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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发 ...

  •   此后某一天放学,极为难得地、外国的士兵让学生们上完了完整的课时。三善衣我拖沓着沉默的影子往家走时,倏然发现了一道许久不见的穿着灰色马甲的身影。

      三善衣我靠近了去。她本想形容绿荫下的阳光阴郁冰冷,可它暖洋洋地射在她的后背上,栽种在小池塘旁或深绿或渐变的红叶尖也都飘浮着一些闪烁不定的光带。池塘里深深插着十至二十左右的竹竿,断面高高地跃出水面,不知是何用途。蜘蛛的丝线仿佛是从早已死掉的竹竿上重新抽芽的枝桠,被风吹向湖石。

      石川老师倚着栏杆,吹着口哨。这是京都所鄙夷的乡野之声,既下流,又可以被认作是偷儿呼朋引伴的暗号的声音。在哨声中,托着几张嫩叶的水面随即一晃,刹那间绽开波澜,那些陶泥艺人将陶罐做成波浪状的灵感说不定就是由此而来的。而偌大的公园之中,唯有湖水倒映着四面之景,远离硝烟的天空泛着较白砖更为纯净的、好似医院的检查仪器般镀着寒光的颜色。

      “石川老师。”三善衣我心中徘徊不定,又怕再找不见他来,一急之下,主动上前问候道:“这几天总是不能在学校里看见您,您还好吗”

      石川啄木因此微微偏头。
      不得不说,在余晖遍洒的黄昏之景中,他能够更轻松地看清一个人的神情。这个孩子的身上的确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日本人特有的物哀之美,尽管她长着格外西方化的脸。

      “我当然很好……嗯……是啊,已经放学了吗”
      “嗯,是的。学生们已经散了,大家都赶着回家,他们相信今天的飞机只是迟到了一会儿……老师,为什么我在学校里找不到您呢上次在防空洞里,您帮助了我,我……一直都想当面对您说声谢谢。”

      “好,好,我收到了……你问为什么找不到我啊,当然是因为我逃课了啊”石川啄木撇了撇头,说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话。是的,石川老师带领的罢课运动可谓是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里掀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议论声。

      “为什么呢?”三善衣我问道。

      “嗯,为什么呢,这个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但我是为了让你们得到更好的教育才这样去做的。坦白说,也算是为了我个人的理想。”

      “那些罢课的同学也是吗?”

      “那些同学也是如此,你不相信吗?但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论在做之前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既然好的结果产生了,那意识不到也不要紧,我想要证明的就是这一点。”

      石川啄木说完,可能是不想立刻看见小孩子脸上的表情吧,基于无论是支持还是反驳都不想看见的心情转头看向堆积在天际线上的紫色的云霞。

      三善衣我立刻意识到了他这一转头中蕴含着的悲哀。现在的课堂啊,同学们的喧声啊,如一片滴溜溜打转的叶子在她的思维中一纵即逝,定格于眼前的只有被“撕”成数份才得以刊登的书刊投稿。

      继而她又想到了麟太郎,麟太郎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自己的行为——即参与战争有多么正确,而这正是老师们孜孜不倦所鼓吹的。

      “可是石川老师,我一点也不喜欢代替你的新老师。”
      “是这样吗?对不起啊,好像让你失望了。”

      女孩眺望着天空中下坠的太阳,青年俯瞰着水面上的黄昏。它们距离这座小公园是这般的近,决计不像是几亿光年外的存在。

      三善衣我倾听着哨声,突然想起了石川啄木老师从小就有着‘神童’之说,然而他现在为了支持新派教育遭到学校处分,正面临着退学的危机。为什么,难道石川老师不明白‘身为老师却带领学生罢课’此事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吗?

      这样思考着的时候,石川啄木忽然说道,“唉,最近不知道怎么,来岩手的陌生人特别多,你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

      他一边提醒,一边取下搭在臂弯间的连帽风衣,三善衣我意识到石川老师这是打算履行自己最后的职责,在这个时刻顺路送她一趟。

      一种预感如同闪电袭击了她,三善衣我突然觉得非常荒唐,似乎有什么不幸福的事情正在发生。她默默低下头,戴好衣帽:“怎么样,老师,我这样挡住了脸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石川老师似乎哑然失笑:“诶,我觉得很有童话风啊,这不是挺好嘛。”

      三善衣我顺着他揉头的力道轻轻点头。

      石川啄木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衣我对岩手的坏印象的伟大的人。衣我拜读过他发在书刊上的诗歌,尽管还是新手诗人,词句便已经非常美妙,和自己这种根本没学过也没想过要怎么写才算诗,而诗又分哪些流派的人不同,石川啄木先生甚至到了对诗的格式以及诗的普及似乎有着独特的看法的阶段。

      虽说在文坛凋零的现在,诗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都已经渐渐模糊了……在如今,愿意读一读他的诗的人还很少。

      但衣我相信随着老师的才华逐渐施展开来,一定会给这块贫瘠的土地带去新的光芒。

      三善衣我能够放心大胆地向石川老师坦述自身的一些观点。

      尽管与同龄人江户川乱步也能稍微说一说这些事情,但因为后者的洞察能力,大多数时候都是连衣我自己还没分析出自己的问题呢,乱步就已经知道了一切。两人的友谊之所以勉勉强强可以维系下去,得谢年级班级之差,四年级与六年级隔着两个楼层,不方便往来,同自个儿班的那些同学一起上过课后,便顿时觉得江户川(三善)的观察能力(敏感天性)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而石川老师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因为他年长许多,对国小还没有毕业的孩子的包容力更强,而且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更溺爱别人家的小孩,外加上次三善衣我在防空洞里说的那些话……

      没能坚持多久他便答应等到了新地方就会给小崇拜者寄信了。

      一提到信,三善衣我顿了顿,说:“我也会给您寄信的。”等昆虫破茧成蝶之后。

      石川啄木鼓励似的笑了笑,在他眼里,分享书信也是进步的途径之一。

      衣我很珍惜最后的这段路途,但她更是分出了部分心思观察着街道。世上的苦暗仿佛只在每一个身着污垢的人的身上存活——路的这边,是认为这场战争既不神圣也不帝国的两人;路的那边,是脚蹬军靴、光鲜亮丽的军官。在为衣我遮挡那些夹杂在眼神中的恶意的同时,石川啄木倏然听见了一大堆人发出凄惨的尖叫。

      那撕裂般的尖叫,会让人误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地狱。

      三善衣我打了一个激灵,趁着混乱跑了过去,有人叫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她依靠自己的优势挤进了人群,透过擦拭得发亮的橱窗玻璃看见了的电视里正在报道西方的神户遭受火灾的情景。

      “这就是……所谓战无不胜的军队……!”有人这样质疑道。

      “不可能,我不相信!”

      “神户,神户啊……!”

      三善衣我凭借多次搬家从而锻炼出来的眼力判断到:不是一般的火灾,这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地狱,摧毁一切的不是科技,而是同为人类的异能力者。

      电视台还在继续播报,衣我已经忍不住咬住了手掌呜咽道:“呜,老师……”
      “……别说话,先走。(小声)”

      额神经剧烈地抽痛着,积累在三善衣我心中的那份预感越发强烈,人们的哭声犹如蝙蝠呼出的音波在耳朵里遵自然规律扩散。无论是试着用嗡、咚、轰、呜等拟声词描述那个声音都无法准确概括。它大概是所有拟声词在发完带有意义的音节后的几秒,舌头贴着牙齿,上下两层紧闭,嘴唇微张时发出的无意义且没有哪个字符可以形容的声音,犹如电流,犹如臆想中的微波,犹如大火!

      喧声越渐庞大,叫她联想到了镇上的学校、讲台上的老师、所谓正确的战争,一想到这儿,三善衣我突然泛起了恶心,捂住嘴巴,默不作声地一阵干呕过后,她反而丧失了感知的触角。她的内心仅仅存在着对显示在电视中的充满网点的火的畏惧、对□□的痛的畏惧,对战争的厌恶……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诗歌绝对不能用来歌颂战争。

      生活在离家乡不远的神户,甚至让人没法为他们的白发叹息的不幸的学生啊,油脂不曾充盈身体,智慧还没洗净耳朵,就已经在空袭中丧失了一切。

      这一刻,她痛恨起战争诗。

      诗歌不是为了立场,而是为了让人哀叹而诞生的。

      她抬起头。在身侧犹如石雕般耸立的、本该是愤怒或庆幸或悲悯的、就像大街上的其他人一样的石川啄木老师,三善衣我却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与她的内心殊途同归的情感。

      ‘谁叫我们是对国之将亡不管不顾的一群人。’

      三善衣我捏着风衣的衣角,路过通向幽深洞穴的岔口时,轻轻往里面瞥了一眼。
      防空洞里很挤,挤满了游魂。

      【给节子:
      命运是由天决定的。
      你说,天会爱我吗?
      天也会爱我的亲爱的父母吗?
      天沉默不语。
      我却突然知晓了一个伟大的秘密。
      向天撒娇是没有用的吧。
      人无由地活着,人无由地死去。
      三善衣我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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