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他》白霜白

5、打架

　　唐杳昨夜枕臂等了一宿，天边泛白才熬不住刚睡下。

　　不一会院子外头传来呱噪的吵声，唐杳徒然惊醒，起身探头，正见篱笆院外五郎被一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拦个正着。

　　“你看咱们也算老相识了，这些年叔哪时亏待过你？”

　　猎户老雷从自家追到这里来，一路费尽唇舌，就是为了劝五郎留下熊皮。

　　“是，这熊皮换作从前肯定能要更高价。可最近外面行情不好，叔给你托到镇上，车马人力样样要钱，那些商贩为了压价挑三捡四嫌七嫌八，叔还得给他们点头哈腰，千辛万苦也就挣你二两银子，不容易的呀！”

　　五郎身上驮着那张皮，彼时面容笼在灰黑的鬃毛阴影之下，一点动容的意思都没有。

　　“叔不容易，叔知你也不容易。老实说是不是阿婆嫌钱太少？这样，你拿十九两，我再加你二百钱，再多真没有了！”

　　唐杳听到这里，更加笃定老雷中间赚差价绝不只是二三两银子这么简单。

　　她虽不确定外面的行情，但能估出一个大致的价格。五郎出门前唐杳给他报了一个相对较高的数目，倘若老雷不同意，那就先把熊皮驮回来，这么做并不全是为了抬价，主要是给老雷还价的余地。

　　可老雷既然追到这里来，说明这里面的利润绝对不只区区一两二百钱。他是真当五郎傻子，还是真以为老实人都好欺负？

　　“行行行，算我怕了你！”老雷说了这么多，五郎依然无动于衷，急得他搔首抓耳：“你要实在不满意，直接开个价！我看多少能成，好开口跟人要去！”

　　机会来了！唐杳双眼一亮，殷殷望着五郎。

　　五郎却只是平静地睇了他一眼：“一百两。”

　　“一、一百两？！”

　　这下不只老雷，就连唐杳也吓了一跳。

　　昨天唐杳跟五郎商量的时候，非常保守地给他报了一个五十两。这五十两还是算在假设老雷不答应的情况下，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

　　事实上唐杳就没想过真能从老雷手里讨得五十两，更别说五郎现在一开口就是一百两！

　　“别开玩笑了。”老雷僵着笑脸：“一百两又不是一百贯，我上哪找一百两给你？”

　　一百两对普通老百姓而言，那绝对是一笔巨财！这村里的人不是没有打过穷凶极恶的猛兽，但大部分人都像五郎这样被压价压得很厉害，要价一百两这种事，根本想都不要想。

　　“那我不卖了，你别再跟着我。”五郎扭头去推篱笆门，没看见老雷青筋暴凸，脸色越来越黑。但站在门边的唐杳却看得一清二楚，惊呼一声：“五郎小心！”

　　呼声一出，没等老雷出手去拽那张熊皮，五郎已经闪身躲开，直接反手拗去老雷的那只胳膊。

　　老雷没想到会被轻易躲开不说，胳膊差点没被掰断：“痛痛痛！”

　　唐杳一看老雷的胳膊扭曲变形，再顾不上避人，赶紧上去拉住五郎：“五郎，你先放开他！”

　　五郎闻声松手，垂眼对着唐杳惊慌的脸：“他要抢我的皮。”

　　这是告状还是怎的，听起来还委屈上了？唐杳哭笑不得，当初明明叮嘱过他不要跟老雷闹僵的，不过现在是老雷先动的手，也不能怪无辜的五郎。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唐杳帮他托着熊皮，五郎耸耸肩，这才把背上因为动作太大险些歪落地上的熊皮顶回去扛好。

　　“没事。”借着这个动作，唐杳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先别说话，让我来。”

　　老雷抱着胳膊疼得直想骂娘，谁知扭头对上的却是一张娇嫩貌美的脸庞，霎时到嘴的脏话憋了一半：“你谁啊？”

　　“阿杳初来贵地，今就住在万婆婆舍下。赶巧婆婆身子不好正在屋里歇着，方才我俩听见你们的声音，她便差我出来瞧瞧。”阿杳言笑晏晏，笑眸弯得跟月牙似的，瞧得就喜人，“听五郎说昨日要把熊皮带出去估价，想必您就是那位老雷叔吧？”

　　老雷一大老粗突然被个小美人文绉绉地问候，一时有点不适应：“啊、怎么？”

　　“不瞒实说，方才我在门口听了大概，想来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唐杳的声音且轻且柔，缓缓道来宛若一阵晚风舒开，愣是把老雷给吹得发懵。“婆婆只是让五郎把熊皮驮出去估价，其实我们不卖。”

　　老雷一下清醒了：“不卖？！”

　　“当初五郎可是亲口说要卖的，你现在又说不卖，成心耍我是不是？！”

　　“说实话，我们原本确实有打算看好价格就把熊皮卖掉的。”唐杳叹息一声：“可昨日五郎出去一趟回来，告诉我们说现在行情并不好。我原来住在城里，恰好对这方面价钱多少有所了解，听说这么一大张完整的熊皮才值十八两，也觉得市面行情太差了。不过春夏季节皮毛容易长虱异味不好打理，就连大户人家都要拿到典当行寄存，这会儿行情不好也是正常。那不如先放着别卖，等秋冬过后天气转冷了，行情应该就能好转起来。”

　　老雷一听她是从城里来的，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顿时心虚得气焰都减了几分。他这些年中间差价赚了村里人不少钱，原就是欺负村民土乡八，没想到今日终于踹了铁板，在这么个小丫头手里碰壁了。

　　“是呀。这会天气都这么热了，再加上这么一大张皮，寻常人家买不起、大富人家又嫌不易存放，镇上的老掌柜都不收，行情能好嘛？”庆幸的是小姑娘说话不像五郎分寸不留余地，老雷打算借坡下驴，寻思间又贪念这张皮的利润，“你说的其实也是个理，等冬天下雪了这样厚实的熊皮可是大销货，到时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他话峰又转：“不过这会儿离冬天还远着呢。你也知道天气一热，厚毛的皮又长虱子又发臭，你们不懂行，要是打理不好这张熊皮就毁了，倒不如——”

　　唐杳听出老雷不舍放手的意思，事实上她等的就是老雷这句话。

　　反正已经表明她不是老雷能够随意压价忽悠的那种人，如此一来老雷在出价的时候肯定有所顾虑，至少不会把价钱压得太低。

　　虽然没办法要价比一百两还高，但唐杳还是很有信心能从老雷手里讨个不错的价钱的。否则买卖谈不成，原来到手的银两就不得不还回去了呀！

　　“一百两。”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五郎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一百两我们不卖。”

　　唐杳眼角一抽，频频给五郎使眼色。奈何五郎看不见，唐杳只能低头认栽：“……是，我们暂时不打算卖了。”

　　老雷当场发飙：“你们这坐地起价！”

　　“我只是实话实说。”五郎却相当硬气：“这张皮能值一百两，没有一百两我不想卖。”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唐杳见势不对，想拉架没拉住，被老雷一掌挥出去撞向篱笆。她甚至顾不上疼，已经见老雷揪起五郎衣襟抡出拳头，就在双眼一睁一闭之间，一道身体重重摔落地面的声音嘭地响起。

　　紧接而来的惨叫却令唐杳蓦然睁眼，只因发出惨叫的不是五郎而是老雷，明明先动手的老雷此时躺在地上，弯腰躬背疼得满地打滚。

　　一时之间唐杳也不清楚在她闭眼的刹那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最可怕的是五郎上去攥起老雷接着就打，拳拳到肉，揍得老雷哀叫连连，吓得唐杳手忙脚乱爬起来拉人：“别、五郎你别打了！”

　　农耕早起，这个时点不少人都起来干活了。

　　老雷的惨叫自是引得村那头好些人张望频频，有好事者跑来看热闹，就连原本歇在房里的万婆婆也摸了出来：“干什么？谁在咱家门口撒野了？”

　　众人围上来的时候，五郎正被唐杳拖住一条胳膊，人已经与摊在地上的老雷分开了。躺在地上的老雷挨了揍，看上去鼻青脸肿的，跟往日牛高马大威风凛凛的样子相去甚远，惹得不少人掩起嘴，偷偷都笑了出声。

　　“大清早这是干啥呢？”万婆婆眯着两眼，不明就里地分辩着在场众人的轮廓。

　　“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说还能干嘛！”老雷捂着伤口龇牙咧嘴，“阿婆！你看你收留的外村人，吃里扒外还打人！我要告村长，咱们村不欢迎外人，把他们通通赶出去！”

　　唐杳的心咯噔一沉，抓着那只胳膊的手心微紧：“是老雷叔先动手的。”

　　众人目光齐齐聚向唐杳。彼时天刚刚亮，山那头的日光还没晒到此方。她昨夜熬了一宿，今晨又受惊讶，令本就柔美的面庞更添一丝憔悴的苍色，更显娇弱无依，可怜楚楚。

　　紧接着大伙见她折起袖子，方才撞了篱笆，从手肘背到臂弯显出的红印子，底下浮现一片淤紫。再加上她的皮肤本就细嫩白净，这么看就显得特别吓人。

　　唐杳打小一点磕碰就会化出一大片淤青，瞧着怪吓人的，实则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小时候她还为吓着家人而苦恼过，如今反倒暗幸体质特殊，借此来堵老雷的嘴。

　　这时折起袖子的那只腕骨一紧，唐杳睇了五郎一眼，示意稍安勿躁，旋即开口：“这是方才老雷叔将我推撞出去时造成的，五郎见我受伤了，这才把老雷叔给打了。”

　　乡下人个个皮糙肉厚，谁也没想到是唐杳体质问题，见她这么一大团淤青，看老雷的眼神都充满了斥责。

　　老雷嘴巴发苦，他也没觉得自己刚才多使劲，怎么就把人给推成这样？

　　“这不能怪我呀？咱村大伙都知道我老雷向来办事牢靠价钱公道。昨天我跟五郎分明讲好价钱，给了钱这熊皮就该归我了。谁知他今儿一大早跑来找我反悔，还狮子大开口要我一百两！”老雷越说越来气，“大伙评评理，一百两是什么数目，你让我上哪找去？你们说他不是成心讹我是什么？！”

　　众人一听要价一百两，纷纷摇头连说五郎不对。

　　万婆婆一听十八两变一百两又惊又奇，狐疑的目光来回扫向唐杳和五郎。唐杳早已想好说辞，镇定道：“五郎并非真想讨要一百两，只要价格合适，我们很乐意现在就把这张熊皮卖出去。”

　　“可老雷叔您也知道，现在正值春夏交替，夏天皮毛容易长虱发臭不好打理，很难卖出好价钱。”唐杳幽叹：“说实话，这样一张完好的熊皮只开价十八两实在是太低了。所以我们才想等天冷市面行情好些，再托您带去镇上卖掉。”

　　接着她欲言又止：“若不是您不同意，非缠得五郎脱不开身，他也不会随口要价一百两来打发人。”

　　起初大伙听说五郎要价一百两还觉离谱，这时听说这么大一整张熊皮老雷才给十八两，就算大伙不懂市面行情，也觉得给太少了。

　　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就算人家嫌你老雷开价太少不卖给你，你也不能死乞白赖非要人家贱价卖给你呀！

　　面对越来越多的质疑，老雷老脸有些挂不住。

　　这个价格到底是高是低他心里清楚得很。往日给多给少都没见五郎有意见，万婆婆更是只要有钱到手万事都好商量，怎么今天就突然闹起来？还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村大伙都被招来了。

　　以前别人就算嫌钱少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句，现在把事闹出面，以后人人都找他讨价还价，生意就难做了。

　　仔细一想，五郎和万婆婆能成什么事？都怪这牙尖嘴利的臭丫头！

　　唐杳一个激灵，悄悄往五郎背后一缩。

　　五郎替她挡住大部分视线，抬头睃过老雷那一眼。

　　老雷刚挨过打，这会儿对上五郎竟有点发憷，只得悻悻把脸别开。

　　这时接到消息的村长和老雷家人也赶到了，村长打发大伙各自散去，带着两边人在万婆婆屋里调和。

　　老雷媳妇出了名的泼，一张嘴就把人给骂得狗血淋头。唐杳原还担心一家老小应付不过，哪知万婆婆插腰一站，撒泼的架势一点不输老雷媳妇，竟生生把老雷一家骂跑了。

　　登时唐杳对万婆婆刮目相看，暗暗决定日后可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老村长等两边都消停了，这才拄起拐杖走人。万婆婆亲自送到门口，一边说着让村长帮忙多担待些，一边掏出银子塞他手中。

　　村长倒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咱村少与外人打交道。当年收留五郎，我就劝你们把人送出去。如今一个没走，你又要收留一个。我瞧着那孩子不像寻常人家出身的，你多留个心眼，别是给咱村人惹麻烦才好。”

　　万婆婆摆手：“没事没事，我都看着呢。”

　　村长叹着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