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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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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善衣我有些时候非常想做一些任性的事,比如,在日记本还剩最后两页空缺时就写上到此为止。不过,轮不到她真正落笔,经节子之手培养出来的自制力又会反过来指责想要这样做的她。
‘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我明明在末广太太面前说得那么漂亮,一定会珍惜它的……’
这种叫作反省的力量稍稍遏制了小姑娘的天性。
即使是走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被人连喊‘妖怪’,也只当是一个不协调的小插曲而已,亦不是什么值得宣传的事,衣我谁也没告诉。生活的苦难犹如温水蒸煮着青蛙般蒸煮着她。这才刚开了一个头,她便无时不刻地思念着麟太郎与节子。只有说起那不知在何地的父母时,她才是个孩子。
而在远方的军校里,同样有人思念着他的父母。一个制服整洁,斜背着一个装有大半信封的挎包的青年穿过街巷为末广太太送来了她期盼已久的孩子的信。这封信抵达的时间是空袭事件发生后的一星期。
看上去绝不像是简单的邮递员的人把末广铁肠写给他的父母的信件交给了在门前玩耍的衣我后就走了。三善衣我不清楚真正的收信流程是不是这样的。
但一看见末广太太读了信后喜极而泣的笑脸,末广先生也舒展了眉头,衣我便感同身受也觉得高兴。
这是自三善衣我离开节子,转学至岩手后难得可贵的一段轻松的时光。空袭大约是不会再发生了,学校恢复了正常上课,她却以心理创伤为由请了长假。末广先生阻止了对此有异议的末广太太,对她的选择表示了支持。
衣我对末广先生的支持抱有怀疑,但她已经没有余裕探索这其中的秘密了。
她的异能力《信之形》开始进化。铁盒子里不断有虫结成茧,色彩迥异的茧由流光溢彩的丝编成。它有什么用既不吃桑叶也不吃野果,倒是喜爱她决定废弃的旧作,会偷喝钢笔里的墨水,它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因为《信之形》即将发生的变化,三善衣我频频陷入了梦境。
她梦见,太阳雨后满溢着生命之荧的娇嫩花丛、银光闪闪的海平线之上鼓翼的归鸟、挤压变形的各个大陆板块之间陡然跌落的黄昏……健谈的老人与她沟通交流,有像极了新上映的治愈电影里的摩天高楼,她迷路在这些梦里,怀抱着焦虑和不知目标的茫然感在各种织雨布棚与深沉大海边穿梭打转……
醒来后,三善衣我也被吓了一跳。但使她害怕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编制出这些超乎想象的场景的大脑本身。
如果她的大脑也像“她”一样拥有自我意识,多少也会为这坐拥宝山而视若无睹、反倒在纠结如何下笔的愚昧而暗自苦恼吧。
——就连这个想法也是大脑提供的。
跟每一只咕咕一样,衣我花费了比往日还要长两倍的时间才战胜了拖稿填满了空白。自认为功德圆满后,她紧张地拽着抽屉,一点一点往外拉。
我上次喂了墨水后好像没关盖子待会可别满屋子蝴蝶乱飞吧被末广太太看见了要怎么解释啊……
她胡思乱想着,抽屉里安安静静。她捧起盒子,附耳倾听,隐约听见了疑似翅膀颤动的声音。打开它的刹那,轻似无质地的符号在房间里掀起微风,衣我眯着眼睛,认出了句子的内容。
“天会否爱我,能否爱屋及乌……为什么是这句”
这是不久前才结成茧的句子,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怎么也轮到它,三善衣我不禁想:‘难道我的异能力还和当时的创作情绪有关’
她没有可以询问相关问题的老师,只能像个闷头葫芦谨慎地操作试探,一点点启封盒盖,忽然睁大了一双眸子。盒子里乍看之下什么都没有,茧的数量也少了一个,但衣我的指尖却传来蝶足轻弄的讯息。
它是没有形状的!
‘是个例还是说全部都是这样’
三善衣我凭借本能下意识使用了《信之形》。那无形之物在风中飞舞掠夺笔墨、豪饮纸彩,小姑娘眼睁睁地看它把自己的三本日记簿清空之后还要去找石川老师大方赠予的签名手稿的麻烦,顿时惊恐万分,抱着手稿靠着门扉瑟瑟发抖,紧张道:“想都别想!只有这个,我不可能让你吃掉的。”
《信之形》打了个转儿,似乎这些东西稍微给它的肚皮垫了点底,又停顿了一下,约是在那短短几秒内想出了个歪主意,忽而扑面而来,同时释放出一阵不可抵抗的力量。三善衣我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在她的眼中,这个房间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找不到一星人烟而被改装成储藏室的房间。
被陌生的少年照料的躺在床上的她的房间。
窗外闪过流星、且充满了书香气息的房间。
架设着拍摄仪器并且有记者随行,约是二十来岁的自己的房间。
被身着军装的父亲强硬地从这带走的房间。
这是未来。这是天眼里的未来。
三善衣我有所明悟,并且伴随着她的念头一动,这些未来又如水镜一荡再次发生变化。
女士桌前梳发的房间
摆上了遗照与贡果的房间。
被转租给他人后,新的租客在床上打滚的房间。
多出了一把枪的房间。
安安静静的房间。
养了一只狗的房间。
如同万千繁花绽放的世界线汇聚于一点,等待着蝴蝶选定未来,坍塌为现实……
“已经够了,停下!”
三善衣我抱着手稿跌坐在地上,全身是冷汗,喘不过气,无法动弹,无法以数目估量的未来被塞进她的脑海里。仅仅只是同一天一个晚餐吃了芥麦面,另一个吃的是另一种食物——这样细微的区别也会被分割成两个未来。
衣我简直以为自己会昏死过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之形》的力量耗尽了,她没有死。
“信之形……”
她的鼻尖传来了蝴蝶轻轻拂过的气息,它停住,再也不动了。三善衣我休息了很久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把它用纸包好,放进抽屉里,随后靠在床头,以极低的效率慢吞吞地想着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想着想着,便安然入睡。再次醒来时,她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望着灯,以及灯罩上的灰尘,这些极为现实,洋溢着生活气息的物件隔绝了梦境带来的荒缪感。她慢慢地缓过气来。窗外天色未明,未现雨声,还有足够的时间再睡一觉。
她慢慢直起身,下楼接了一杯水。秩序排布的接水盘上的圆孔从小到大从里至外地排开,恍惚间,衣我想到了无缘遇见的圣母院的花窗。
雾了瓷杯的水蒸气撒在了空中,指尖产生了与被火苗灼烧般的痛感。透明的鱼鳞状水汽积累在光滑的陶瓷杯内侧,既不上浮,也不下沉。打哈欠时,鼻子周边挤出细小的褶皱,眼睛被迷住了,泪水流了出来。
真希望明天有一个好天气呀,我说不定可以试试去找一找乱步。他那么聪明,应该也是异能力者,如果是乱步的话……他说不定早就看穿了未来了……他日后好像是会开一家侦探社吧……
事到如今,三善衣我差不多也弄清楚了《信之形》的机制,通过逆向推理,可以得出这个异能的效果与创作的内容、创作时的情绪以及积蓄的能量有关,并且会因为内容不同而产生变化。
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节子有‘天之爱’这个能力,那么她一定不会死于病痛。
三善衣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个如果代入了现实,随后一抹对未来的忧虑无声无息地蛀上她的心灵——坍塌整段未来是不现实的,且不说若是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坍塌所耗费的能量之巨,女孩到底还处在对未来存在憧憬的时期,并不想将一切安排成剧本的形式。
她回想着零碎的片段,得找出令父亲那么对待我的原因然后避开。
今夜的三善衣我并不知道明天她就会交出手中的筹码用以贿赂死神。她哼着歌,用勺子敲着杯壁。
‘晚安吧,节子。晚安,麟太郎。’
她的一生都贯穿于这些话中。
【给天之爱:
早,早啊,早上好
碰面时,人们总是这样说
看见老人的手就恐慌起来的没见识的家伙
想必未曾触碰过女士的手吧
被热水浸泡后
深紫色叶脉似的血管
浮现在惨白皮肤上的
妈妈的手
三善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