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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医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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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如酒,缠缠绵绵,时停时落。
入夜,天就更凉了。夏竹怕进了风,便让侍女们将殿内的隔扇关了大半,只留一扇通气。
小皇帝已经回宫了,走的时候兴高采烈。夏竹观赵棠眸眼半垂,遮住大半黑幽幽的眼瞳,似睡非睡,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轻声道:“殿下现下感觉如何?要不奴婢先服侍您洗漱。”
赵棠下意识嗯了一声,听声音很陌生,就抬起眼看她。梳着双丫髻,穿着翠青的大宫女服,约莫十五六岁:“你是谁?”
“奴婢夏竹,是先前宫里一起调拨下来照顾殿下的。”跟她一批的大宫女,还有春月,秋夕,冬雪等八人。
赵棠不在意几个宫女,只问:“阮娘呢?”
阮娘是她的奶娘。
夏竹跪身下来,低着头回道:“殿下莫不是忘了?那日是阮嬷嬷跟您一起掉的城楼,她,她垫在您身下,听闻当时就没了……”
没了?
是的,阮娘的确跟她一起上的城楼。
茫茫的雪飘絮一样下,宫道上堆满雪,印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鞋印。护送棺木的人群走远了,新落的雪又在那些印子上盖了薄薄一层。满目是血,不只是她的,还有阮娘的,她垫在她身下,紧紧地抱着她……
黑夜中,有人过来了。脚踏鹿皮靴,不过几步就走到她眼前,蹲下身子……想到这里,赵棠直喘气。天太黑,他的脸在暗处,她竟没能看清。
是谁?究竟是谁?
她伸手要拨开那层黑暗,终究是重重地垂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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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中,夏竹呼吸都要停止了。跪地盯着黑沉沉的碎雕花方地板,将身子伏地更低更低。
不能动弹的赵棠望着帐顶,久久才道:“洗漱,我要用膳。”
就是这天下变了,朝堂变了,她依旧是长公主。
赵杭有一点说的没错,她要好起来。
她必须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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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长公主卧床不醒,每间隔一刻钟的时间,就需要翻身。每天晚上会有医女入内室,为公主按摩,活动手脚。日积月累下来,赵棠身体没有褥疮,肢体依旧柔软。只是常年吃流食汤药的缘故,比起二十一二岁的其他姑娘,赵棠身形就过于单薄。尽管如此,为一个不能坐卧的人洗漱,也需要四五个人合力。
从浴汤中出来,擦干水珠穿好衣裳,被褥重新更换。赵棠躺在床上,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冬雪几人端来了鸡蛋羹、肉糜粥、山药粥等几样膳食:“太医说殿下刚醒,该吃些容易消化的。”
赵棠不愿躺着吃,让人将她扶起,她不能发力,背靠五六个迎枕才能坐稳。
这一通折腾,赵棠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气,脸上虚白着,衬地那一双乌黑的眼瞳越发幽幽。
她尝试了几次,手还是动弹不得,便要夏竹喂她。
夏竹的动作很慢,得等她细嚼慢咽吞下去,才上第二勺:“这些东西虽好消化,但殿下也不宜多吃,得循序渐进,今儿每样吃两勺就是了。”
赵棠只是微微点头。
与现在的她而言,坐着简简单单地吃点东西,都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
太医说的夸张,其实以如今这副底子,只怕年后她都未必会恢复如常。以前的她上马纵跃,与京城中那些常年纵马的将门姑娘无二。而她躺了这些年,绝对难以恢复到那种程度。
站在一旁的春月时不时为她擦拭嘴角,赵棠抿了抿唇。跟前所有的侍女嬷嬷,都是脸生未曾见过的。
以前在她殿前的人,几乎都是宫里出来的。满二十五的宫女会放出去,也有情愿留下的宫女嬷嬷,但应该都被换掉了。
白日那几个内侍,她也未见过,只眼熟那个跟着赵杭的王喜。
人变了,寝殿的布置却未变。屏风的方向,从房梁处垂下来的淡青色纱帘,随着晚风簌簌动着,还有那熟悉的沉柏香。
七年了,从十四到二十一岁。
物是人非。
殿内烛光摇曳,赵棠很想阮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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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用过,又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赵棠才感觉饱了。
夏竹正要扶赵棠躺下,赵棠却道:“我还不想睡,你给我念书。”
“回殿下,奴婢不识字。”赵朝的宫人并不都会认字,夏竹打量着赵棠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就道,“等会儿太医署的医女会为殿下揉按身体,奴婢先服侍您先躺下。”
赵棠默了默,由着她将自己放下。
可她又来解自己的外衫,赵棠不解:“衣裳都不穿吗?”这几日她昏昏沉沉,并未听过医女的声音,也不知道她要怎么按。
夏竹边将解开的外衫折好放在一旁桌子上,边道:“殿下每每按摩都会出汗,穿少些没那么难受。”
她并没有全部脱掉,还是留下一层寝衣。
外边还在下雨,风声和着雨声,赵棠陷在长枕头里低声道:“我现在冷。”盖着薄薄的被子,她也冷。
夏竹便将内室的屏风移到床边挡着,又在外头烧起两个炭盆。她放下帐幔,将床都遮严实了,一点都不走风了,才又轻声问:“殿下可好些了?”
帐子放下,床上就暗沉了。满目是昏昏的黑,赵棠道就这样吧。
外边传来动静,夏竹的声音有了起伏:“殿下,太医署的凌医女到了。”
医女的脚步声很轻,走地却很快,她一把拉开帐子。
打开帐子就那么一瞬,但赵棠看她长得极高大。夏竹算高的了,她比夏竹可能还要高一个多的头,比普通男子都要高。一身素衣简装,长衫宽大将身形遮住。脸上绑着一块黑面巾,将整张脸都遮住,只露出额头与一双眼。
她在看她,这医女似乎也在看她。居高临下,有种莫名的压力。
不行礼不说话,似乎不知礼。赵棠想将她看清楚。只是医女背着光,帐子里边又黑乎乎的,赵棠看不到这双眼什么样。
可她跨步上床,赵棠隐隐能感觉到她的重量……这床都被压地下陷了。
医女背对着她将帐子拉实,好好地掖在被褥底下。
她的床够大了,但这个人上来,床就显得小了。赵棠觉得这里有点闷:“你叫什么名?见本殿,为何以物覆面?”
医女却不答,隐隐看她指了指帐外。
她竟不会说话?
夏竹就候在外头,听问便答:“殿下,这医女名唤凌言。凌医女幼时得怪病,满脸烂疮极吓人,被凌太医家里人带回家抚养。后来养了数年,说是天哑。好在凌医女心细,加之长得高大,力气足,凌太医便教她按摩康复之术,这几年一直是她精心服侍殿下。凌太医说寻常医女,只怕力不足,与殿下无益。凌医女是怕吓着殿下,才遮住脸的。”
凌太医是白日探她脉的太医。
夏竹说话的时候,凌医女没有动作,只是沉默着跪坐在床尾的位置。
居然有这样的前情,赵棠看着不远那好大一团黑影,道:“那便近身来吧,今夜也劳烦你了。”
赵棠的声音很低,但足够帐内的人听到。
话落,凌医女就动作。
她是从双足开始的。
夏竹刚刚说凌医女力气足,等她按上身来,赵棠才知道这医女力气不只是足那么简单,还非常巧,她被按地很舒服。
她的手几乎都落在她的寝衣上,只是偶尔,会不避免按在她的肌肤上。
赵棠发现她的手很冷,冰凉凉的,很粗糙满是茧子。
那样的冷,每每触及,赵棠都会发颤。
凌医女果然心细,见她发颤便移开手,拉下寝衣,隔着柔软的寝衣揉按。
寝衣之下的这副身子,是赵国最尊贵的裕华长公主,纤细动人,肌肤滑腻。
她无助地在这里躺了七年,不见阳光。就是在暗中,依旧能看到手脚及脖颈露出来的肤质白皙。
她半垂着眉目,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身着柔软的月白寝衣,就像个寻常姑娘家,脆弱温柔,一点都不凌厉强势。
这样美,这样好,看着生生让人起一种莫名的破坏欲,去蹂=躏,去摧毁。
凌医女正给她活动两只腿关节,赵棠回忆着以前走路的感觉,一下一下地使劲。可她不能控制,只有凌医女控制她,她才能那么动。转念一想,日后再这般练这般活动,时间长了她自然就能控制,能自己走路。
只是凌医女的手太过粗糙了,赵棠猜想太医署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那帮人是不是见她高大,就尽给她派粗使活?
这般想着,赵棠道:“此后你搬来公主府住。这里不比太医署累,当是轻便简单,最……啊!”
赵棠低呼了一声,痛的冷汗直流。
却是凌医女突然用力,握着她的脚腕将她的腿按至腰胯处。赵棠似乎听到骨头的声音,她痛极。
她只叫一声,而凌医女的动作不停。随后是更让人痛不欲生的难受,赵棠就咬牙忍着。
夏竹被长公主的声音吓到,但是又不敢轻易掀开帐子,只好站在外头急急道:“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赵棠声音喑哑,痛的不行,只是簌簌流着冷汗。
夏竹说的没错,她的汗很多,穿少点还好受些。只是痛着忍着,她亦分不清自己流的是冷汗还是热汗了。
她不出声说停,凌医女就继续。双脚与双手弄完了,她将她整个翻了翻。
赵棠趴在被褥上,被那双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腰背……身上还有余痛,她不哭不叫,只是微微地颤抖着。
赵棠陷在长枕中,汗水濡湿了长发,她又痛又累,微微喘着气。按后背时,凌医女力道依旧很足,但熟悉了那力道,赵棠觉一切还可忍受。
她需要这种痛,这样她才活着。
不知按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赵棠感觉有一只手将她额上的湿头发撂开了些。
那手又粗又冷,不像阮娘的手柔软温热。沉沉的药香向她重重压来,赵棠想着阮娘身上的甜软,终于忍不住在梦中低泣……
夏竹默默地守在外头,只当自己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