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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二 赤子丹心犹热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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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到明月寺的时候,是一个月明之夜。
那一晚月色极好,月光斜照进烛火摇摇、阔大空寂的佛殿,亮堂堂的感觉。
他独自一人跪在那亮堂里,看着投射在地的身影,有些茫然。这几年,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寺庙,或许为了那个近乎飘渺的希望。
他想起吴大宝,难过得要落下泪来。他从怀里取出那串佛珠,紧握在胸前。
清香袅袅,沁入肺腑。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便觉那丝丝缕缕、缭绕不休的香味中慢慢有了醴酪的甘甜、花朵的芬芳和薄荷的清凉,令他昏沉的头脑逐渐清晰,起伏的情绪趋于平和。只要他悲伤沮丧难过之时,这白奇楠的沉香佛珠就是一剂清心凝神的良药。
他一颗颗默数着手里的佛珠,万念渐息,如入澄明。
*
“施主……”殿上忽有人声。
手中的珠串不由一紧,他站起回头,见那一片明灭交错中立了一人,僧袍及履,飘然不俗。
“师傅是在唤我吗?”他道。
和尚点头,缓步走近。待薛士桢看清他面容,不由心头一颤。是在哪里见过,抑或前世记忆,莫名的亲近与熟稔。
他正自恍惚,听那和尚道:“贫僧闻香而来,施主手中之物可否容我一观?”
他倏忽回神,想自己手中的那串白奇楠沉香佛珠确非凡品,初起香气清幽,慢慢愈加浓郁,随风而散,可达十丈开外。吴大宝弥留之时,一再叮嘱切不可以之示人。此际,他却毫无警觉,极自然地将珠串递将出去。
和尚伸手接过,怔怔相望,轻轻摩挲,良久,低喃自语:“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抬头再看薛士桢,双目久久不离,眸中神采忽现,道,“贫僧冒昧,敢问施主何来此物?”
薛士桢把吴大宝的话抛在了九霄云外,讷讷而言:“父母遗留之物。”
“请问施主贵姓?”
“我随母亲姓薛。”
和尚身躯微震,眸中渐是晶莹,嗓音发颤道:“好,姓薛好。”
“师傅,适才你说闻香而来,想必识得这珠串,莫非你……”
“哦,不。”和尚即时打断了他的话,将佛珠递还,“此本佛门之物,我与它有一见之缘。夜深露冷,你早些回家去吧。”
薛士桢握着那珠串,泪意涌上:“孤身一人,无以为家。”
和尚闻言,神色潸然,忽而伸出手去,拉住他道:“公子若不嫌弃,且往我房中喝一杯茶如何?”
时已初冬,薛士桢在殿中跪了半夜,早就手脚冰凉。此时被握住了手,只觉一瞬暖热注入掌心,如受催眠,茫茫然跟随而去。
走出殿外,但见玉宇无尘,朗月在天,树影斑驳,微动轻摇。又闻寒蛩残鸣,唧唧声响,时断时续,更增静谧。
*
穿屋绕廊,幽深曲折,两人终于在一间厢房前停下。和尚推开门,引了薛士桢进去,随手将门关上。
屋中一灯如豆,陈设虽简,却极干净整洁。南向一处落地花窗向外开启,一张美人靠临着一片水塘,塘中枯荷挺立,静沐月光。
和尚招呼他坐,往茶炉中添了茶叶和水,点火煮茗。不一会儿,茶水翻滚,腾腾冒出热气。
薛士桢接过递来的清茶,只觉手心暖热,喝一口,更觉齿颊盈香,滋润肺腑。
和尚又从书架的格子里拿出一盒素饼,放到他跟前,说:“垫垫肚子。”
冬日不眠的深夜,最易饥肠辘辘,虽热茶好饮,则恐越喝越饿。
南瓜馅的素饼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薛士桢吃下两块,和尚看着他目光柔和,复往他杯中续了茶。
薛士桢低头慢饮,只觉茶味愈浓,茶香更甚,身心俱暖。
“公子深夜跪在佛殿之上,所求何来?”和尚忽而轻声问道。
薛士桢不知该怎么答,半晌抬眸,望着他终是开口:“我……想见一见我的父亲。”
和尚默然,垂了眼睑,良久低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公子何必执着?”
“那师傅能否做到无所住而生其心呢?”
和尚不答,须臾道:“你只有这一个愿望吗?”
“我还愿天下苍生不逢离乱,天伦得聚,手足相亲。我愿尽己之力,使百姓安乐,海晏河清。”想起吴大宝,薛士桢一字一句说。
和尚灼灼而视:“何不独善其身?”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圣人先贤早有名训。”
“若是这条路布满荆棘,更或充满血腥呢?”
“杀身成仁,又有何妨?”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和尚仰起头来,努力不使那一片水泽滑出眼眶,“竟不知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室中静寂,他吸了下鼻子,低头吹灭了桌上的油灯,道,“今日十五,公子来与贫僧一同赏一赏这轮明月吧。”
步出落地花窗,临着池塘仰首苍穹,冬月清冷,和尚站在那一片清冷中身形寂寥。
薛士桢取了搭在椅背上的披风,走到他身后,默默替他披上。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多好的诗句啊。”和尚转过身,对着薛士桢目中晶莹,“将你那佛珠,再与我一看。”
薛士桢依言递过,他接了细看,口中喃喃:“茫茫人海,老天待我不薄了。”
抬头望了眼悬在深蓝天幕亮白皎洁的圆月,薛士桢突然有种想拥抱面前人的冲动,但终究没有造次,扶着和尚在美人靠上坐了,慢慢跪下身去,枕着他膝头,在愈渐冷冽的空气里感受些微热度。
和尚愣了会儿神,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伸手抚其顶项,道:“累了就睡会儿吧,孩子。”
更深漏残,夜风泠泠。披风之下,却是温暖。
薛士桢一瞬松弛,沉沉睡去。
*
薛士桢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暖融融照在背上,他猛一抬身,披风滑落于地。进屋四顾,空空荡荡,人影全无,桌上放着那串佛珠,底下压着张纸。他拿起观看,寥寥三句:“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他放下纸笺,打开房门,寺内寺外地寻找,不见和尚踪影。四下问询,皆是摇头。他颓然返回屋子,抓着那披风和佛珠细细摩挲。昨夜历历,却仿若梦境,恍惚不知真假。
他想追寻而去,唯叹四海茫茫,人踪难定。他于是便在明月寺住下,干些抄经砍柴挑水洒扫的活儿,想若一日和尚归来,他们还能相遇。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父亲,是不是那逃出宫门流落在外的文皇帝。他努力回想那一晚种种景象,回想那音容笑貌、神态举止,只恐记忆随着岁月模糊。他想他要将这一切画下,以便温故在心。
可他不谙丹青,所以他去云庐请求云康教授画技。云康见他诚恳,答应收他为徒,知他孤寓寺庙,又时时衣食相济。他感动之余,常往云庐干些粗重活计。云康说无须如此,他依旧乐此不疲。他进师门不早,多被唤作“师弟”,云宜和祁珏则依年龄,尊他一声“师兄”。明月寺里的那些和尚,与他亦渐熟稔。他不再孤独寂寞,他喜欢这犹如一家、其乐融融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荀予佑是替云康传信,四目相对,只觉眼前一亮。荀予佑实有龙凤之姿,而更让他讶异的是自己于他仿佛知交好友,倾盖如故,一面相投。第二次见荀予佑则是陪云宜去“兴师问罪”。住在平江侯府,他对这位天子宠臣、年轻王侯有了更深的了解,渐是惺惺相惜。
荀瞻濠谋逆,他自告奋勇不辞辛劳出使蒙古,刀剑汤镬之前面不改色,又将所有美好祝愿与希冀汇于一幅丹青。他与诸汗歃血为盟,应下王族贵女嫁皇帝陛下为妃的条件。他想后宫佳丽三千,以此固邦交安定,该是好事。
云康被荀瞻濠抓为人质,他不忍见云宜伤心,亦不愿荀予佑冒险。云宜常说他与荀予佑相像,荀予佑说未曾与荀瞻濠谋面,他于是身替以赴,将生死置之度外。
洪都城楼,曼珠沙华的变色证实吴大宝所说非虚。荀瞻濠惊讶他身份的同时,他亦惊讶于荀予佑的身份。
原来如此,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荀瞻治崩逝,荀予佑理所当然成为继任者。可是这位即将步上丹墀、端坐龙椅的年轻帝王,身形寂寥,心头郁郁。
他第一次看见荀予佑醉后失态,看见他怅然落寞的背影,看见他频频举盏回溯往事踉跄脚步的自言自语,看见他执杯跌坐在地的泪流满面。
他知道云宜对荀予佑而言,比天下更重要。可身为君王,又不能将个人情感凌驾于家国万民之上。这是他必须做的牺牲与割舍,然而他实实舍不得。
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只得用力搀扶起荀予佑,却被他拉住了问洪都城楼红色的曼珠沙华为何会变成白色?
他刹那怔愣,原来荀予佑已然知晓。他记得吴大宝说他的身份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当今皇帝。
他默然将荀予佑扶坐于榻,听他躺倒下去兀自拉着他的手呓语:“交给你我才放心……这本就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他守在榻边一夜,心中涛起浪涌,难以平静。他想着原本快乐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云宜,她之欲孤身远离,该是哀莫大于心死。他能想见荀予佑的悲伤,这一生心心念念,不过一人而已。自己越权应下的条件,生生剥夺了两个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人的幸福和快乐。他想起那一晚明月寺中所遇,想起那些对话与留在桌上的纸笺。如果和尚真是他的父亲,他一定希望他的儿子能远离宫廷,不要重蹈覆辙。他又想起吴大宝,想起他那不知如何的弟弟,想起自己的信誓旦旦……
*
林子里的风越来越大,他蓦然回神,看着被他攥在手中摩挲得发热的沉香佛珠。
炎阳收去热度,天色渐暗,这一个午后的恍惚,好似半生漫长。
他走出林子,复漫步到石头城上,从金乌西坠立到玉兔东升。
城下便是亘古奔流的长江,浪潮涌动,江水拍打着石壁发出声响。月亮越升越高,从最初的昏黄硕大,变得小而白亮。
今晚也是一轮满月,此时此刻,谁正与他千里共婵娟呢?
他仰首静静相望,见月中阴影重重。高处不胜寒,如果他要永久待在这清冷幽闭的琼楼玉宇俯视人间,那他就愿缘起不灭,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天伦得聚,岁丰稔万民安乐;愿河清海晏,太平年盛世长远。
*
泠泠夜风中,他慢慢步下城墙,向着迎候他的一片灯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