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灯照夜》东翠

3、青君

　　刘令姿今年二十有七，是宫里几位位高权重的常侍里，最年轻的一位。
　　他是从南昭厂出来的人，生的唇红齿白，貌若好女，言谈举止，不大像个自阉入宫的宦官，倒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他掌着内书堂的锁匙，宫里头的宫人进宫伺候人，倒是一大半都受过他的调//教，晓得他的手段，除去南昭厂的督主张琳，人人远远望见这个风姿秀逸的年轻宦官，大多都会畏畏怯怯地低下头去。

　　宫里的宫人衣着自有规制，到了常侍这个位置，便可以穿绸了，都是青黛衣，袍子上绣着暗绿的如意纹，缝了银线进去，行走时衣袂翻卷，好不气派。
　　当一袭青黛袍的刘令姿出现在长秋殿里，广袖垂落，银丝隐隐闪烁，偌大的长秋殿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白仙姑在殿里摆了神案，水珠盈盈的新鲜瓜果垒成小山状，七根红烛由高到矮，依次亮起，香炉泛着铜锈，白烟袅袅而起，仿佛弥漫的雾气，缓缓淹没半个长秋殿。

　　她一身巫袍，身披珍珠衫，胸前佩着一面明镜，手持槐树枝，在神案前端庄跪坐，念念有词，身后四名垂髫童子合掌吟诵，神色肃穆。
　　吟罢经文，她取出一张明黄符咒，左手执符，右手握槐枝，在神案前跳起驱祟舞，巫袍飘散，明镜闪烁，珍珠衫熠熠生辉，她的苍苍白发在舞蹈中狂乱地散开，仿佛真有神鬼相助，诡异难测。
　　连神案前的七根红烛都仿佛受其所感，轰然暴涨，足有数丈之高，火光熊熊，惊起一片尖叫之声。

　　“破！”
　　她沙哑喝道，明黄符咒无火而燃，吞没符纸上的朱红咒文，她出手如电，将符咒探入酒盏之中，刹那间，犹如神鬼伏诛，爆裂的烛火忽地安静下来，变回了原本的幽幽烛火，狂乱舞动的仙姑也复又跪坐下来，手持槐树枝，在符水上方来回扫动，念念有词。

　　如此奇景，实在是非真仙人不能为也。
　　怪不得白仙姑纵横万安数年，始终不坠凡尘，总是世家豪族的座上占有一席之地。
　　长秋殿里，惊呼之声，此起彼伏，显然也纷纷折服于仙姑的神力之下。

　　真是蠢事。
　　几步外，青袍广袖的刘令姿默不作声，垂了眼帘，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
　　只是蠢事，自然也有蠢事的道理。

　　等到这位长公主饮下符水，还不等他出芙蓉园，这件事就会像是插了翅膀，瞬间传遍关心朝廷大事的人们耳中。

　　是白仙姑还是黑仙姑，都没什么所谓，是不是驱邪也不要紧，只是给他们提提醒，敲敲钟，让那些动了心思的人看清楚，咱们的长公主虽然有监国之职，那是先皇遗诏，自然无可非议，可是她到底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女孩，大小之事，都还要依仗长辈的决断。
　　姚太后慈母心肠，怜惜女儿，叫人给她驱邪作法，又有谁能说她不对呢。
　　大齐到底是以孝治国的，做天子还是做公主，都不能忘了本分。有些事，还是要照着旧制，公主说了，不能算数的。

　　这也怪不得太后。
　　刘令姿淡淡地想。
　　宫里这地方，本来就是吃人的。
　　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死人的遗旨，是保不了一世平安的。

　　白神婆双手高举神酒，膝行至帘前，四名童子跪在脚踏上，揭开层层叠叠的青纱帘。
　　白神婆躬身俯首，探入纱帘内——

　　好，如此就算……
　　刘令姿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向自己带来的人投去示意的目光，小宦官机灵，正要转身，忽然，一声沙哑的惊叫骤然响起，划破长秋殿里的死寂。

　　刘令姿抬头望去，定睛一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猩红的血花飞溅而出，装着神酒的酒盏哐当一声滚落在地，白仙姑捂住喉咙，从帘子里踉踉跄跄地后退，表情惊恐，她的嘴唇翕动，仿佛想要说什么，然而只有嘶哑的咿呀声，无数的血沫从被割开的喉管处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她雪白的巫袍。

　　床榻的青纱帘中，一道剑光闪过。
　　剑尖窄而薄，仿佛从山溪中拾起的冰片，刺破春雾般的青纱帘。
　　青纱飞舞，血花绽开，珍珠衫上的珍珠颗颗滚落，叮叮当当，沾着猩血，散落一地。

　　有人发出高亢的惊叫。
　　有人扑倒白仙姑身前，想要压住她流血的喉咙。
　　甚至连庄重的神案都被人踢倒，供神的瓜果滚的满地都是，祭神红烛被推推搡搡的宫人踩了好几脚，不知不觉，便断成了好几截。

　　一片兵荒马乱里，除去脸色大变的刘令姿，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

　　破碎的青纱之后，裴青君一身白衣，横剑在侧，晚春的阳光从柔软的发梢淌下来，流进她的眼眸，她病的很重，瘦的几乎脱形，可是她仍然是个少见的美人，眉目细而柔，嘴唇苍白的像雪水洗过的花瓣，让人想起春日飘满浮冰的山溪里，那样临水照花般的，稍纵即逝的美丽。

　　刘令姿从不否认裴青君是个漂亮的少女。
　　如果她不是正含着轻轻微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话。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从后背骤然升起，他下意识地后退，趔趔趄趄数步，后背猛地撞上一堵高墙，他抽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一股凉意从下颌倏忽传来，他咽了咽口水，猛然僵立不动。
　　清水一样的孤寒剑尖，正稳稳地抵在他的脖颈处，抵着温热的肌肤，只要再往前送一寸，就可以刺出一个血流不止的血洞。

　　裴青君细白的脚踝踩进血泊里，像是血池里开出的白色莲花，与散落的珍珠交相辉映。
　　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溅落了一滴血珠，正缓缓从脸颊上滑落，画出一道鲜红纤细的血痕。
　　她微微侧着头，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一扇紧锁多年的窗户骤然打开，有什么阴冷至极的东西，从她眼眸深处呼啸涌出。

　　“刘常侍！”有人惊呼出声。
　　“住口！”刘令姿怒喝道，“殿下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刘常侍，”也许是因为久病，裴青君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说话很慢，她说，“真是安分守己，内书堂有你，让人格外放心。”
　　“殿下谬赞了，那不过是奴才的本分，岂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之说呢。”
　　刘令姿言辞温和，格外温文尔雅，只是目光却仍然控制不住地往颈上剑锋一扫，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殿下，奴才等人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带来白仙姑，为您驱邪避灾，如今，您已经能够下地，显然是身体大好了，这是太后心心念念的喜事，我等应当及早回去回报才是……”
　　他加重地提了太后两个字，然而平日里，一听到姚太后就怯怯退缩的裴青君，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偏了偏头，忽然问：“你是什么人？”
　　“……奴才是裴家的人。”刘令姿斟酌着轻轻回答，他看不见，但是，裴青君的剑，似乎已经刺破了肌肤，流出了血来。

　　“你既是我裴家的人，那么我杀你，是不是就像屠狗呢。”裴青君轻轻地问。
　　“……回禀殿下，自然是如此。”
　　“是什么。”
　　“殿下乃裴家血脉，有监国大权，匡扶社稷，有再造江山之功，能死于殿下之手，自然是奴才的荣幸。”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裴青君，她脸上一瞬间流露出几乎称得上柔和的神情，她轻轻地笑起来，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
　　她的掌心很柔软，极细极薄，是养尊处优的上位者才会有的手。
　　只是刘令姿从不知道，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冰冷的手指，几乎像是一个没有血气的死人，正缓缓拂过他的脸庞。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颈上凉意褪去，裴青君的剑似乎从他脖颈上移开了。
　　他心口微微一松，长出一口气，袖子下紧攥的拳头松开，已经满是汗水。

　　下一瞬间，猝不及防，一阵剧痛从左眼袭来，刘令姿惨叫一声，匍匐在地，捂住眼睛，猩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渗出，大滴大滴，转瞬便打湿了他青黛色的袍子。

　　裴青君轻轻笑着，甩去剑上的鲜血。
　　她柔和地说：
　　“刘常侍，你说的很好。你很忠心，我很欢喜。”
　　“可是，谁允许你直视我了呢。留下一只眼睛，作为失礼的惩罚，刘常侍，你觉得，这是不是有些严厉呢。”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刘令姿痛的面孔扭曲，但是，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下跪磕头，一只手按住眼睛，一只手抵住额头，声音发抖：
　　“殿下所言极是，奴才有了失礼之处，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岂不是污了您的手吗，只要您说一声，奴才自己动手就是！”

　　裴青君笑起来：“此言当真么。”
　　刘令姿浑身一僵，喉咙发干，舌尖咬的几乎出血，才逼迫自己把话说出来，他沙哑地说。
　　“……这是自然，殿下有令，奴才连命都可以不要，又哪里舍不得区区一双眼睛呢？”

　　一片死寂。
　　视野里一片鲜血迷蒙，痛的几乎晕厥，眼睛一阵阵发黑，衣服已经湿透了，汗水从额头滴落，在地面上聚成一片薄薄的汗水。
　　心脏跳的飞快，他几乎错觉整个长秋殿里，所有人都听得见他响雷般的心跳，紧张和恐惧仿佛一条垂落的绳索，套在他的脖颈上，在一片安静里，要将他慢慢勒毙。
　　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

　　一只冰冷柔软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发上。
　　裴青君轻轻笑着说：
　　“刘常侍果然忠心不二。不过是一二调笑之语，何必这般认真呢。”