亲说去”,便冲出卧房。
过了好些时候,还不见二少爷回来。玉儿在房中左思右想,怕二少爷在罗夫人面前护着自己惹怒母亲,此一来,不论婆媳关系还是母子关系,都愈加为难,趁着晌午下人都回房休息了,便独自摸索着去寻回二少爷。
待摸到夫人房中之时,玉儿由一高一低的声音便判断出来,二少爷大概是跪在罗夫人面前替自己求了一会子情了。
玉儿正摸着进去,便听到里面罗夫人说:“我同你说了几回了,不是我看不上那白家的。本就是买来冲喜的,如今占着正房的位置也就罢了,身子不中用,现下眼睛又坏了,入府一年膝下空空。对上伺候不了长辈,对下管教不了下人。难不成你拿她当女菩萨一辈子供着不成?”
玉儿等了半晌,二少爷并未言语。
罗夫人又接着说道:“眼下你也知道世道不好,罗府没了皇恩俸禄,除了些宅府地租收成外,再无进钱。倚仗往日颇厚的家底,我自是能安度晚年,起儿亦能安稳余生,可你可曾为你的后辈想过?若无半个有权有势的亲家照拂,罗家未来你可曾想过?”
二少爷忙回道:“母亲教训的是,起儿空有一身学问却未有所半分建树。明日……今日我便与刘管家商议些进钱的法子,绝不叫母亲操心!”
“不过是些杯水车薪的法子罢了。”罗夫人道,“我如今有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起儿可愿意听?”
二少爷犹豫片刻,才说道:“母亲请讲!”
“张督军的千金若晗,自小与你青梅竹马,后被送出去留洋。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每年逢节便托人捎回书信来。你也不用想我怎的知道,我膝下只有起儿一个,一定要对你的前途有个指正,不叫你有半点纰漏。”
解释了两句才又接着说:“张若晗半年前回来,知你已娶妻,每日郁郁寡欢,竟无端生了一场大病。我也去看了几回,不算什么大病,不过是气结郁闷。现下身子也好了,又知你娶妻是为了冲喜,情非得已,前两日刚托人来说媒——我想着若你能与张若晗成亲,罗府重回荣耀门楣,罗府也可以开枝散叶,后继有人。此后,我不但不再与玉儿为难,还遍寻名医为其医治眼疾。你若能享受齐人之福最好,若不能,单宠玉儿一人,对那张若晗遂了她心愿,敬着、护着,也未尝不可。”
玉儿只觉得浑身冰冷,嘴唇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她贴着墙壁,且等着二少爷回话。
过了许久,才听见里面的人跪着叩在地上,声音颓颓萎萎:“就照母亲说的办吧。”
10.
一月之后,扬州城人头攒动,万人空巷。罗府与张府皆是高门大户,姻亲贵系众多,本是合着繁文缛节要大操大办的,不想消息才传出来一个月便办了喜事。
二少爷罗沅起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喜服,一行百余人吹吹打打便从督军府迎娶出了督军家的千金张若晗。
一城百姓早就排好了队挤着见那传言中风度翩翩、温良玉颜的罗府二少爷。见了便知,这二少爷气宇轩然、清新俊逸,比传闻中的还要好看。难怪张府千金为了他一病便是缠绵半年。
再看后头的八抬大轿中,隐隐绰绰可以瞧见里面之人穿着真红对襟大袖衫,霞帔凤冠,温婉艳美,袅娜娉婷。实乃人中龙凤也!
罗府更是通府上下红灯高挂,锣鼓喧天,连家中柴房中待宰的鸡鸭兽禽都被人绑了红布,以示吉祥寓意。
连日阴霾不散,才过了戌时天便早早黑透了。罗府上下忙了足有一月,此时更是不能懈怠,对外款待好四方贵宾,对内伺候好各院主子才是。
二少爷喝了一圈子酒,将近戌时又被罗夫人派的人挟着去正屋寻新娘子去了。好歹佯装醉酒才溜出去,到了罗夫人给玉儿另安排的偏院。
这处偏院位于罗府西北角,当年罗家原配夫人、大少爷罗沅景的母亲早年便是住在这里,直至香消玉殒。罗夫人向来不喜欢这院子,与张家定了亲事之后,便将玉儿临时安置在这里。允诺待二少爷与张若晗婚后,便找另外合适的院子将玉儿安置过去。
这院子雅名竹园,内里错落有致生长着一圈文竹,从不劳旁人多关照,便素雅安静地生长着,从不多生事端。玉儿说甚是喜欢这里,二少爷才勉强答应了罗夫人,不再为玉儿的临时住所与她争执。
一月里画眉说书,深情缱绻。二少爷并无对玉儿多交待什么,想着携手一生,玉儿终归是会明白他的。玉儿亦由着他,由着他们,安享了一个月连枝比翼的和美日子。
疾步走进了竹园,二少爷心早就急作了一团,推门轻唤了一声:“玉儿。”半盏烛火微微弱弱地映着空旷的屋子,显得煞是寂寮。
二少爷心中一沉,向屋里仔细瞧着,才发现玉儿平时穿的衣服叠堆整齐置于床塌上,昏暗的烛火映着一块荧荧发亮的物件。二少爷赶忙走上前去,竟是当日老夫人亲自戴到玉儿手上的祖传玉镯。二少爷再急唤两声:“玉儿!玉儿!”
早已是人去屋空,灯火尤燃。
二少爷跑将出去,顺着廊亭一院一院找,一屋一屋找,玉儿早就没了踪影。满罗府下人,都说只顾忙着二少爷新婚的事情,谁也不曾见着原来这位二少奶奶去了哪里。
二少爷顿时发了疯,将全府的人通通遣出去寻找,连每一个炉灶、每一口井都不能放过。从罗府找到乡郊白家,几乎将整座扬州翻了一遍。
一找便是半年,后是一年,最终是三年。
却始终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