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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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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小镇,居住在这里的人的一生似乎就像是一口贯穿了大街小巷的风,不断地围绕着学校、店面、家庭打转,撞上墙面或穿过狭窄的茂树林时便又发出谁也听不懂的、没有意义的呜——呜呜声,而通常来说,越是老的风就越是这样,或许从它静静徘徊在日新月异的杂货街时沉默的外表上看不出来,不过其内心无有一刻不被折磨。
风叫唤着,像是呻吟,一头扎进了医院,好似要一头扎进母亲的腹部般、要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美的闭环。
那平原的风总是来得非常突然。
度过了一场可怕的寒假,三善衣我仿佛是突然长成不再适宜‘快乐教育’的样子,学习环境的转变着实考验了一番她的适应能力。坦白讲,她的性格其实是有些孤僻的。
‘居住在小镇里的人与居住在大城市里的人相比,并没有像是廉价商品与高端定制之间悬殊的价位差距。即使在小地方也能感受到挫折、福祸、病痛带来的种种情感。’或许将家定在这里的末广先生是这样想的吧。
三善衣我依稀能明白到这种用意。城镇与城市之间的差别在她眼里就好像是枫树林与白桦林的区别,她半点不因自己从京都而来就觉得自傲,食物能入口就行,衣服能蔽身就好……
身体在渐渐成长,但衣我其实还处于不能理解某些新闻的年龄,也就体会不到同龄人突然萌芽的比较欲望。实际上,她的到来恰似一条鲶鱼不小心来到了满是沙丁鱼的小水槽里,感受到异类的沙丁鱼们因为紧张而纷纷活跃了起来。在这些充满活力挣取表现的同学中,三善衣我被衬托得越发孤僻寡言。
大约是开学后的哪一次家访,老师向末广太太称赞了她的安静沉稳。末广太太面带柔和的微笑送她离去时,衣我也一道随行。
双翼带有白斑的小鸟叼着棕红的叶片蹦跳着路过三善衣我眼前的石板阶,震颤双翼,抖落雨珠,再倏然飞跃了数级台阶。那怦然迸溅的声音或是哒、或是咚、或是嗡……那朵泛着太阳银光的小小水花完全消失在从松枝之上的青色高空飘落下来的耗毛细雨中。
这朵水花引起了几乎宽阔的想象力的潮澜,三善衣我折身回玄关,末广太太一边把伞从伞架上取下来,一边叮嘱道:“外面还在下雨呢,玩一会儿就要回来哦。”
三善衣我点点头,道:“嗯。”
她提起雨伞出门后的差不多一刻钟内,雨水的声音笔直地贯穿耳道,犹如一辆汽车从道路尽头疾驰至另一道路尽头。水声清洁着耳朵,有两个衣衫朴素的女人推着一辆儿童车——彩绘的儿童车里坐着一个绝不超过五岁的打扮过的男孩——在路边驻足观望。
车道上躺着一只狗的尸体。
这种说法难免令人感到不适,但请见谅,三善衣我的确只看见了存在于现实中的狗的尸体而已,但具体的样子确实不便形容。这只狗的皮毛为柔顺的浅黄色,车道上有一摊积血,顺着雨路悄然渗进了路面。‘这一定是场肇事逃逸。’三善衣我渐渐理清头绪:‘因为这条狗突然蹿出来,一辆汽车来不及刹车就直直地撞上了它,有这些车辙为证,车主事后并没有下来检查而是径直逃跑了。狗并不是直接死掉的,它是在雨水与疼痛中慢慢地失去了温度——要怎么办呢我没有铲子,不能埋掉它。’
在这令人惆怅的瞬间,盘旋在她心头的不是雨声,是氧气稀薄的富士山山顶的天空孕育的猛禽的啼鸣,而不是海拔不足三百米的丘陵山雀、或弱小巢聚的群鸟发出的空泛的鸣叫。在那片刻的幻觉中,三善衣我感受到自己的耳骨耳蜗以及许多东西都在这次的叫声中消失了,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对耳的轮廓以及包裹它的皮肉。
鸟儿似乎正向她、撑着伞的两位女子、坐在车里的幼童以及刚死去不久的狗传达着某种有关宗教信仰的预言,但三善衣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只有自己有这种感触。
现在,她开始有些后悔撑伞了。啪、嗒!落在伞面上的雨声令她根本听不清雨幕那边的人的细语。
突然!那两位女子用力地向街那头招起手来。
三善衣我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总之不太像是环卫工人的青年男性拖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铲缓缓靠近。他先与那两名女子熟稔地交谈了几句,譬如:“唉,今天真是晦气啊。”
“没办法,这也算它的运道吧——哼,反正我相信,像这种不道德的人早晚会遭天谴的。”
“和美子,难得聚在一起就不要说这些了。麻烦你了,德岛先生。”
“你要怎么处理它呢?”
“啰,那边,就在那儿,你知道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吧。”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道,随后众人屏息以待,只见他用那把大铲子小心翼翼地贴伏着地面移动。铁铲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嚓声,拗起了一块沾着血浆的毛皮,紧接着,青年的手腕使劲,将狗的尸体掉了个身铲进了手中的麻袋里,中途用时不过十余秒。
野犬的尸体保持着紧绷的弹力,这一弹力在漆黑且散发着恶臭的棕色麻袋里也还在发挥作用,噗嗤噗咚,莫约是头的地方与结实的地面碰撞着发出了回响。如果,它还能有灵魂,那么它的灵魂也应该是被困在了这件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了。
因为极度的惊愕而伫立在原地的女孩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恐惧。似乎是看见了她,那个辱骂着肇事逃逸的那辆车的青年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来一盒平价包装的牛奶想要放进她的手里。
此前,他先给了那个坐在儿童车上的孩子一块巧克力。
三善衣我摇了摇头,无端地对‘接受这位青年的好意并向他道谢’这一提议产生了莫大的抵触,好似有一种极具污染力的东西正等待着,假使她胆敢张口说出谢谢,这种物质便将不惜惊扰寄宿在人身体里的神明也要吃掉她的声带、鼓膜以及视觉神经。
三善衣我紧紧地闭着嘴巴,在跑回家的时候还看见了一场闹剧。
那个小孩子两三口吃完了巧克力便开始发脾气了,说了一些十分伤害人的心的话,疑似是姑母的年长女性愤恨地将手中的牵引绳往地上一扔,大声说着:“随便你啦,我才不想拖呢!”便大步离开。
衣我与这位怒气冲冲的女子擦肩而过,步伐敏捷地钻入了一条狭窄幽静的小巷。小巷是由湿润泛光的石板、翠色蜿蜒的苔藓、蓬勃向上的杂草构成的,不能说干净,也绝不能说脏臭,它就是这个城镇给人的印象。
整条巷子里说得上是肮脏的活物只有一个。
那就是一只不断在垃圾堆与泥土里翻找食物的流浪狗。它的嘴吻瘦长,立耳棕背,与其他面部平坦的同类相比显得极为不友善,它的嘴巴裂开,嘴边挂着一颗晶亮亮的口水,在眨眼间滴进了石缝。
穿过这条窄巷就是末广家,三善衣我很不容易打起的勇气就在这条野犬的尾随中逐渐消失殆尽。
‘你想要什么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的心中考虑着这个问题。三善衣我没有刻意去回忆,但是在今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那么快就忘记一些事情。
她的步频渐渐加快了。
就在她想要通过自己出色的末脚冲回家的时候,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喂,三善——”
衣我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发现是一个令她印象深刻的高年级学长,拖长了音问道:“江户川,什么事——?”
“你这样,会被骂的——”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三善衣我竟奇异地弄懂了他的意思。她还有余力想,‘江户川君怎么老把该有的铺垫省略掉,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被骂啊?’
衣我无法从结果推导出中间的过程,但问一问江户川乱步,实话说也只是把被骂的结果提前了——江户川君只会显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甚至还会大发脾气,好像她是故意愚弄他一样。
“话是这样,可我不得不做啊!”
来不及细思了,三善衣我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跑了。
末广太太考虑到衣我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特意向供应商订购了每日份的牛奶。于是三善衣我特意从门口的塑料篮里拿来了一瓶,放在了离末广家稍稍有点远的拐角。
因为江户川乱步的话语,三善衣我一时间犹豫不决,但很快便蹲了下来。
‘来吧,喝吧’
她把牛奶倒在手心里,野狗舔舐着她的掌纹。三善衣我企图这样把一整瓶牛奶喂给它。但是一位一位晃荡着唤猫铃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小妹妹,你在干什么啊?”这位年轻女子几乎诧异地问道,她那姣好且充满弹力的脸上呈现出犹豫不定之色,形状美好的眼睛里透出了疑光。
这位好心的人并不清楚这个孩子正在办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就像三善衣我同样也不了解牛奶究竟会不会害死这条狗一样。
这位好心人把她送回了家,并用往好了说是建议、往坏了说是告状的语气向末广太太介绍了她的所见所闻。“我真是没有想到,一个孩子!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就敢一个人接近那些流浪狗!您一定要好好说说她,爱护小动物并不是坏事,但有些东西,像是巧克力和牛奶是绝对不能给动物吃的!而且许多流浪狗都对人类抱有戒心,它们身上携带着病毒,极可能致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请一定要好好教教她,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三善衣我不免有些瑟缩地看着末广太太。屋外的雨水的阴影洒在她的眼皮、上嘴唇、高领衫以及泛白的脸颊上,她那用洁白的棉花编成的心之席仿佛要在黑咕隆咚的焦虑中绽裂开来。为雨水所锈蚀的一个个水花状的雨棚的窟窿里不断有风穿过。
结果没有出乎三善衣我的预料,不详的预感应验了——末广太太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责怪她,因为她有一位嘴笨的儿子,所以对此类事情相当有经验,知道不能光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当她了解了三善衣我是因为对那只不幸而死的狗怀有歉疚之心才做出这种事后,她甚至非常担心衣我的心理状况,并为此准备了香甜可口的餐后点心。
三善衣我便陷入了更深层的不安。
此夜,她无法入睡。眠床似乎已不再是单纯的床铺,而是扭曲变形成了一张由数百条粗粝的肌理纤维构成的薄薄的袋子将她的身体藏了起来。灯罩里的灯光可怖,饭后的点心也可怖。回忆本日经历的一切,令她心生慰藉的细节之处还在于她成功拒绝了青年原本打算赠予她的那盒牛奶。
‘那不应该是给我的吧。’
‘这才不是给我的吧。’
‘是的,我是孩子,我与您的思想一定存在着差距,但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情。就像那个惹他的姑母生气的孩子一样,他也需要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可您为什么不仅不训斥我,还要给我安抚呢’
三善衣我实在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想着这件事果然也被江户川说中了,坐到桌前,开始给母亲写信。
【给节子:
公平公正的天空,
下起了真正的糖果雨。
四面八方而来的乌云,
黄灿灿的糖浆填满了枫罐。
窗棂的水汽锈了游魂的脸庞,
它在街巷游荡。
时而也来我心头的野犬,
凝望眼前金黄一片的地毯,
是否要在这儿打个盹儿
当它轻轻舔舐我的手,
我抱着它,立刻面朝大地卧下,
同时发出轻盈的鼾声。
请不要担心,妈妈,
我也只是睡着了,
在这甜蜜之死中。
三善衣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