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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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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雨水拍打屋脊。
微凉的雨花儿透过门扇飘进来,赵棠醒了。
她躺在床上,薄软的被褥堪堪覆在肩头。入目是绣着锦鲤绕荷的月白蚕丝帐顶,殿内点沉柏香,丝丝缕缕的烟雾直绕到帐内。
有人正伏在她的床边,呜呜地哭。
赵棠最后的记忆是负荷父皇尸首的鎏金棺木从宫道走过。帝王薨逝有制,棺木司仪趁夜而出,由后宫妃嫔皇亲国戚、百官、宫人守卫随行至皇陵,浩浩汤汤。她没去,站在高高城楼上目送数千数万的白纸灯笼护送棺木渐远。
正是那个冰凉沉寂的夜晚,她被人推下去。
这几日她偶尔会听到嬷嬷侍女们远远近近的低语,什么时辰,该翻身了,该喂药了……她昏昏沉沉,不能自主,由人伺候着,从她们的话语判断自己的情形。哭声每日不断,今天早些,明日晚些,总是要来,哭得她以为自己将死,或者已经死了。
一颗心慌慌乱着,又闷又堵,她就醒了。
伴着雨声听那哭声,赵棠发现身体还是不能动。
是了,从那么高的城楼掉下来,还不知道有没有缺胳膊断腿……她缓缓平复着呼吸,床边哭着的小人儿突然抬起脸。
这是缩小版的父皇,圆润的脸上有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稚气满满,眼泪鼻涕一把,额头都是汗。
殿内就他跟赵棠,两人四目相对,这张小圆脸喜出望外:“阿姐,你醒啦!”
这一声让那挂着的鼻涕都飞了,小圆脸一愣。
赵棠怔怔。
小圆脸变成小红脸,捧着袖子胡乱擦去剩下的鼻涕,才朝外大声嚷道:“来人,叫太医,我阿姐醒了!”
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闻声而动,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来,小碎步踩地地板砰砰响。
内侍王喜走进来,捏着嗓子哎哟作声:“陛下,您怎么又哭成个小花猫了?”
乱糟糟的,有人小声说着什么,有人往前来行礼,不多会儿有人将她的手从温软的被子取出,隔着巾帕把脉。
赵棠半垂着眼眸无精打采,眼里只有那个小圆脸。他穿着一身淡青团云纹锦衣,头顶暗黄色瓜皮小帽,欣喜不能自抑。
小圆脸任她看,只是他有点疑惑,便道:“阿姐,你认得我吗?我是五皇子赵杭,小时候你还抱过我……你,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一旁的王喜跪地补充道:“长公主殿下,您躺了七年,陛下已经登基了……”
……七年,七年了。
赵棠的生母是故去的先穆奉皇后。穆奉皇后是沈国公主,和亲嫁给庆元帝。穆奉皇后共生一子一女,大皇子赵杞五岁落水夭折,穆奉皇后落下心病,时常卧床,四年后才生赵棠。赵棠一岁时,沈国又送来和亲公主,是为湘贵妃。湘贵妃是穆奉皇后胞妹,入宫九年无所出。第十年,湘贵妃有孕,穆奉皇后久病不愈薨,湘贵妃生五皇子赵杭。后位空悬一年后,湘贵妃升为后,五皇子赵杭为太子。又一年,庆元帝积劳过度,于一个冬夜驾崩养心殿。
赵杭刚出生时,赵棠是抱过他。温软有肉的小娃娃,用力握小拳头挥舞着,口里流口水,脸颊鼓鼓的。当时的赵棠俯身想看看这小娃娃有没有长牙齿。湘贵妃却突然推开她的脸,将那小娃娃抢走了。下一刻,却是父皇进殿来。父皇神色冷淡,没说她什么,但十分欢喜地抱着那小娃娃逗弄……
赵杭见她不答,就凑近了些:“阿姐,你认真看看清楚。你记得我吗?你能说话吗?”
父皇驾崩,这小娃三岁在棺木前诸事不懂,怕都不怕,被宫嬷嬷抱着又跪又拜。一顿折腾,才哇哇哭起来。
乍然间变成个十岁大孩童,热情朝她笑……赵棠淡淡一笑:“记得。”
她许久没开嗓,声音都喑哑无力。
赵杭默默地看着她,眼眶又红了:“那就好,阿姐你慢慢将养身体。”
这张脸哭过后,白的白红的红,看着可怜。赵棠问:“你哭什么?”
“我,我这是欢喜,”赵杭边掉眼泪边抽噎,“阿姐躺了这些年,许是不知道,我母妃三年前没了。这世上,就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是世间最亲近的了。当然,我与阿姐更亲近些。母妃临终前还一直让我常来探望阿姐,盼着阿姐早日醒来。太医前些日子为你把脉,说近日会醒,果然……阿姐,我可等到你了。”
赵棠一愣,他母妃没了?记忆中的湘贵妃,刚入宫时并不得宠,日日都往皇后的朝凤殿去,与母后说些沈国旧事。穆奉皇后大湘贵妃十岁,虽是年岁差得多,但一样是和亲公主,同母所出,嫁给了同一人,她们两个人关系便越来越近。宫中的老人们都说,皇后若是再年轻些,湘贵妃与她站在一块,便是一对双生姐妹花,毕竟都是美不可及,雍容温柔。
这对姐妹长得像,现在又多一样,一样短寿。
赵杭想到母妃,眼泪汪汪。
这赵杭,还是半大孩子,看着一团孩子气。那抽噎声听得心里闷得慌,赵棠叹道:“别哭了。”
她的声音软而无力,听着不是命令,倒像是哄他一样。赵杭这才收了眼泪,一双眼却不住看赵棠。
幼时这位皇姐抱没抱过他,他哪里还记得?都是宫人们说的。这位皇姐常常进宫,但赵杭对她全无印象。他虽是个孩子,但登基后鲜少得闲,忙得很。人们都说裕华长公主受伤病重,兴许要长睡不醒。在他的记忆中,这位皇姐就一直躺着。万事无忧,闭目不动,像睡着一样平静。头枕乌发,一张脸常年都是白的惊人。
以前赵杭不喜欢到这来,虽然长公主府收拾齐整干净,常年燃香气息很好闻,但她太虚弱没有生机,就那么躺着,只有喂完了药,她的唇才会红一些。偏偏那样子看,又像躺卧着的绝美艳尸。赵杭不知道她昏睡到什么时候就死了,一直很害怕。
近些天,太医说要与长公主多说说话,这样醒得快。赵杭不得不来,他害怕地不行,就哭。不料,赵棠竟被他哭醒了。
醒来的赵棠面目沉静,一点都不可怕了,还有几分脸熟面善,赵杭想与她多亲近亲近:“阿姐,以后我每日下朝都来看你。”
太医把完脉,跪地笑道:“给陛下及长公主殿下道喜,殿下今日得醒,是奇迹!只是殿下实在躺太久了,还不能坐卧自如,需医女再按摩数月……再慢慢学着,想来年后就能恢复成常人。”赵棠是尊贵的裕华长公主,当年从那么高的城楼下来,按理说是没命的,但兴许是因为有人在下面垫着,她还有一口温热气。太医署的人日夜照看,都不敢保证她能醒。这么多年,就一直用珍贵药材吊着,时时伺候着翻身喂药。这样精心照顾,才有今日!
内侍仆从跪倒一片,连连称喜,赵杭拍手笑道:“如此甚好。王喜,带人下去领赏。”
殿内的下人乐得磕头谢恩,一一退下去。
留下来的几个内侍要拿帕为他擦脸,赵杭忙挥手:“我自己来,你们都下去下去,我跟阿姐说说话。”
一阵闹哄哄过后,寝殿内又剩下姐弟两个。
外边的雨停了,想来是乌云消散,殿内便没那么昏暗。
赵杭像此前那样伏在床边上,揪着她的薄被褥,闷声道:“我这几日跟阿姐说的话,阿姐可曾听到?”
她听到小孩的哭声,没听到小孩说什么。
沉柏香就在四处缭绕,赵棠看着帐顶那游动的鱼儿,道:“记不得了。”
小圆脸深深地吸着被褥的气息,吸完了才抬起脸,凑到赵棠的耳边低声道:“那我再跟阿姐说一遍,阿姐可一定要记着。”
那些鱼儿来来回回围着那支荷,赵棠觉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道这些鱼晓不晓得,这么绕来绕去,是走不出这片荷塘的。
绝美的女子躺在床上,双眸落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说吧。”
小圆脸涨红了脸,轻声细语道:“阿姐,你长得真好看。”眉目含情,鼻尖挺立,连鬓角下颚都是姣好的形状。此刻醒来了,脸上的肌肤都在莹莹地亮,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赵棠微微一笑,满室生香。
“再不说,我要睡了。”从醒来至今,雨声哭声吵嚷声脚步声都没完没了。
赵棠真的困了,没心思应对他。
小圆脸怕她当真要这么睡过去,一张小嘴忙叭叭叭地说。背完长长的一通话,他还咽了咽口水缓缓,最后道:“如今朝纲紊乱,奸佞当道,只恨我太过年幼,尚无力应对。眼下只有阿姐能够主持大局,救我朝于水火。阿姐,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赵杭两岁为太子,当年的诏书还有赵棠的名,她为御命长公主,代掌玉玺印,位同皇太女。她年十三,却在庆元帝膝头长大,唯一的嫡公主,其他公主皇子没一个比得过她的荣宠。庆元帝上朝下朝都带着她。虽为女子,但身子并不娇弱,精力充沛,与庆元帝无二。庆元帝常叹,赵棠应为男子。而她,的确是当皇子教养的。
赵杭前边的话又长又臭,不知哪个掉书袋的臣子教他的。年幼的新帝夹在各股势力之间,如同在热油上滚。他若是蠢些,不识这锅的冷热就算了,偏偏知道,还让人撺掇着找来。
这张长得跟父皇差不多的脸,就在她跟前晃啊晃……赵棠昏昏欲睡,突然打了个冷颤,彻底清醒:“你刚说的摄政王陈淮汜,是什么人?”
她问,赵杭就答。
不知过了多久,雨水竟又敲打屋檐。
这次的雨比先前的大,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