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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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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晚春了。
夹竹桃已经吐了蕊,从窗棂外斜斜探出来,横在冷青的天色里,又艳又孤。
隔着一窗之内,长秋殿里,白仙姑已经咽了气,抓着自己的喉咙,死不瞑目,刘令姿跪在血泊里,捂着眼睛,痛的浑身发抖,剧烈喘息,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殿里还有很多人,惯来伺候的宫人,和刘令姿同来的宦官,都仿佛平白矮了一截,瘫坐在地,或者跪倒下来,还有想要往外爬的,可仿佛是受了长秋殿里血气震慑,也不由得停了下来,仰起脸,回头远远望着裴青君,每一张脸,都一模一样的惊恐慌乱,像是看见了吃人的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
长秋殿里,只有裴青君独自立着,空而大的宫殿里,铜刻漏声音嘀嗒,像是春雨微微。
淹没一切的死寂里,只有刘令姿无法控制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更重地,在脚下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里的剑,几乎是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睛。
这种切开怨恨的人喉咙的感觉,实在是……
太好了。
“滚出去。”
她低声说,声音微微沙哑。
“听懂了吗。”
方才还言笑晏晏,声气柔和的少女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她声音很低很低,但是,哪怕是再不懂事的人,也听得出她声音里充满忍耐意味的,山雨欲来的暴戾。
刘令姿消瘦的后背猛地一抖,重重地磕了个头:
“奴才多谢殿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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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殿是座占地颇广的宫殿,就连寝殿也大的出奇,平日里宫婢如云,人来人往,倒也颇为热闹,只是今日,忽然显得寂寥空旷至极。
刘令姿已经踉踉跄跄地退下了。
凉透的尸体已经被拖了下去。
地上的血也被擦拭干净。
凝神香的白烟弥漫,驱散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长秋殿的宫人往日里并不见得多么勤快机灵,然而这时,却仿佛个个都聪明绝顶,方才还蜷缩在帘子后发抖的宫人井然有序地簇拥到了她的身边,有人双手接过她手里的剑,有人跪下来,将她的衣角从血泊中抬起……
难得如此柔顺妥帖,样样事事都和她心意。
镂空的窗格透出丝丝缕缕的白光,蒙着纸的窗户上投下宫人们来来往往的影子,她坐在窗下,柔软温暖的白巾轻柔地擦去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染血的衣服已经换下,衣袖洁白如初,浸过温水的白巾细细擦拭着她的每一根手指,跪在她面前的宫婢低垂着头,乌发如云,一截脖颈白腻纤细,动作温柔至极,纤细的指尖却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
白巾温热,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皮肤,右手的小指一寸寸地消失,又一寸寸地再次在视线里出现。
完整的,五根手指。
上辈子——应当是上辈子吧——她的小指断了,被她的弟弟裴岱活活斩断的。
那天夜里大雪纷飞,火光熊熊,她众叛亲离,孤身一人,她知道自己已经满盘皆输,然而说不上为什么,咬紧牙关,指节发白,指尖已经磨出鲜血,也不肯放开帝玺。
所以裴岱拔出天子剑,毫不犹豫挥剑斩下。
帝玺和她涌血的断指一起从白色的台阶上滚落,落到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裴岱的脸沾满了血,眼睛里是火一样炽烈的光,他俯下身,掐着她的下巴,努力控制着想要把她捏碎的力道,贴在她耳边,充满恶意地低语:
……阿姐,你输了。
她的小指轻轻抽搐了一下。
宫婢顿时吓了一跳,僵硬不动。
裴青君缓缓垂下眼帘,她柔声问:
“……很可怕吗,我。”
宫婢抬起头,眼睛微微瞪大,拼命摇着头,发上钗环叮当。
长长的睫毛掩住一半漆黑的眼珠,灰尘飞舞的阳光里,裴青君的瞳光阴暗而幽深。
宫婢哆嗦了一下,像是想要露出一个温驯的笑来,然而脸色煞白,咬着唇,比哭还难看。
微微湿润的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白的几乎透明的指尖,凉的惊人,顺着额头滑下,鼻梁,下巴……一直点在宫婢不住颤动的喉头,停住。
“害怕吗。”
那宫婢一动不敢动,明明是纤细的手指,却像是被利刃抵住了喉咙,她仰起头,细细颤着,漂亮的眼睛里渗出泪水,像是一只被掐在掌心里的鸟雀,瑟瑟发抖地回道:
“奴婢……奴婢,不敢。”
“……是么。”
裴青君低声地说,收回手,话锋一转,淡淡地问:
“会梳发吗。”
“……回、回禀殿下,奴婢会的。”
“那就是你的事了。”
宫婢呆呆地张着口,茫然和畏惧交织在脸上,变成一副有些傻气的模样,仿佛正在梦中。
裴青君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传入她的耳中,听不出什么喜怒:
“你可以开始准备了……大抵,时间并不多了。”
—
在梳妆镜前,盯着镜子里那张人脸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裴青君忽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
并不是没有决定过他人的生死,但是轻飘飘隔着帘子说一句话,和在奏章上落下帝玺,到底和杀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
却也并不觉得怎么害怕。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比死人更可怕的东西,世界上到处都是,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镜框雕着缠枝牡丹,镜面磨的极亮,内造局的匠人手艺精湛,当真做到了明镜如水,盈盈清澈,仿佛是含着一片剔透的月华。
镜子里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稚气,苍白,嘴唇很薄,眼皮有些窄,眼睫毛垂落下来,盖住半个眼珠,好像不大敢正眼看人似的,含着一股温柔的怯意。
是秀美而柔弱的相貌,漂亮的很胆怯,并不十分起眼。
这样单薄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独自面对一个偌大的王朝,看上去,是那么伶仃渺小。
和很多年后,那张憔悴而悲哀的失败者脸庞,实在是天差地别。
“殿下,可以披衣了……”
那名宫婢在身后低声道,伸了手,裴青君搭着她的手背,轻轻站了起来。
内衬的衣物被几名宫婢女一层又一层轻柔地披在身上,到了最后一层外袍,两名宫婢娴熟地托举衣物,刹那间,华美绝伦的祁州锦在眼前绚烂无比地展开。
五行之中,大齐重水德,以黑色为贵色,裴氏之中,多以黑色为正服。
其中,又以祁州锦最为华艳贵重,哪怕是最娴熟的工匠,也只得一年十匹,而这些为数不多的锦缎,又层层挑选,将最好的那一部分进贡给内造局,满足皇室之用。
也确实是美丽非凡的锦缎,阳光流淌在上面,乌色沉郁,又说不出的光艳绝伦,不像死气沉沉的衣料,倒像是美人浴后垂落的潮湿青丝。
她并非王侯,自然不能用龙凤纹样,用寻常鸟雀花草,又显得不够庄重,内造局绞尽脑汁,最后为她选定了白鹤纹。
并非是常见的千鹤万云吉祥如意纹,内造局呈来的外袍上,只有一只伶仃孤单的白鹤,双翅展开,在乌黑的广袖和裙角上翩然飞舞。
这样纹样,若是别的衣料,难免显得单薄,可是祁州锦是那么华美的锦缎,又埋了银线做隐纹,如此以来,虽只有白鹤,却隐有雪光,一眼望去,雅而不素,只觉得雪夜凄寒之气扑面而来,而雪中白鹤伶仃,乘风欲飞。
白鹤是瑞鸟,也是脱离俗世之鸟,既庄重肃穆,又隐含着哀伤之气,也暗含为先皇带丧,不能不说内造局用心良苦。
不过这身衣服,她并没有穿很多年。
大抵是因为没有前例可循,她的用度规制总是很混乱,倒也不是内造局有意怠慢,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应该遵循哪个章程,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避讳,后来她又换过麒麟纹,瑞云纹……除了龙凤纹,内造局所存有的所有尊贵纹样,她大抵都曾经穿过一遍。
柔滑的衣料轻盈地上了身,宫婢们低头整理衣袖和裙角,她转过头,望向窗外,不再看镜子里那个有些陌生的少女。
夹竹桃在风里轻轻打着颤,天色微微亮了起来,隐约看得见花木掩映下的石板小径。
铜刻漏的滴滴答答声,连绵不绝,她并不感到烦躁,她很耐心地等待着,那个一定会到来的人。
什么时候来呢。
很怀念的,很想见的人。
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关于口口声声说着爱与怜,却从一开始,就那么深深憎恶着我的事。
真的很多很多话,要慢慢说起啊。
—
周怜立在殿门口,望了望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长秋殿他来的不多,后宫和芙蓉园足足隔着四道门禁,哪怕他是慈心殿的总管,一道一道验过去,也嫌麻烦。
要是从前,指派一个机灵的小子来也就够了,亲娘要见女儿,天经地义,别说是长公主,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没有摇头的道理。
镇国长公主……哪怕已经快三个月,周怜一想到这个封号,还是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别捏。
他见裴青君比其他人都要早些,张琳张督主派人去永州接了人,进了宫,在宁德殿里,虽然已经换了衣服,仔仔细细梳妆打扮过,可是他一见这姑娘,就在心里摇了摇头。
哪儿有这样的主子呢,见了他这样的奴才,还微微睁大了眼睛,咬着唇,脸色苍白,对他轻轻露出一个怯怯的笑来。
那时他可还不是什么总管,太后也还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宦官足足有六个,他在其中,一丁点儿不出挑,莫说是宫里的人,便是前朝的那些自诩清流的世族,见了他也只是微微点一点头,连正眼看一看都不乐意。
就他这样的人,她见了面,都不敢撒撒脾气,端端架子,倒是能看出是个好性子的姑娘,可是在这前路莫测的万安,好性子,实在不是什么用得上的好东西。
所以刘令姿去了又回来,血淋淋地说裴青君杀了人,他实在不大信。
而且他瞧得出,就连太后,也是将信将疑的,所以才让他亲自来一趟,把裴青君叫去,好好问个明白。
长秋殿里脚步声响起,他抬头看过去,一个模样陌生的貌美宫婢出现在眼前,对他略略行礼,道:“周总管,殿下召您进殿。”
周怜眼皮微微一动,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和气地说:“知道了,请姑娘带路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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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殿里气氛和往日大不相同,宫婢还是那些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像是大气不敢出,凝重地让人觉得古怪。
跟在那美貌宫婢的后面,走过曲折的长廊,绕过阻隔的屏风,进了正殿左侧的宫室,远远地望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他连忙垂了首,规规矩矩地行礼:
“奴才周怜,参见殿下。”
他心里隐隐觉得奇怪起来,好端端地,怎么穿起了这样庄重的正服呢……倒像是知道太后发了怒,一定要召见她一样。
“殿下,太后召您即刻动身,前往慈心殿。”周怜的语气不由自主的更恭敬了些。
“本宫知道了。”
那声音听上去和记忆里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大抵因为生病,而微微有些沙哑。
“本宫也颇为思念母后,自然要即刻前去,向母后请安啊。”
裴青君轻轻笑着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