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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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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将煽情的音乐唱得磕磕碰碰,三善衣我的心被这羽毛一样的声音所搔弄着,她不自觉地舔了舔牙齿——也许是换牙期到了,她的尖牙开始松动,这颗摇摆不定的乳牙给她带来了意料不到的麻烦。
我们来回顾一下事情的经过,首先是在经历了“麻袋事件”后,三善衣我便以‘一个眼神就能代替所有对话’的幻想为人生理想并不断努力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浅意识的逃避现实的方式。然而,在她变得异常沉默、沟通能力出现明显下降的同时,身边的大人却一致认为这是在她见过了牙医后才出现的症状,是一种恶心的比较意识在作祟。通俗点,他们以为她是为了‘美’。
美。三善衣我对她的理解多么浅薄,被推崇的名画一定是美的,博物馆中陈列的古董也是美的,工艺品,或者一些美好的脸——节子也是美的,可那只存在了短短一刹那,火焰便将她健康的睡颜吞噬。
看惯了这些美的孩子并不能从打国小起就开始化妆的同龄人身上找到一丝美的余韵。她本身也只是一个只会用净水洗脸的儿童,即使听到夸赞,也多是称赞她可爱之类的话。
为了‘美’,多么傲慢的误解。
这正是对人情世故习以为常的大人与敏感的孩子之间的沟壑,可悲哀的是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三善衣我近来仍我行我素地蜷着双腿坐在睡床上写字。她在膝盖上写日记,写到一定时分,眼睛渐渐干涩了,于是笔一顿,像位诗人似的把字迹来回看遍。通常会‘唰’的一声、粗鲁地划去三四行,修改上十几遍,犹如得了精神病似的反复以上行为,此后才会有一只虫的诞生。
虽然这些小家伙什么都不吃,不需要日照,平日也不爱运动,但小小的笔盒却已不能容纳日益增多的虫了。三善衣我从茶桌上找到了一个花纹精美的铁盒子,这原先是用来装袋装饼干的,末广太太听说她需要便也没有问用途直接给了她。盒身是亮闪闪的黄铜的颜色,盒盖上有着凸起的抽象的太阳的花纹,好似一张扭曲的脸庞。
三善衣我小心地捧着铁盒子,用没有笔芯的那端戳了戳,虫群微微骚动着,她感到,要平安养大这群虫其实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看着它诞生自我意识——其难度不亚于让石头诞生自我意识;等待它呼痛的嗡声——其难度不亚于等待流水呼痛;要让它爱护自我——其难度不亚于让她爱她自己。
“てがみのかたち(信之形)……”衣我自言自语时,脑海中忽然迸发了一瞬灵光:“こころのかたち(心之形)!”
第二个才是这个异能真正的名字。她无比肯定地确认了这一点。
于是虫开始吐丝、结茧。
她的异能力究竟有什么作用呢?三善衣我观察着虫,陷入了沉思,这一切的结果或许得等到它们破茧而出后方知全貌,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遐想。
有必要说明一点,这些思考极为妨碍她的正常生活。偶尔,在她感到自己变成虫的一员的一刻,忽然,盒盖也裂开了一张痛苦不堪的脸!拟人与比喻这两种用烂了的手法呀,拼在一起竟使人耳目一新!这些既古怪又混乱的幻觉纠缠她的感官,对心灵没有一丁点积极的益处,只会令末广太太忧心,三善衣我也觉得有苦难言,老师更是难以理解。
某次偶遇因说穿了老师的秘密而被赶到办公室外罚站的江户川同学时,他却奇奇怪怪地说道:“你明明也看出来了吧。”
“你是说老师的那些问题吗(小声)”
“你果然知道。诶,京都是不是不一样啊。从大城市到这地方,你也不习惯吧。”
“嗯。”
“我也是,真搞不懂明明他们什么都知道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难道假装不知道事情就不存在了吗?”
“……”
“但是你好像就应对得很好,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被单方面视作可以聊这种话题的朋友了,三善衣我头痛欲裂,强打起精神,决定告诉他一些社交常识:“江户川同学,我感觉京都其实和这里差不多,不如说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你看,就像身体……四肢、五脏、大脑,这些都非常重要,但一旦心脏罢工生命就会结束,一旦大脑罢工思想就会截止。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按照军队里的职称这样一一排列下来……好,排好了,现在大人们就被这些站在最顶端如同心脏和大脑般重要的人物命令了,所以他们才会对一些事情视而不见,然后还会责怪你捅出了这一切,因为这会令他们受到惩罚。”
三善衣我说完这一堆话后便开始后悔,干巴巴地补充道:“嗯……不过,我认为做了坏事所以被惩罚也是应该的。”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乱步一眼,担心影响到他——江户川乱步的表情从迷茫、疑惑、惊奇、震撼再到大彻大悟一共经过了四个阶段。
他总结道:“难怪每次我说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的时候,大人们都表现得那么惊讶呢!而且不止是当事人,就连旁边的人也演得那么好,是不是不配合演出也会被惩罚啊”
笨蛋,那叫社会性死亡。
三善衣我突然出手捂住乱步的嘴,竖起食指小声嘘气:“嘘,那是他们也害怕自己藏起来的东西被你说出来呀,因为这些事情一旦暴露了的后果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所以,你也要记住我们的职称表。你看,仅仅是老师,就能让你罚站……”
乱步哦了一声。
衣我有心想告诉他如何应对他人的恶意惩罚,却因其涉及了更多社交的灰暗面,一时半会儿压根不能用童稚的语言表达出来。更何况她也不敢苟同乱步的观点——在她看来,没有一个大人能比乱步更加聪明了。
离开学校凑巧碰见乱步的父母,她打了招呼,便十分紧张地跑掉了。回到家做完作业洗手吃晚饭时,末广太太向先生炫耀了一下江户川女士送来的点心,让三善衣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面对这些本该毫无关系的关爱,小姑娘陡然从个人的小世界里清醒,她回顾从前写出来的文字,犹如蚁爬,令见者心麻意乱。
【给麟太郎:
走进车站时,风擦过的地方是头皮。
三善衣我】
就当衣我以为一切就这样了,但真正的变革还在后面,坏的时机,以一个坏的方式。战争好似极速旋转的螺旋桨以大海为中心搅动起白沫的海浪,整个人类社会都陷入了动荡,文坛上的优秀作品分割成段落在各个书刊上登录,末广家的气氛陡然变得焦虑不宁。当三善衣我吃到了好几次放差盐的料理后,末广先生向她透露了自己的孩子就读的国中的相关信息。
至此,这个世界向她揭开了冰山一角。说末广铁肠是军人的预备生也不假,这个存在于耳闻中的哥哥未来也会像麟太郎一样成为士兵——三善衣我知道了这样的事情。
至于这样的事情到底合不合常理,三善衣我没有怀疑过。因为末广先生还说,麟太郎是他的现任老师。
“战争会持续很多年吗?”她紧张地问道。
“有可能吧,但这不是小姑娘该关心的事情。”末广先生放下报纸,揉了揉三善衣我的头发。
末广先生是出于作为长辈对孩子的爱护才这样说的,然而,这确实是与每一个日本人都息息相关的事情。自舰队驶出港口,小镇上的防空警报就没有一天不作响,响的时间一长,同学们的心绪就从欢天喜地渐变成疑神疑鬼、或麻木忧郁地请假、或惶恐不安地休课......
三善衣我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令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身上流动的俄罗斯的血。这幅外国人的面孔难免使她遭到了同学们的排挤,即使有老师们居中调解也无可奈何。
她似乎变成了一张标签化的人,且这张标签上写有同学的那一行也一定是被狠狠地划破了,所有人通过敌视她得到友情。衣我有那么一会儿想要骂回去,但是她没有把握肯定这样子做不会给末广太太惹麻烦。
此后,从清晨一直落至半午的某个雨天,三善衣我依然没有长出新牙,但她在这一天看见了栽种在花坛里的颜色新奇的红花。嗅不到花香的花像一团炽浓的火光驱散了些许从高耸的窗檐泻下的寒冷。靠着这些假的红花,屏吸已久的衣我出神地凝望着校园外飞驰而过的车的阴影。午后,防空警报的声音如约响起,所有师生成排结对离开了学校。直到躲进防空洞,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背不知何时撞出了一块不会作痛的淤紫。
三善衣我的周边全是人,但防空洞里多么安静啊。在这个太阳出来了的下午,清爽的午后,教室窗外的那一片翠绿的嫩叶底下一定也泛起了美丽的黄色吧。三善衣我想象着模糊不清的阳光,闻到了防空洞内仿佛正在发酵的衣物的臭味、感触到了凉习习的风、眼睛所看见的被白漆污染了的墙壁。
此处聚集了众生百态。有面容恰似柔和的褐色树皮的老婆婆、把玩着已经没有弹力的橡皮筋的小女孩、喝着酒系着头巾身材瘦弱的男士、颈子上戴着与这个小镇有着微妙差异的羽毛饰品的青年.......
三善衣我认出来了,‘原来是石川老师。’
据她所知,石川啄木是一位非常年轻、在学生间十分有人气的实习老师,这一点上,三善衣我不说假话。‘但,只不过……似乎也因为过于年轻,石川老师与各位同事的人际关系有点糟糕。’
‘去打个招呼吧’之类的想法在三善衣我的心中抖动着,激起一阵电流,但她没有付诸行动的信心。尤其石川啄木似乎是对目光有些敏感的那一类人。仅仅只是短时间的注视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或许是对这副异于小镇风格的脸有印象吧,他成功地将一个名字与之对上号,惊讶道:“原来是你啊。”
三善衣我坐得稍远,轻轻低头示意:“老师好。”
这一片密密匝匝的人的阴影里,石川啄木曲着一条腿,手肘抵着膝盖,一手托着脸颊看来。衣我甚至觉得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没有胡须的脸可以用稚气未脱形容。因为不常运动,所以穿着可以修饰身形的马甲。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太远了,我来不及回家了。”学生答道。
三善衣我,石川啄木对这一个少见的名字存有一定印象。
根据负责四年级的国文老师描述,这是一个聪明、却也十分羞赧的孩子。看到她孤零零地缩在黑魆魆的防空洞的角落里的样子,便很难不想到她在作业里写下的与树有关的梦想。
想被人记住——这对她而言一定不是什么难事吧,因为只要在大家纷纷都说自己喜欢哪些动物的时候,说自己喜欢柳树就行了。
“你家在哪?”
这个娇小的影子用她的手环抱着双肩书包,安安静静地想了一下,报了一个地址。稍微有点远,以孩童的步伐大约要走上三十分钟左右,那里有一座很适合饭后散步的带小池塘的花园,周边是一片二层民宅。
也许他们不得不在这个防空洞里待上好几天,石川啄木感到自己没办法在这个时刻放下她不管——如果现在抛下她,等同犯了遗弃罪,想必在未来他的良心定会遭受无穷无尽的谴责。正如同如果一个人太容易对他人的悲惨感同身受,那么至少某一刻,像是“一定要逃离人群”这种想法就会想口中疮一般隐隐在心间作痛。
石川啄木轻声说道:“这样啊,好吧,坐过来一点吧。现在有三点了吗?要不要来吃一块点心?”
“……好的,谢谢老师。”
三善衣我挪了过去。像是动物,尤其像羊羔。她行使那稚幼的蹄缓缓靠近。已经够了,在这个距离之内,无论是她的卷曲的头发与泛紫的蓝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
石川啄木因此而感到忧虑。当,当,当,他的心跳如此沉重地在口腔与口腔相通的耳洞中回响……
然而,等他们度过了一段野兔也会因此寂寞而死的时光后,当来人宣布危机结束,事情果真如他所考虑到的最坏的发展那样发生了。手电筒透明的灯光明显惊吓到了这个孩子。她不过是颤抖了一下,穿着警服的男性立刻将灯直射她的面庞:“是谁?”
石川啄木连忙站出来解释道:“她是我的学生。”
“学生那么你就是她的老师啰。”
“当然了,我们的身份证明就记录在A校的档案里,您随时可以去查。”
警官细细辨认了一下石川啄木的相貌,又质疑道:“好的,先生,但恕我冒昧,她看上去可不像是日本人啊。”
三善衣我感受到这一束从外界射来的透明的光忽然变得沁凉无比,灯光稍稍往右侧上方打了个转儿,又蛮勇地刺入了自己的眼睛。她顿了顿,冷静地开口了:“三善衣我,这是我的名字。我出生在海国京都,今年四月满十岁,爸爸是日本人,叫作三善麟太郎。妈妈叫节子,是俄罗斯人。”
“既然你在京都出生,又为什么会跑到岩手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
“……节子她在去年十二月时去世了。麟太郎为了一些事,把我托付给了这边的一位朋友照看。”
“什么事把话说清楚,你的爸爸到底什么职业”
这个孩子仿佛引以为耻般偏过头说道:“士兵,他是士兵。”
“寄宿地址在哪?户主名字又是什么”
在三善衣我报了一个具体的地址以及一位男性的名字后,警官终于放行了。石川啄木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因为某种剧烈的负面感情而颤抖不已,那种激烈的哀痛之情简直叫人怀疑她会不会走向一个极端……他向她伸出援手,三善衣我把自己冰凉的小手放进老师的掌心里,这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通道。
通道外的街巷,两人沉默伫立在灯下,望着或官方或民间的正义人士四处搜查着间谍。她的身体仿佛是玻璃杯似的盛着水的底座宽、杯口窄的容器,偶然一声犬吠,就乒乒哐哐惊恐不安地震颤个不停。
石川啄木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
这一刻,三善衣我无知无觉地想着:爸爸,爸爸,麟太郎……
她的心理活动实在令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