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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恩公 ...

  •   霞云暮色笼西山,百鸟归栖,万事休宁。

      唐杳被昏迷之前的那张血脸给吓得恶梦频发,再次醒来的时候,搁桌上的那碗面都已经糊透了。

      牛头村民主姓牛,这家屋舍的主人是个叫阿万的小老媪,她的丈夫才是这里的村大夫,只不过两年前上山采药一脚踏空摔死了。万婆婆只随了点皮毛,如今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村里几乎已经没人会跑到这里来找她抓药看病。

      万婆婆的屋舍与其他村户挨得远,据说从前是为丈夫方便上山采药建的。后来只剩她一人,年纪大了,离得远反而觉得不方便。

      唐杳一听就愣了:“那五郎恩公呢?”

      万婆婆被这声‘恩公’给逗乐了:“五郎就是个借住的,他原也不是本村人。”

      五郎是两年前被万婆婆的丈夫从外头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半身不遂,脑后生了大血瘤,好不容易救活了,脑袋却不大清醒。多亏老大夫是个医者父母心,勤勤勉勉给他喂药,这才不至于沦落痴傻疯癫。

      只是人还没完全治好呢,老大夫却在上山采药时不慎摔死了,余留年迈的万婆婆独守孤居,正好五郎又无处安身,她就把人留下了。

      唐杳捧着碗里的面糊糊食不下咽,可这毕竟是万婆婆辛辛苦苦烧柴煮面,山里人日子清贫,能有一口面吃多不容易,万万不能浪费一口。

      万婆婆瞧她吃个精光,误以为她是饿的,又把灶里剩余面糊糊全刮来盛上,满嘴都是别客气。

      这可把唐杳为难坏了。

      她避重就轻岔开话题:“白天那头熊、不,那位真是五郎恩公?”

      “五郎把你给吓坏了是不是?开头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五郎今日进山时运不济,不巧撞见一头出来觅食的大黑熊。人熊搏斗之时难免见血,不过他脸上的都是黑熊下颚淌下来的,说是因为半路突然下起雨,这才把熊顶在脑袋上一路扛着跑回来的。

      他把熊扛回来的时候万婆婆正在灶舍下面,她眼睛不好,扭头瞧见门口立着一道高大的熊影,也误以为是头野畜误闯民宅,这才吓得叫出声音。

      唐杳捋清来龙去脉,终于认清事实。

      把她吓晕的那张血淋淋的脸,真是她救命恩人的脸。

      因为满身腥臭,五郎被万婆婆赶去打水洗梳。唐杳暗吁一口气,可该来总要面对,她含蓄道:“方才我以为是野畜,往他身上打了好几下,也不知伤着没有。”

      “五郎皮糙肉厚得很,挨几下不妨事。”其实万婆婆眼睛不好使根本没瞧见,不过她觉得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个小姑娘打几下就伤筋动骨皮开肉绽,“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去看看他。”

      万婆婆以为她吃完了,将碗一叠,指使她顺道去把灶锅也洗了,一点没客气。

      唐杳受人之恩又寄人篱下,自然不会端着身份假矜持。她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面条糊糊,收拾碗筷从房里出来。

      这时天边最后一道光已经彻底没入山峦,夜幕降下之后,除却身后的屋舍,唯有相隔较远的几处村舍闪动零稀光点。

      山林里大大小小的声音逐渐放大,虫鸣草动窸窸窣窣,森黑的山林乌影幢幢。

      唐杳孤身立于陌生之地,山黑夜静,心里不免发憷。她摸黑进了灶舍,好不容易找到水缸,却发现缸已见底,压根捞不起一瓢水。

      正犯难间,门口闪过一道晃影,吓得水瓢从她手里抖下来,落在空洞洞的水缸里砸出咚地一声响。

      唐杳借着月色,看清门口的人。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孔,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狰狞,反而眉眼周正,甚至可以称是上好看。

      他就是五郎?

      没有与人还高的熊皮骨压身,原来也没有她想象的身长十尺、泰斗之姿。洗去血污之后,看上去也完全不恐怖了。

      唐杳暗忖,对方却一语不发,径直扭头走了出去。

      这下唐杳哪还顾得上思虑,连忙追了出去。只见五郎提着两个木桶往外走,没一会就提着打满的水桶回来了。

      两桶水只够半缸水,他提着桶作势又要往外走,唐杳忙说:“够了。”

      五郎回头看她,唐杳微赧:“已经够了,够用的了。”

      他像是思考到底够不够用,半晌放下木桶,接着就要把灶台上的碗筷收去洗了。唐杳看了岂还得了:“别别别,你别动,我来洗。”

      可碗筷抓在他的手里,唐杳掰不动,不得不放软语气:“这是我吃的。你给我吧,我能洗。”

      对峙良久,五郎终于把手撒开。

      唐杳如释重负,火速接水把碗洗了。等她转头要去收拾灶台,才发现五郎杵在原地一直没走,乌黝黝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她,那模样瘆人得紧。

      唐杳有点被吓到,心中毛骨悚然,直到一声咕噜噜的声音在耳边传开。

      “……”

      霎时间阵阵惊悚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唐杳听了老半天,才算确定那是从五郎肚子里传来的了:“你是不是饿了?”

      五郎盯着灶锅:“我还没吃饭。”

      这是两人迄今为止的第一次对话,却把唐杳结结实实整懵了。

      方才万婆婆是提着汤锅和碗筷进屋陪她一起吃的,如今这灶里连口汤都没剩下,万婆婆该不会是压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吧?

      唐杳干巴巴问:“要不我给你整点吃的?”

      五郎摇头,他在灶台角落摸出用布遮裹的冷馍馍,自己一个,另一个递给唐杳。

      唐杳婉拒:“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五郎看了她一眼,带着两个馍馍就出去了。

      唐杳想到万婆婆说他脑子不太清楚,纵然心觉怪异,但还是把灶锅刷完跟了出去。

      出来的时候唐杳没找着人,壮着胆子在院里摸索一圈,才发现五郎曲膝靠坐在西侧房舍的泥壁角落啃馍馍。

      银白的月光斜落他的身上,令那张侧庞显得格外柔和,与白天吓得她恶梦连连的血脸截然不同。

      唐杳凭空生出几分勇气,猫儿腰身凑近唤:“恩公。”

      五郎不明就里地侧过脸:“我不叫恩公。”

      “你救了我,我认你作恩公,应该的。”见他肯搭理自己,唐杳暗松一口气:“白天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没受伤吧?”

      五郎瞅她细胳膊细腕,摇了摇头:“你伤不了我。”

      唐杳微赧:“你连大黑熊都能扛着走,我哪能是你的对手。”

      五郎咽下最后一口馍馍,起身拍草屑。唐杳见状,以为他嫌烦,正踌躇要不要跟上,就见他回头:“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唐杳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听说是你从山谷沟底把我救回来的,那里离这儿远吗?”

      五郎扫一眼茫茫夜色,给她指了个方向:“从这片山林穿过去,往西北方向一直走,看到长满青苔的峡谷沿着侧壁向前,听见水声找到溪流,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说着,他低头瞅唐杳:“对你来说可能有点远。”

      “……”这可不只有点远。

      唐杳抹完汗,暗暗思忖。看来牛头村离她坠谷的地方相当远,那么即便事后有人找到谷底,也未必能找到这里。

      “可你现在走不了。”

      唐杳闻声抬眸,五郎指出:“你受伤了,阿婆说要静养。”

      静默良久,唐杳婉然:“我不回去。”

      “也回不去了。”

      也许这就是唐家小娘子最终的命运。

      当断绳的轿厢被甩出去,砸落谷底的那一刻,本应远嫁他乡的丰城唐家的嫡姑娘就已经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唐杳了。

      五郎眨着困惑之色:“为什么?因为你没有羽衣吗?”

      唐杳:“……?”

      事后唐杳才得知,她身上的嫁衣早在昏迷期间被万婆婆扒走了。

      别看这一路惊险波折,一身嫁衣少不得有几处破损褶皱的地方。但作为唐家给予嫁出去的女儿最后的一丝体面,面料与做工质量都是上等的,搁在这片穷乡僻野自然成了相当矜贵的东西,洗净缝补还是可以卖不少钱的。

      五郎带唐杳去找万婆婆时,万婆婆跟吞金貔貅似的说啥也不肯还:“凭啥呀?吃的住的看病哪个不要钱啊?身上连个镚儿都没有,拿什么养你这一个两个吃白食的?!”

      唐杳这才晓得万婆婆可从来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人,要不是看她身上的衣服勉强还值几个钱,无利可图的都是亏本买卖。

      只没想到在万婆婆眼里五郎跟她竟都是亏本买卖,唐杳觉得五郎能打能扛,比她可有用多了。不过唐杳还是很理解万婆婆的,她一孤寡老人,养一个病患多一张嘴吃饭,多不容易啊。

      唐杳本也没打算把东西要回来,那身嫁衣能值几个钱就更好了:“阿婆,我这几日人事不省,多亏有您悉心照顾。眼下身无长物,唯有那身衣裳还值几个钱,作为答谢之礼您收着就好。”

      万婆婆狐疑地打量她,那件嫁衣虽有破损,但看得出来还很新,拿去典当可以换不少钱。而她不过是借个地方,真正照看人家的是五郎,这点吃住的钱真不值当这么一大件质地好作工上乘的嫁裳。

      不过这话她是不会说出去的,万婆婆憋回肚子里的小九九:“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强逼你。”

      “那是自然。”唐杳欣然,旋即话峰一转:“只我如今无处安身,能否暂时借住在舍下?依我看那身嫁裳能值当不少钱,合该够我在这吃住一些时日的了。”

      万婆婆一听,这不真成吃白食的了嘛?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不成,我这没有多余的地方借你住了。”

      唐杳笑颜立刻放大:“有的有的。方才我在院子里瞧过了,偏舍有间杂物房,里边东西不多,改明儿我给您收拾收拾,正好能躺一个人。”

      “……”

      这里原是村医舍,比起其他村户的房子要大一些。其中一间万婆婆自住的,另一间给了五郎。唐杳说的杂物房其实是老大夫生前捣药的小坊房,如今人走了,万婆婆又不懂医,渐渐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地方不大,但住一个唐杳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也不白吃白住您的,您这有什么粗活杂活尽管让我来。”唐杳也不想欺负这样的孤寡老人,可她实在无处可去,只能赖在这里,“您眼睛不好腿脚也不利索,吃住肯定多有不便。从前我在家为母亲侍疾,照顾人还是在行的。”

      万婆婆怒怼:“那你怎不回去侍候你娘呢!”

      唐杳水眸一闪,低眉黯然:“我也想,可我回不去。”

      万婆婆老眼昏花,但不糊涂,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五郎突然站出来:“没有羽衣就回不去了,阿婆你还是还给她吧。”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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