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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哆 ...

  •   飘着风花的冬日,薄冰覆盖池塘,铜铸的飞鸟凝固在屋顶,寺庙内传出了诵经声,仿佛是另一种语言的声音源源不绝,参加丧礼的人行着脱帽礼致哀,躺在深色木棺中的女子身边塞着梅花,三善衣我目光沉沉地凝望她。

      最初,木棺中的母亲的面容带给她一种奇异的感受,就好比她参加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葬礼一般——三善节子的脸陌生极了,她的灵魂显然已经脱离了这具身体,不知是飘向了寺庙上方的天空、或是嗖地一下往地底深处的另一个世界游曳而去了,且由于灵魂的逝去,原本托它的福得以掩藏的不足便顷刻间暴露出来。那种古怪反而令衣我难有触动。

      ‘为什么会这样……哪怕是一个陌生人……我也应该难过啊’

      三善节子在没有生病之前曾是一位教书育人的老师,是三善衣我最尊敬的那种身份,可以说她听不得一丁点发生在这个群体身上的不幸的事情。

      但现在,衣我在恍惚间,竟不觉得有什么举办丧礼的必要。

      节子是因肺病而死的,故而死对她而言也算是种解脱。衣我除了上学外,其余的时间都有责任帮助女佣照顾母亲,她知道,这个过程对于病人与看护者而言都是一种折磨。节子极力在她面前不提痛字,可那时她连独自一人完整地洗一次头发都困难了,积攒久了的压力爆发时不免会哭出声,哭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在这里,甚至连情绪也解决不了——她总要反过来安抚自己那年幼的孩子的。

      现在她死了,曾经扎根在她的唇上的病态立即抽身而去,这是入殓师的功劳,节子的面容美好得像是一幅画。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涂着健康的红色。这很好看。

      三善衣我从一个死人身上久违地感受到了青春。那股温和的春风与梅香摄走了女孩的灵魂。平日里连描述生活的苦情剧都不敢看的小姑娘此刻愣愣地想到:‘为什么……我的眼泪去哪了?’

      这是一场和洋折衷式的丧礼,来客大多穿着西装,打着黑领带。三善衣我穿着一身深黑的衣裙,她保持沉默,凝视着这一切,直到一道可怕的消息传来打破了这长久的寂静。

      “差不多到时候了。”‘这不是父亲的声音,’她想到。
      “火化场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这个也不是。’
      “麟太郎……尽早吧,白日有雨。”‘这也不是。’
      “……衣我,来,把手给我。”

      衣我仰头看着三善麟太郎,这人也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他也是今日前来献花的客人之中的一员一般。

      ‘这就是我的父亲。’三善衣我心中默念,突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此时,离别的阴影已然战胜了死的阴影。女孩把手放进军人戴着白手套的手里,像阵风儿轻飘飘的被牵着走。

      她注视着两个不认识的青年帮忙将棺盖合上,噼剥、哔啵的燃烧声中,辉煌的天际下升腾着轻盈的烟。被烧毁的物质中的一部分变作了随风飘扬的灰,人死后的灵魂或许就在那灰尘中吧。

      三善衣我拽着父亲的手臂,手指在军装上捏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父亲的手臂结实有力,一边将她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无措地叫道:“节子、节子……妈妈!”

      “不要哭了、不要怕、别怕、别哭……”三善麟太郎安慰着女儿,抹正了帽檐,他的视线聚焦于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

      三善衣我依偎在父亲身侧,渐渐停止了颤抖。

      那群火中,火焰恰似煮沸的海水,一道巨大的断裂声乍然响起,缭绕向上的烟雾、灿烂的冬日阳光、空旷郊区与广袤天空的边际线因火焰剧烈地跳跃产生的扭曲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三善衣我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麟太郎蹲下身子,出于安全考虑,牢牢地牵着她的手。衣我把头埋进了父亲的怀里,无论怎样都不愿意抬起头。

      “好了,衣我,坚强点。”三善麟太郎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道,但就连这来之不易的亲情也是短暂的。

      之后,一个接一个的客人上前与主人家攀谈,衣我将大人间的应酬看在眼里,忽然心口一痛。

      这与受棺木在火中燃烧时的影响不同,衣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只是感觉,自己可能要永远地失去父亲了。

      麟太郎是一位军人,一名士兵,也可以说:他是一位丧礼专家。他总是很忙,一举一动受着规则约束。有时半夜三更夜暮雾深,他收到命令便要立即起身离去。原先有节子照看着年幼的孩子,当然不用他多操心家里面的琐事,即便是她病了,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多请一两个护工……至于现在,他只能将女儿暂时托付给交好的朋友照看。

      三善衣我习惯了他的出差。在她心中,父亲是阳光,家乡是稻田。

      阳光是追逐着太阳的、苦含乡愁的歌般的化身。

      三善麟太郎将对妻子与孩子的关爱与思乡之情、爱国之情完全联系在了一起,他十分郑重地拜会了一位姓末广的先生。那位先生为人正直、和蔼,大概三四十岁,有一个比她稍大一点的儿子,现辞了都市的旧职,住在某个偏远的地区。麟太郎与他交情甚佳,所以放心地将女儿寄养在了他们家。

      出于职业要求,他甚至没有和三善衣我好好道别就提前走了。

      三善衣我只得自己整理需要带走的衣物,她经历了多次搬家,这并不算难事。但即便如此,对她而言,这栋生活了一年有余、在朝霞中默不作声的二层住宅就像是缺少了触觉神经的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般,是类似于头发与指甲那样的存在。她熟悉它的原木色地板、踩上去稍稍会发出声音的楼梯、一体式的玻璃书柜以及生长着艳黄色米字型的鲜花的阳台。

      可以说她非常了解它们,这栋房屋就像是模糊不清的绿的阴影深深扎根在她的童年起点处,并随时间流逝而愈发清晰,抽枝长条。

      ‘家’这一词中涵盖的情怀与低温干燥的环境宛如微小的风花,啾,轻轻地落在了衣我过于纯净而发烫的心思上。

      三善衣我收拾好衣笼,坐回床上,打开从书房的抽屉里找到的吊坠盒,里面有一张大约两寸左右的画像。

      这幅美丽的油画上描绘了一名穿着得体的白色礼服的粉发女子胸像。画中人那绀青色的眼珠以及在雪之国度与数只小鸟嬉戏时的神态极为动人,如果将吊坠盒翻过来,则能看见三善麟太郎写下的标注,这是他为纪念他与妻子节子的相遇所做之作。

      三善衣我的眼睛,像她父亲,是好看的靛青色。除此以外,她在各种方面都和画上的节子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这么说。

      但她本人的认为和大众有所差异。自从葬礼之后的那天起,她常常回忆起父亲的表情并为之恐惧。

      三善麟太郎是日本人与法国人产下的混血,有着黑色短发和偏亚洲的脸孔,皮肤呈健康的浅色,除眼睛外均是按着亚洲人的铸模铸就。以致于仅仅遗传了这点的三善衣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日本人。

      这重要吗?好吧,或许很重要。在这个不求正义只有正确的年代,这一点差异可能会让她活不下去。

      但这也是一个天才至上的年代,所以节子给了三善衣我一张万能的通行证。她把她的异能力《信之形》给了她。

      三善衣我刚得到《信之形》没几天,她舍不得用母亲留下的花笺,拿了一支笔一张白纸便下笔道:

      【给麟太郎:
      刀鞘的划痕是铅笔的划痕,大棚的雨声是枝子的风声。
      三善衣我】

      当三善衣我写完这两行字,白纸的形状发生了变化,一只又瘦又小、大约有三节的白色幼虫出现在桌面。女孩用笔把它赶进了笔盒里装了起来。

      我们不能得知,《信之形》在节子手中的形象明明是山雀,为什么在三善衣我的手里却呈现出虫的形态。三善衣我一时间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就像她不懂《信之形》到底有什么用一样。

      要知道自从节子死后,她已有大约两周的时间没有动笔写日记了,而这次突然想起来还是为了应付国小四年级的春假作业。

      在三善衣我的观念里,搬家一向等同于转学。她现在寄宿的这户人家里有个大她三岁左右的儿子,今年刚上国中,一直住在学校,平时也不见他打电话回来,据说这是学校的特点,或许还涉及到了老师的一些先进的教育观念,总之,作为家长的末广先生信任着这家并不出名的学校,更没有干涉的想法,他的妻子也异乎常人地与其站在一致的立场上。

      末广先生有位妻子,没有工作,一直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每日除了做饭清扫外,还会参与街坊之间的活动,洋溢于那张柔美的脸上的神气是可抚慰人心的,她将一腔母爱全部便宜了三善衣我。

      然而,衣我却深受节子的影响,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她对末广太太的感官很复杂,因此在搬入末广家的第一夜便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有着大片大片空白的作业簿,连夜动了笔。

      三善衣我先是回顾了一下之前写下的日记,这一部分是在节子妈妈没有生病的时候写的。

      【我今天去看了你喜欢的电影,以袖遮面的古代仕女笑起来的样子和螳螂花一样。】

      【懒洋洋地卧在柏油路口的黄狗,扁豆大的黑眼珠真的非常可爱。】

      【橘色、饱满、表皮疤疤癞癞的小桔子,里面的果肉却开始泛酸了。我剥它的时候,救灾的警铃刚刚走远。】

      三善衣我将日记中的句子重新摘抄下来,在首行写下给节子,又在末行添上自己的名字。理所当然,这些句子也变成了一只只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虫。

      她打开笔盒,最初的那只虫仍保持着最原始的样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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