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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是那只等在葡萄藤下的小狐狸(七) ...

  •   (七)
      吴妈也穿上了半袖的南京布的裤褂。她放下洗脸水,绞了冷水巾递过去:“小姐,该起床了。”
      宛儿身上的薄娟小衫不着汗痕,她打着扇子坐起来,接了脸巾擦一擦。
      吴妈接过去脸巾,摆了又递过来:“平小姐一早着小伢过来说,等小姐醒了一起早饭。”
      宛儿点头:“早饭就摆中厅里吧。把门开开,打上帘子,可以看到池塘闻到清早的草香,平一定喜欢。也麻烦吴妈央人随便请平小姐过来。”
      吴妈应着出去了。宛儿换上了母亲刚邮寄过来的无袖短旗袍,是细棉的质地,滴翠的浅绿,衬得她越发艳丽。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新装,对镜将头发挽成两个圆髻,妩媚不失俏皮。
      我气咻咻地由躲起来的小角落踱出来,不屑一顾地踱进书房高处的木椽上,大尾巴一摆故意扫下无数的灰,弄脏平送给宛人的日本人偶。那个做工异常精细摆设,一直放在书房里的很显眼的位置。
      宛儿像是有感应,走进书房,“呀”了一声,有些报怨地向上望望,我当然不会让她看到我,已经隐在了木构的阴影里。她一面用手指轻掸着落在人偶上的灰尘,一面抱怨:“太任性了吧,我就不能对她好些,只要一提她你就嫉妒发脾气。”她对着人偶,却像在跟我说话。“她是我的好朋友,她是女人,我们也只能是好朋友,明白吗?”
      不明白。我才不要明白。是好朋友我也要嫉妒。因为我是小狐狸,自私是我的专利。
      宛儿什么东西吸引住似的,她捧起人偶认真地看着玻璃匣的一侧。时间一久,尿尿的颜色显露了出来。我捂嘴偷笑,她在琢磨我的尿尿嘞……嘿嘿。
      宛儿撕一块了宣纸沾了水用力地擦拭,痕迹不显放回原处。又抬头,努力向上瞧:“你这样可不好,这叫小心眼,没人喜欢的。”
      我冷汗一层层。因为她说,小心眼没人喜欢;还因为她会不会发现我了……看来一定要回去向爷爷学法术,这样子,谁都骗不了。还怎么在人堆里头混。
      “宛儿。”她来得还真快,这个找死的平。
      宛儿回身:“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呀。”
      平不自然地来回地望,迟迟疑疑木讷着没动。
      宛儿静静依着书桌望她。
      平今天有点奇怪,太奇怪了。虽是清早也是大热天呀,她头上顶着一顶帽子——白色的鸭舌帽。最崩溃的是:帽子竟然还是呢料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名牌的泊来货,可是用错了光景。还有,那条围巾,细细的一个长绺,缠在圆领汗衫上的光脖子上。明显的汗渍已经打湿了这个像麻蝇一样的细布条。那半旧的大汗衫怎么看怎么像抹布,半白的已经洗成了灰色了,平时没见过她这么怪异过。加上那条很多横向褶皱的卡其布大裤子……惨不忍睹。
      “哦……”我地一声差点没从梁上跌下来,“这是咋的了!脑子让驴踢了?还是受啥刺激了?”
      宛儿自然和我反映一样,不过她镇静得多,“哦……平,今天好特别。”
      平红着脸,良久,“你喜欢我这样打扮吗?”
      “很洋派,一看就知道你与众不同。”
      “你喜欢就好……”明显地,平在手足无措:“你……刚才跟谁说话?”
      宛儿指指人偶:“……她了,一个人在的时候就和她说话解闷。”
      平向前来了个高垫步,做作地握住宛儿的一只手,凑到唇边:“有我在,不会让你闷。有什么要全对我说,让我将你的心事全放在我的心上。别再对人偶说话,看起来傻傻的。”
      宛儿轻轻抽出手来,将人偶摆回原来的位置。“你又不是天天、时时在,迟早有一天你会回上海的……她,不一样,她时时刻刻都会陪着我。”
      平又凑过去,急急地,“我也可以的,我叫吴妈把我的东西拿来,和你一起住好不好?这样,时时刻刻都会陪在你身边。女孩子家,晚上都会怕黑嘛,你也一定怕的……”
      吴妈在门口轻咳:“小姐,早饭送来了。”
      宛儿绕过去:“吴妈摆在中厅桌上吧。”
      两人默默吃饭默默无语半晌。
      饭毕,吴妈收拾完下去。宛儿开腔了:“平,你说,你回来就是为了报效国家。可是现在天天泡在村野,真的不是有大报复人的作为。” 宛儿曼语轻言,但话语很有份量。
      平喃喃自语,“走,怎么舍得……”
      “东北烽烟未平,华中又在饥荒,日本人已经把黑爪伸向了西北……全国好像就我们这里还算太平,可,还能太平多久呢?爸爸在上海的生意举步为艰,不单这样,上海的帮派早就看上了爸爸在英法租界的地盘,他只是个儒商,怎么应得复过来……爸爸妈妈送我到这里,想必不是单纯的让我修心吧。平,我真的怕,怕这样的世道,可我有心无力,我一介弱女子,帮不了他们,更救亡不得国家。”
      “这就是你天天郁郁寡欢的原因的吧。放心好了,伯父和英法领事馆要员一直来往甚密,他为人谦和、行事缜密,不会有事的,况且还有你哥哥全力辅助,自会无事。至于国家,你我只能尽心……宛儿你有这样的胸襟,真是难得。”
      “尽心?我们每日在街巷闲逛,心血来潮地写出的心个字,也全是空架子。每天和姐妹们聊天、闲坐,说香水说胭脂,说那些太平世道里的话题。平,我在惭愧着。”
      平深叹口气,转身向着窗外,“我也一样,天天满足于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什么都忘却了。来这里之前,我已经给情报处、兵政处、市政府、公安局……但凡我知道我能想到的地方写过自荐信,可几个月过去毫无音讯。天天看着报纸上四处战乱,我气我急恨不能学花木兰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可,这岂是易事。”平的激愤一时难平,用力握住宛儿,“宛儿,你没看到过饿死街头的百姓;你没看到过洋人朗朗晴天下滥杀平民;你没看到百万国人贫病交加……你不知道我的痛苦。”
      宛儿动容,认真审视平。
      “我原只以为你只迷恋戏文舞伎,没想到也是在忧患着。”
      平摇头:“我是报国无方,才寄情于声色之乐中的。你以为我是在这里只是偷闲躲避吗,我只是在上海看不惯穷人倍受欺凌,看不惯政要腐败,在那里我会疯掉!宛儿,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只有在你这里可以开心可以忘却世道烦忧,就像小时候和你一起躲在玩具搭成的小房子里一样,只有我们,我们的糖果小屋,永远只有甜蜜。”
      宛儿怔怔地望着她,忘了言语。
      我可急坏了,恨不得现身,分开她们紧紧攥着的手。
      “好了好了,是我这好,提起这么令人不开心的话题。罚我,我们去村心的葡萄藤那里等姐妹们一起玩去。”
      平摇头,放开宛儿,“我哪也不想去,只想静静呆着,像平时那样。”
      “好。”两人在书房里沉默着,然后各自捧起一本书,相向无声。
      我可闷坏了,天生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一闻墨的味道就受不了,现在好了,眼睛就像糊了浆糊。睡吧,回笼觉最养膘了!俗语说,困了一根扁担上能睡三个人,何况这道梁上只我一个,真是宽敞有余。我侧卧、斜爬、踹腿、伸腰,睡得不亦乐乎。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才爬起来。
      已是下午时光,两人在写字,好像是什么辛弃疾的诗。平一路激情澎湃地写,一路大声吟读,引来宛儿侧目,俏脸微红。那围着细绳围巾的样子,真有点像爱国学生。不过走错地方了。记得族里的一位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级的前辈,这个打扮去了北平,可再没回来。
      什么呀,小日本舞伎摆在主位,还对着国难慷慨激昂。哪个是真的?
      我哼哼鼻子,屋外小鸟叫得热闹,我舔舔嘴巴,口水连连。好久没吃肉肉了耶。沿着屋檐就有鸟窝,打家劫舍去喽!!

      园里风景真好,小鸟儿也没我想像中那么笨,想抓也不那么容易。饱餐了肉肉洗干净爪子,回来的时候月已向西了,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们两个竟然还在,对着灯聊得正是开心。说什么呢?我嫉妒坏了。
      宛儿淡淡地笑,“……好像一直有个很亲近的东西在我身边,我看不到也摸不着,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存在着。”
      “那是什么?”
      门外,吴妈抬声问:“平小姐已经后半夜了,小伢等着锁客房外的大门,请问小姐几时过去。”
      平一脸不舍,看看宛儿,“今晚不回去了,聊个通宵如何?”
      宛儿宛然一笑没等回话,平已经抢先,长声道:“请小伢将我的日常物品送来,就锁了门去睡吧。今晚我和宛儿聊天正是兴起,不回去睡了。”
      吴妈似乎已有了准备,时间不长,拿东西递过来放在了卧房内,道了晚安关门走了。

      平儿杯里的茶又换了新的,给宛儿续了杯,两人灯下对坐着。
      平的笑写意的之极,“继续说,那个存在着的是什么?”
      “也许,是被呵在手心里的感觉……很温暖很安全。”宛儿说的是我吗?那的声音好软——但凡她提起我都是这样的语气。
      宛儿的臂枕在耳边,“就像,空气中的味道;被动过的干果盘子;身上越来越浓郁的香;我每天都会感受到的快乐;像被谁自私地宠着爱着,充满着私享、嫉妒、和孩子气。”
      宛儿的目光透过平,透过平身后的人偶,不知望向哪里。平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宛儿的目光,回头看那个人偶。
      “宛儿恋爱了。”
      “是恋爱的感觉,但没有对象。”
      “和一个让平无比妒忌的看不到的家伙。一个连宛儿最亲近的平都不知道的影子,……对,是影子,和影子恋爱。”平的语气酸得能拧得出醋来。
      “哪有,不是恋爱。只是被困着,困得很迷惘。”
      “被困着……困得很迷惘……真的希望那个困着你的人是我。”平轻轻拥住宛儿。
      宛儿迷然不知如何做答。
      突然,平说出了一句让我也吓了一跳的话:“宛儿,你说,女人和女人之间会不会有爱情?”
      “……女人和女人?”
      “那天你说,那只狐狸也许是爱上了某个人才会冒死在村中心的葡萄藤那里出现……狐可以爱上人,那女人会不会爱上女人?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一个女人,是不是可耻?是不是忤逆?是不是天理难容??”平大声疾讲,越来越激动。她抱紧宛儿,脸上涨着兴奋的红潮,发颤着低唇过去吻了下宛儿的额。
      宛儿被平从未有过的情绪失控吓到。“平,你怎么了?”
      “别说你不知道,宛儿,你冰雪聪明,什么能逃得过你的眼睛……” 终于,平对宛儿讲出了她要用眼神、用动作讲出了千遍的那句话,“宛儿,我爱着你已无法自拨。因为想你我放弃继续留学由日本回国;又放不下你,随你来到这个小村。哪怕就这么天天陪着你,我还是恋恋不舍,就算是不说话和你静静呆坐,我都是满足、快乐的。”
      我在梁上看得呆了,从来没见过平这么勇敢过,她一直都像是温吞水,木纳得让人看不起。但今天,看来她勇敢得不是地方。
      宛儿呆望,她虽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可她在下意识逃避。“平也爱上了一个影子。一个像宛儿,而被平自己误认为是宛儿的影子。”
      “不是,就是你!有血有肉的宛儿,有思想又敏感的宛儿。”
      我在梁上磨爪子,呲呲地像猫一样地抓木头。她真大的胆子,一定不想活了。
      宛儿的眼睛并不在她身上,顺着人偶书架墙,一路向上。最后眼睛停在空洞的黑暗中,“她在生气,我感觉得到。”
      "谁?"
      “那个宠着爱着我的,你说的那个影子。”
      “宛儿……”
      “平,我收下了。”只平淡地几个字,宛儿已经抽身离开了书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我是那只等在葡萄藤下的小狐狸(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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