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他》白霜白

14、回家

　　唐家的事水生叔不知内情，能够告诉唐杳的少之又少，但她却已经从只字片语中听出关键讯息。

　　自她不幸‘落崖坠死’之后，她爹为了攀附崔太守，将家中庶妹一个接一个往崔家送。却不知崔太守是对庶妹们不满意还是认为她爹不够诚意，两家关系一直起伏不定。

　　后来崔永卓与京府高官搭上关系，成功办下新官窑，整个崔家在荆州官商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更视唐家于无物。

　　她爹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跑去崔家闹事，落得被当地官府收押不说，连带当年事也被揭出来旧案重审。

　　这次没有崔家人帮忙遮掩，她爹落狱险些没了半条命，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唐杳不知家里其他人是什么状况，但她素知母亲以夫为天，若是阿爹真回不来，不说她的天塌了，整个唐家都将支离破碎。

　　天色欲晚，唐杳望着远山残阳，一颗心慢慢沉了下来。

　　晚上万婆婆往饭桌前一坐，一桌鲜香美味把她馋得两眼都瞪直了。唐煎了野蒿饼，刚蒸好的鸡蛋羹水嫩香滑，冬天腌剩的咸腊肉炒今早新鲜采摘的小蘑菇，再往粥锅里一看，里面沉浮着一颗颗个大圆润的栗子仁呢！

　　唐杳殷勤给她布菜，咸腊肉挑最厚的那片夹给她，栗子挑最个大的舀她粥中。万婆婆美美吃完这一顿，这才终于拿正眼瞧她：“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唐杳立刻眉开眼笑：“过几日就是花朝节，听说山下有庆典。今年翠妞及笄，柳先生打算带她到镇上凑热闹，大丫她们也会去……”

　　万婆婆听明白她的意思：“你也想去？”

　　唐杳放软声音：“行不行？”

　　万婆婆环手抱胸：“你不是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吗？”

　　换作从前唐杳确实避之不及，可她打算回家一趟，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机会出山了。

　　“我从前也不常去，正好听说今年庆典格外隆重……”万婆婆两眼一眯，唐杳心里直打鼓，“这不正好有伴嘛？”

　　万婆婆静默：“那就去吧。”

　　没想到万婆婆应得这么爽快，唐杳大喜过望：“我不会去很久的，当天来回也够了。到时我会提前给你准备多点吃的，一日三餐肯定管够……”

　　“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没你还能饿死我？”万婆婆摆摆手：“再说村里家家户户我都熟，个个都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我一天蹭一家饭吃也能蹭好多天了。”

　　唐杳哪能真让万婆婆去村里蹭饭，临行前特意做了许多能存放的面饼包子，又托柳家嫂嫂帮忙照看，再三嘱咐万婆婆小心照顾自己，这才揣着满腹忧虑出了门。

　　这趟本意只是柳秀才想带女儿出去见见世面，没想到柳翠妞转头把事告诉牛大丫，通过牛大丫的大嘴巴又引来了不少也想凑热闹的人，等到出发之时，一下了就凑出三个大人和五个孩子。

　　负责看顾孩子的除了柳秀才和牛大丫的二叔，还有负责带路的水生叔，唐杳则在孩子堆里凑了数。原本这趟想跟去的孩子还有很多，但几乎都被自家长辈给拦下了。

　　牛头村十几户人家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很多人不仅排外，本身就很抗拒离开村子，所以明知老雷会坑人，还是有很多村民心甘情愿与他做买卖。

　　水生叔偶尔也会下山一趟，但他不去城里，也不像老雷走动频繁。后来老雷出意外死了，他才不得不担起替村民添购采买的事，城里走动也多了起来。

　　水生叔和牛二叔各自拉了一头驴车，沉甸甸地驮着八个人下山去了。

　　他们清早出发，到城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柳秀才托水生叔在镇上租了旅舍的两间房，打算在城里凑合一宿，如此今晚能够尽兴之余，也不着急去赶夜路。

　　唐杳一路安安静静，抵达城里开始喊晕车，大家都被整懵了，连忙安顿她到订好的旅舍房间住下，一时都挺犯难的。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无论老小都想玩得尽兴，谁愿意陪在病榻前干坐一天？

　　“我就是晕车了，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唐杳一脸羞涩又惭愧，不忘体贴道，“你们去玩吧，不必顾虑我。”

　　几个大人怪不好意思地推辞几声，最后都顺水推舟被说动了。等到他们带着孩子上街去，唐杳悄悄摸下榻，蒙上早有准备的灰纱幂篱，小心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次回来，唐杳是想见一见她的母亲。

　　可母亲身子不好，鲜少踏出内宅，除非能够接触到母亲身边的人，否则家中耳目众多，家里人亦非全然能够信任。

　　唐杳租了一顶小轿，想让轿夫带她去唐家。轿夫一听是要去唐家，接起生意还热心问：“路上要买鸡蛋不？我知道有一家杂货铺的鸡蛋最不新鲜？”

　　唐杳莫名：“为什么要买不新鲜的鸡蛋？”

　　轿夫反问：“你不是上唐家扔臭鸡蛋的嘛？”

　　小轿抵达唐府大门，唐杳这才恍悟轿夫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唐爹置办冰窑当年死了好些人命，被揭发后就被下大狱去了。以前是被崔太守把事给压下了，现在没人护着唐家，那些死者家属纷纷找上门闹事，不是扔烂菜就是砸臭鸡蛋。

　　轿夫以为唐杳也是这件事的苦主。

　　唐杳有口难言，巴巴打发走轿夫。她举目四望，唐府门庭萧条、大门紧闭，连个叫应的门房都没有。以前唐家风光的时候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后来落魄也尚不至于此，如今却沦落至人人喊打的地步。

　　唐杳心中滋味繁杂，她没敢往正门走，绕路找到通向内宅的侧门。巧的是她刚到侧门就有人出来了，唐杳双眼一亮：“刘妈。”

　　被唤刘妈的朴衣妇人闻声抬头，震惊得睁大眼睛。纵使唐杳没有露面，可刘妈侍候夫人多年，又岂会认不得自家小娘子的声音呢？

　　刘妈小心张望，压着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二娘子，是您吗？！”

　　唐杳揭开幂纱，刘妈红着眼当场落下泪来：“菩萨保佑，您平安无事！这段时间您去哪了呀？”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娘。”唐杳被她的眼泪渲染，没忍住了红了眼眶：“娘亲如今可还安好？”

　　见她避谈失踪的事，刘妈也没有追问，唉声一叹：“夫人本就身子差，当初老爷说你坠崖死了，夫人急得犯了病，险些人没挺过来……”

　　唐杳面色发白：“刘妈，我听说家里出事了。”

　　刘妈黯然：“咱们唐府正值多事之秋，您已知道老爷被下大狱了，夫人一身病苦疲于奔命，可其他宗族叔伯个个避之不及……”

　　唐杳的心揪地一紧：“娘亲病得很严重么？大哥呢？”

　　刘妈气道：“最可气的就是大郎君！老爷还在遭受牢狱之灾，夫人拖着病体四处奔走，他竟偷了家里的钱跑了，至今没能找回来！”

　　唐杳遍体生寒，她又岂会不知自家兄长什么德行？他从前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每日不是眠花宿柳便是走鸡斗狗，毫无担当毫无作为，更不会为家中至亲着想过。

　　眼看父亲落狱，唐家大难临头，大哥分毫不顾一家老小，竟卷走家里所剩不多的钱银逃走了，而今留下来应对这一大家子烂窟窿的是她生病的母亲。

　　唐杳握紧双拳：“刘妈，你带我去见娘亲。”

　　“也好也好，夫人这些日子过得苦呀。若是见您回来了，心里定然极欢喜。”正说着，侧门又被人打开了。刘妈下意识用身子挡住唐杳，直到那人走远了，这才忧心忡忡道：“要不您还是在外边等吧，刘妈进去给夫人报个信，再一起出去找个地儿方便说话。”

　　“眼下咱们府里人心涣散，可不能让那些人瞧见您。”

　　唐杳心中一动：“我在这里等你。”

　　刘妈应声走后，留下唐杳孤身立于巷角，不时朝那片高墙瞥去一眼。

　　那里虽是她的家，可她已经舍弃唐府千金的身份，如今更是‘已死之人’，贸然现身只会招来不必要的灾祸。

　　刘妈这一趟去了很久，等她出来之时却已经没了重遇唐杳的欣喜之色。

　　“刘妈，怎么样了？”

　　刘妈悻悻看了小姐一眼：“二娘子，夫人让您别再来了。”

　　唐杳愣然。

　　“她说唐家已经没有唐二娘子了，就算二娘子还活着，便是回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刘妈嗫嚅：“其实夫人说的对，您如今已是自由之身，别把自己搭进来。唐家这般破败不堪，压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种累赘，夫人不认您也是为您好。”

　　唐杳咬唇：“难道娘亲独自一人就能承担得起吗？”

　　“夫人是当家主母，老爷不在，必须得由她来支撑这个家。”刘妈轻拍她的手背：“可您不同，这个家不是您该承担的责任，您离了这个家才会更好。”

　　“可是——”

　　刘妈打断她的话：“二娘子，莫让夫人为难。”

　　唐杳怔忡，刘妈犹豫道：“当日传出您在送嫁途中车祸坠崖的消息，崔家那边一直都不满意。他们怀疑是老爷故意谎报将你给藏起来了，没少上咱们府来闹事找茬，便是后来老爷又送去两位庶出的娘子也无济于事。”

　　“尤其这次老爷落狱的事，夫人说这其中就有崔家手笔。”刘妈面色戚然：“倘若被崔家人知您回来了，万一他们逼迫夫人将您送过去，您让夫人如何决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