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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番外二 赤子丹心犹热肠1 ...

  •   来南京已有数日。

      用过午膳,出了宫门,薛士桢踽踽步上那一带城墙,对着身后跟随的人道:“朕想独自走走。”

      登基一年有余,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终致政通人和,商旅繁茂,朝野升平。两个月前,鞑靼可汗阿里台带着诸多礼物和昔日他画的那幅图画前来朝拜。他步下丹墀,拉起阿里台呵呵一笑,道感谢可汗当年不杀之恩。阿里台大惊大喜,两人饮酒畅谈,把臂同欢。

      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他才有时间来这南京城看看。此处原是旧都,宫殿楼台、城墙逶迤,景物依然。

      太子荀淳煦亡故,宫城便已关闭。他踏入宫门的那刻,只觉时空倒错,人世虚幻。他的父祖也曾在此临朝听政,鼎鼐春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存有他们的气息与痕迹。月亮升起来,照得那些玉楼瑶殿影影绰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他忽然想去石头城看看。

      立秋虽过,午后的阳光却是猛烈,他沿着城墙走到石头城上已汗湿重衣。这石头城依山而建,面对长江,崖壁如削。烈日当空,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站了须臾,转身往旁侧的林子里去。

      才进得林子,就觉一阵凉意。此处树高叶茂,绿荫蔽日,乃是避暑佳处,难怪地名“清凉”。他拣了张石凳坐下,山风迎面,片刻汗意全收。

      他坐了半晌,探手入怀,取出一串佛珠,摩挲之下怔怔相望。风吹枝叶,沙沙作响,他看着眼前几不离身的物什,往事秘辛,一一浮起。

      *

      他自有记忆始,便喜欢趴在那张脊背上。

      脊背并不宽厚,甚至还有些孱弱,却令他感觉温暖舒适。他时而侧着脸颊,时而抵着下巴,将小手紧紧圈住脊背主人的颈项,不一会儿便能在上面熟睡过去。

      他管那脊背的主人叫“哥”,哥比他大十二三岁,他们相依为命。

      虽然家徒四壁,他却并不觉日子有多难过,因为哥总有法子让他高兴。几片芦苇叶子,须臾就能变成蜻蜓、蝴蝶、蝈蝈等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成为他爱不释手的玩具。寒风四灌、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晚上,哥将他紧搂在怀,给他讲故事、哼小曲,他便又在这轻声缓语里酣然睡去。没有大鱼大肉,哥也能做出美味的吃食,让他一饱口福。

      有时哥会从湖里捞几条小鱼,挖一截莲藕,又将山上砍下的柴换了面粉和一块夹杂着些许瘦肉的肥猪肉回来。他巴巴地挪了凳子坐在灶边,看着那几条小鱼被熬成一锅浓稠的鲜汤。哥把莲藕切成片,又将剔出的瘦肉剁碎塞入藕片的小孔,往面粉糊中滚几滚,放进用肥肉熬出的油里炸成金黄颜色。热腾腾,香喷喷,拿起来咬一口,嗯……怎么可以这么好吃!藕丝断续,粘上鼻子,酥酥痒痒,他张着小嘴咯咯地笑,哥在一旁望着他笑。

      复喝下一碗鱼汤,真是鲜掉眉毛。他问哥为什么不吃,哥说看他吃比自己吃高兴。

      他又长大了几岁,觉得可以帮着哥去山里砍柴的时候,哥却执意将他送进了学堂。哥说他姓薛,先生给他起名“士桢”。士,就是读书人,桢,有栋梁之意。

      为了供他读书,哥更是辛劳,每天天不亮就出了家门,待他放学归来仍不见踪影。直到天色黝黑,他才看见哥背了座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柴山”,蹒跚着脚步挨到门前,脸上汗津津地沾满尘土。

      他于是每天放学也去山里砍柴、采蘑菇、挖土豆、挑野菜。他想减轻点哥的负担,他还有个更大的愿望,就是攒起银钱给哥娶媳妇。哥已经二十出头,也该有个媳妇了。

      哥知道后红着脸笑得有些无奈,说自己并不需要媳妇。所有的活计都不要他来干,他只需把书读好就成。

      他道先生教了四书五经,《礼记》上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怎会不需要媳妇?夫妇和乐,再生几个小娃娃,一大家子在一起有多热闹开心。即使现在不需要,难道以后也不需要?

      哥愣了会儿神,说这辈子都不需要。他梗着脖子道那他也不要,和哥相依为命就是。

      哥摇头说不行,哥说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想哥定是为了他辛苦奔忙,委屈了自己。他决心更加努力地读书,以后多挣银两,给哥盖间不透风不漏雨的新屋子,娶个漂亮贤惠的新娘子。

      *

      他怀揣梦想雪窗萤火日夜苦读,却没有实现它的一天。

      他长成十六岁的翩翩少年,哥差一岁便到而立之年。就在那一年,哥突然病倒,请了大夫来看,吃了药不见好转。家中可供开销的银钱已捉襟见肘,他瞧着躺在床上日益消瘦、目中神采全无的人,急得直欲落泪。

      一日,哥拉着他的手看他许久,让他去柜子后面的墙角取一样东西。他依言挪开柜子,从一块没有砌死的墙砖里掏出个布袋。

      他拂了布袋上的尘土,双手奉到床前。哥颤着手解开袋子的绳结,拿出里面的物什放在他掌上。他定睛细看,乃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羊脂白玉的母珠硕大光洁,翡翠的隔珠鲜绿欲滴,红珊瑚的弟子珠上有赤金的云纹结。

      他瞧着手中散发阵阵奇香的珠串目瞪口呆,想家里怎会有如此贵重稀罕之物。

      他兀自惊讶,但听床上的人道:“你喊了我这么多年哥,便我此时去了,也是值了,殿下。”

      他有一瞬怀疑床上的人已神志不清,却见那毫无生气的面颊泛起一丝红晕。

      “是的,殿下,我不是你哥。我姓吴,叫大宝。你是主,我是奴。”

      他吃惊地半张了嘴,想自己到底是谁?

      “你是文皇帝的儿子,你母妃姓薛,我那时还是薛娘娘宫中的一个小内侍。娘娘笃佛,生性温和,这交趾国进贡的白奇楠沉香佛珠,是她有了身孕后圣上所赐,祈盼她能平安生产。”吴大宝指着那串佛珠道,随即摇头叹息,“谁知殿下还没落地,已是宫廷剧变,江山易主。那一日叛军围城,圣上命我们护着娘娘先从暗道逃生。后来宫中火起,有人说圣上葬身火海,有人说他逃出宫外,剃度出家,生死不明。娘娘受了惊吓,更兼心头悲痛动了胎气,早产下殿下没几个时辰就薨逝了。临去之时,身边只我一人。她把这沉香佛珠挂在你脖间,将你交到我手里。殿下那时真是又小又轻,我抱你在手却觉重如千钧。我忘不了娘娘最后看我的眼神,彼时我尚不满十三岁,虽然害怕慌张,但决意哪怕拼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你,养活你……”

      “哥……”薛士桢伏在床头痛哭失声。

      吴大宝颤手抚上他头顶:“你还能叫我一声哥,我死也瞑目了。”

      “不,哥,你别死,我不要你死。”薛士桢猛然抬头,停了哭泣,看了眼手中的佛珠,立起身来要走。

      “干什么去?”吴大宝急道。

      “这珠串定然贵重,当了也好,卖了也罢,换了钱给你治病。”

      “不行,不可以……”吴大宝急得岔了气,猛地咳嗽起来,薛士桢忙去拍他的后背,被他一把抱住道,“这是圣上和娘娘留给殿下唯一的东西了。”

      “东西再珍贵,也没有人命重要啊!”薛士桢道,“没有你,哪来如今的我呢?”

      这么多年,自己的衣食温饱和无忧无虑,都靠眼前之人竭尽全力而来。他的岁月静好,是建立在另一个不堪重负的生命上的呀。

      吴大宝喘匀一口气,摇头道:“这是宫中御物,你拿去换钱,若被人知晓,定有杀身之祸。当年那些忠臣良将一家老小都被赶尽杀绝,更不要说殿下你啊!殿下是想叫我这么多年的辛苦都白费吗?”他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你要是去,我不如即刻死了。”

      薛士桢哭倒在他怀中,他向儿时那样揽着他说:“殿下莫哭,人各有命,死生天定。”

      “不要这样叫我,不要这样叫我,你是我哥,我是你弟。”薛士桢呜呜地哭。

      吴大宝抹了下眼睛:“我进宫去做内侍,离家前,我那小兄弟也是这般抱着我哭。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呢,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他定是舍不得你,不愿你走。”薛士桢抽泣道。

      “是啊,像你一样,他一出生我便抱着他,背着他。他学会走路,就成天地跟着我。”

      “那你为何要离他而去?”薛士桢抬头看他,“你离他而去,他见不着你,该有多难过伤心。”

      “因为家里穷,我做了这差事换来的钱,可以给我那小兄弟和爹娘糊口/活命呀。”

      “那是我父亲皇帝做得不好,才教你们过不上好日子。”薛士桢低声说。

      吴大宝摇头:“圣上是位仁君呢。天下之大,总有顾不到管不过来的地方。那一年,家乡遭了洪灾,颗粒无收,死了好多人。不知我那兄弟后来怎样,若是能活到现在,也该当爹了吧。”

      “你那兄弟叫什么名字,我替你去找。”薛士桢说,随即又道,“我就是你兄弟,哥,你不要离开我,我会很难过,很伤心……”他抱紧了吴大宝,生怕怀抱里的人立时便会消失。

      他攥着佛珠日夜祈祷,吴大宝依然不久于人世。

      触目伤情,他无法继续待在那间两人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破屋,从此浪迹天涯,行踪不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番外二 赤子丹心犹热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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